而除了兩位母親的對比之外,露希爾·布科蘭也和她的女兒阿莉莎的妹妹朱莉葉·布科蘭構成對照。阿莉莎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位女性,一是她的母親,在婚姻中背叛了她的父親,追求自身的欲望與情人逃之夭夭;二是她的妹妹,嫁給了一個看似庸俗可笑實則精明強幹的葡萄酒商人,過上了一種在阿莉莎看來不值一提卻又踏踏實實的幸福生活——“我是通過推理,才對朱莉葉的幸福感到高興的。她這幸福,當初我多麼誠心祝願,甚至願意為之犧牲我的幸福,可今天我卻痛苦地看到,這幸福來得如此容易,同我們二人當初想象的大相徑庭!”如果我們套用一些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其中當然包含了某種大資產階級[13]對於工商業者的輕蔑(紀德母親的家族是當時法國前五千位的巨富家族),而如果把這些階級身份放在一邊,單從阿莉莎的心理角度出發,她對於朱莉葉的幸福產生了巨大的抵觸情緒。首先是因為朱莉葉的幸福在她看來過於日常,過於平淡,取消了精神維度,缺少了高蹈與超越,與她們年少時一起閱讀詩歌時幻想的未來差別過大——“朱莉葉生活幸福,她這樣說,看樣子也如此——我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懷疑……然而,我在她身邊的時候,這種美中不足、頗不舒服的感覺,又是從何而來呢?——也許感到這種幸福太實際了,得來太容易,完全是“特製”的,恐怕要束縛並窒息靈魂……”這兩種婚姻,無疑都是阿莉莎抗拒的,也使得她對於是否與傑羅姆結成夫妻產生了嚴重的心理懷疑。於是,在母親對婚姻的不忠與妹妹“實際輕易”的幸福之間,阿莉莎的價值觀發生了深刻的震蕩,使她對於何謂“幸福”產生了奇特的理解,使她從追求幸福本身,轉向抵達幸福的路徑,使她從向往人間的幸福,轉向祈求天國的幸福。
重新虛構現實
從上文所舉的兩個例子可以看出,紀德在《窄門》的寫作過程中,的確運用了許多真實的個人經驗,又通過一係列巧妙的情節設置,使它們化為小說的一部分。紀德通過對一係列真實人生經驗的引入以及對這些經驗的重新安排,為《窄門》帶來了一種真切而細膩的氣質。紀德80歲時,在一次訪談中談到了《窄門》的創作問題:
——您寫《窄門》似乎費盡心機,中斷之後又幾次重新開始?
——我不知道這話是否正確。我覺得這部作品的寫作是相當自然的。小說的虛構部分壓縮到小之又小,好更突出傑羅姆和阿莉莎所處的對立地位。
——我懂。您似乎要說這部作品,或者說這部作品的實質,是從您自己的經曆取得的。
——絕對正確。從我在生活中的經驗取得的。
——您又抱怨這部作品始終沒有寫好,您無法使它有生氣,無法將它創作出來。
——《窄門》初稿中的那些“塗改”(借用畫家的一個術語)、那些敗筆恐怕還沒有丟掉,以後把它們找出來也許是很有意思的。小說開頭一再易稿。我十分緩慢、十分困難地將我的故事充分簡化。
——或許恰恰由於它是取材於一段活生生的經曆,書中某些人物,盡管是虛構的——我指阿莉莎,比方說——他們的原型卻是確實存在的?
