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是一九八四年五月離開我們的。十天前,母親和我送她去夏爾格蘭街衛生院。她要在那裏接受手術,切除一個腫瘤。相當長時間以來,這個腫瘤壓迫著她,使她人都變了樣,我把她留在一個幹淨、清冷的普通小病房裏,此後就再也沒見到她。手術做成功了,的確如此,不過使她變得太虛弱了。安娜沒能康複,以她卑微的方式告別了人世。她去世的時候人們根本沒有注意到,隻有在她去世之後才注意到。在她最後的時刻母親和我都不在她身邊,她沒有能夠與我們告別,她最後的目光所遇到的都是陌生麵孔。一想到這些,我的心情就非常沉重。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我一直想象著她孤獨憂傷的情態。我想象、聽到那個深情靈魂絕望的呼喚。除了上帝,一切都拋棄了這個靈魂。正是這種呼喚的回聲,回蕩在我的《窄門》最後幾頁文字裏。[6]
紀德的這段論述,為我們闡明了《窄門》最初起筆時的動機。在他腦海中最開始出現的恰恰是結尾的場景,是女主人公在病房中孤獨地離世。從這個情節出發,紀德開始構思他的整部小說。安娜是誰?是安娜·夏克勒頓,紀德母親一生的女伴,紀德心中的第二位母親,也就是現在小說中的阿斯布爾頓小姐。還是用紀德自己的話說:“我從安娜之死獲得靈感,打算寫一個故事,題目大概可叫《論安然死去》,後來則成了《窄門》。我終於開始感到世界很大,而我對其一無所知。”[7]所以,在紀德最初的構思中,《窄門》的故事其實是圍繞他母親的這位女伴展開的。當然,這是1904年《窄門》最初的草稿,其中大多數內容之後都被紀德徹底改換了,不過這個結尾,這個“深情靈魂絕望的呼喚”,最終被保留了下來。紀德的這一經驗,來自安娜·夏克勒頓之死。但是,這段情節的意義,早已遠遠超越了對安娜·夏克勒頓的懷念。
《窄門》中阿莉莎在醫院病房中孤獨死去的情節,在小說中具有極重的分量與意義,甚至可謂對其人生的終極隱喻。在阿莉莎剛剛抵達療養院時,她覺得“我挺喜歡這個房間。室內非常潔淨,就無須裝飾四壁了”。但到了臨死前的最後時刻,她卻猛然意識到,“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我那房間光禿的四壁慘不忍睹。我害怕了。現在我還在寫,就是要自我安慰,保持鎮定。主啊!但願我至死也不會說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我還能起床。我跪下來,像個孩子似的……現在我想死去,速速死去,別等到我又明白過來自己孤單一人”。阿莉莎的人生,就仿佛這房間光禿的四壁,它曾經以其“潔白無瑕”而讓她迷戀,卻最終看到它其實“光禿得慘不忍睹”。她為了對德行的追求放棄了與傑羅姆現世的相守,為了屬靈的精神天國而放棄了塵世的肉身欲望。但在她人生的最後時刻,一切假象都被破除,她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本相。這一段情節,可謂小說的關鍵組成部分。紀德把他對安娜·夏克勒頓之死的體悟,完美融入了小說劇情之中,除了表現出“深情靈魂絕望的呼喚”之外,更包含著一個孤獨靈魂疼痛的徹悟。現實經驗由此得到了凝縮,進而展現出不同尋常的質地。
《紀德傳》的作者皮埃爾·巴勒普認為:“瑪德萊娜是《窄門》中的主人公,盡管阿莉莎這個角色不是現實中的瑪德萊娜,而是紀德兒時眼中的瑪德萊娜的形象:一個具有宗教色彩的神秘和聖潔的理想人物。”[8]這也有一定的道理。阿莉莎一方麵有紀德兒時眼中瑪德萊娜的部分形象,又融合了安娜·夏克勒頓死前最後的場景,通過對不同生命經驗的拚接和重構,凸顯出一個嶄新的角色,並使得這個人物擁有了屬於她自己的命運與性格。