——是的,小說家最不好處理的就是這個。我寫作《偽幣製造者》的時候注意到這一點。這部作品所有的人物,唯一的一個,清清楚楚地取材於現實的人物,是那個老拉·佩魯斯,我的老師,馬克·德·拉·尼克斯。好,就是這個人物使我煞費苦心,但就是這個人物顯得不真實。
——顯得最自然的,是徹頭徹尾虛構的。
——是的。再說,這一點在閱讀龔古爾兄弟的《日記》時就可以看到:龔古爾兄弟把在現實裏采集到的,並用寥寥幾筆匆匆記在他們的《日記》裏的話顯得多麼不自然。每回他們想把這些話原封不動放到小說裏麵時,結果都使人覺得相當別扭。
——這說明“真”不是現實,必須創造現實和重新虛構現實。
——是的,我想是這樣。所以葛飾北齋[14]說,如果我記得不錯:“作素描、畫畫永遠不要比著自然。”[15]
這段紀德的晚年回顧,對於理解他寫作《窄門》的策略與心情頗為重要。把“虛構的部分壓縮到小之又小”,通過引入現實經驗,並且“重新虛構現實”,完成對小說人物的塑造。很難想象,一部內心戲如此豐滿的作品,在紀德眼中卻是一種“簡化”,但也許這恰恰是一種真相,通過這種特殊的“簡化”,讓過於私密的人物變得普遍。傑羅姆與阿莉莎既有現實中的原型,又是一種想象性的重構。在這個意義上,沒有必要把傑羅姆與紀德、阿莉莎與瑪德萊娜進行過度的一一對應,他們都是紀德以自己的經曆片段為基礎重構的小說人物,與其說紀德書寫了一段人生回憶,不如說他利用一段回憶創造了一本小說。
阿莉莎,或每個人的“窄門”
作為小說的女主人公,阿莉莎的形象也許會讓讀者頗為不適。不過,紀德的目的,不是刻意要對阿莉莎進行批判或抨擊,甚至可以說,《阿莉莎日記》的設置,似乎就是紀德為她進行的辯解。前文曾經提到,在小說出版前夜,紀德抽掉了一頁傑羅姆的自白,內容如下:
我的故事已近尾聲。因為關於我自己的生活,還需要我來敘述什麼呢?為什麼我要在這裏講述,在一片新的天空下,為了再次收獲幸福我作出過怎樣的努力呢?時而,當我竭盡全力,卻突然忘記了我的目標,讓我感覺似乎我依然在努力朝她走去,因為我實在難以想象哪一個與德行有關的行動會不令我更加靠近阿莉莎。哎!難道我不是把她打造成了我德行的外在形式本身嗎?為了讓自己遠離她,我最終必須轉而反對的正是我自己的德行。於是我當時沉迷於最荒唐的淫樂,自我放縱到幻想把自己身上的一切意誌力都統統消除。然而我那些放縱的想法總是朝著記憶的斜坡陷落。於是我整整幾個小時、整整幾天都始終無法恢複鎮定。
接著一種可怕的驚跳會讓我從麻木中重新掙脫出來。我恢複了銳氣。我專注於在自己身上毀滅過去那些由我的幸福建成的高樓大廈,專注於破壞我的愛情和信仰。我痛苦。
在這種混亂中,我的工作還能有什麼價值!絕望,就仿佛過去我的愛情,似乎成為了我思想的唯一住所,我從中認出的內容無一不在向我呈現著我的苦惱。今天我憎恨這份工作,感覺我的價值盡喪,我懷疑這是不是由於愛情……不!而是因為曾經懷疑愛情。
這段文字,無疑包含了傑羅姆的抱怨,他在離開阿莉莎之後,過上了放蕩荒淫的生活,卻又痛苦不堪,身處靈與肉深切的撕裂之中,精神世界瀕臨崩解,而這一切似乎都需要阿莉莎負責。皮埃爾·巴勒普在《紀德傳》中評論道:“《窄門》曾如此沉重地壓著紀德,使他在交稿前幾乎還想改寫小說的大結局。他準備狠狠批判女主人公極端的道德觀念,因為她逼得傑羅姆起來反抗,導致他沉湎於肉欲之中。但是,他終於戰勝了一時衝動,沒有破壞原作的整體結構。”[16]紀德最終把這段文字刪去了。換言之,他不想把讀者引向對阿莉莎的抨擊。而隨著傑羅姆第一人稱敘事的完結,《阿莉莎日記》的出現,讓我們體會到她內心的矛盾。這並不是一個幹澀刻板的道德家,同樣身具鮮活的欲念,隻是在不斷地克製、壓抑,最終令自己窒息。她的身上充滿悲劇性,卻又閃耀著奇異的光芒。我們並不能簡單地把阿莉莎稱為失敗者或犧牲品,而更值得把她視作某種身具內在矛盾的悲劇人物。在紀德看似平實的敘述中,實在蘊含著驚心動魄的張力與衝突。就筆者自己的閱讀體驗而言,我更願意把傑羅姆與阿莉莎視為紀德本人的雙向搖擺。他曾經在日記中寫道:
我總想知道自己將來是什麼樣子,我甚至不清楚自己要成為什麼人,但是心裏完全明白必須選擇。我希望能走在確定無疑的路上,一直走到我決心去的地方。然而我卻不清楚,不清楚自己究竟應當要什麼。我感到自身有千百種可能,總不甘心隻實現一種。[17]
阿莉莎,也許也包含在紀德自身的“千百種可能”之中,對於這扇天國的“窄門”,他似乎既想進,又不想進。對欲望的追求與對聖潔的祈盼,在他身上既對立又共存。而這也許就是人,無法用單一性格定義的矛盾複合體。
《窄門》這個標題,來自《聖經》。如果我們不使用中文和合本而從法語直譯的話,內容是這樣的:“你們要努力從窄門進,因為寬門和大路引向沉淪,走進去的人很多,而通向永生的窄門與小徑,隻有少數人將其尋獲。”所以,“窄門”與大多數人走向沉淪的寬門大路相對,它通向永生,但隻有少數人不懈堅持才能尋獲。這個終點,在抵達之前,無人知曉是否真正存在。它似乎是一種信念,又似乎是一場騙局。這就使整部小說的立意變得更為微妙。“窄門”應該追尋嗎?如果它有可能隻是一種幻覺,依然應該無悔地前行嗎?而如果我們不知道它究竟是真是幻,就真的不值得堅持嗎?這一切都是這部小說提出的尖銳疑問,有待於讀者自己作出回答。我想到了紀德的後輩勒內·夏爾的一首名詩:
還給他們在他們身上不再現身的事物, 他們將重新看見豐收的穀粒包裹在穗中並搖曳於麥稈兒。 教會他們,從墜落到起飛,他們麵容的十二個月份, 他們將珍惜心的空白直到下一種欲望到來; 因為無物葬身海底或沉迷灰燼; 而誰若會看出大地終將通向果實, 沒有挫敗能令他動搖,即使他已失去一切。[18]
這終將通向果實的“大地”,是否也是一扇“窄門”?“失去一切”的挫敗,真的能令我們毫不動搖嗎?我們追求理想,又不敢堅定地壓上全部,因為我們總在計算利益得失,因為這條路可能太過凶險,我們無法預知其中的痛苦,甚至無法預知終點是否存在,更不知道在終點處是否有我們曾經預期的美好。這讓我想到了紀德的另一位後輩,將其尊稱為“父親”的阿爾貝·加繆。在加繆車禍去世後,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為他寫過一份悼詞,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就在他撞到樹上的那一刻,他仍然在探索自我與追問自我。我不相信在那光明的一瞬間他找到了答案。我不相信答案能被找到。我相信它隻能被尋求,被永恒地尋求,而且總是由具有人類荒誕性的某個脆弱成員來尋求。這樣的成員從來就不會很多,但總是至少有一個存在於某處。而這樣的人有一個也就夠了。[19]
對加繆來說,他是否也在尋找著一扇屬於他的“窄門”呢?如此看來,阿莉莎的追求,似乎無法被輕易地否定,但其中對於現世不近人情的抗拒,又顯得是一種束縛。當然,“窄門”除了被理解為某種最高價值與理想之外,也可以被視作某種外在的規定與約束。從這個角度看,阿莉莎的悲劇也許更容易理解:要求人類走向窄門,是一個外在的律令,她所遵循的宗教戒律,與她內心的欲求不斷發生著衝突,並壓抑了她的天性,最終使她的人生一片荒蕪。而即便從這個最簡單的角度,它也依然與我們今天的每個人息息相關:在遵守社會規範,過上循規蹈矩的安穩生活,與放飛自我,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之間,我們也需要不斷作出未必輕易的選擇或取舍。阿莉莎也許同樣活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我們真的有資格和立場指責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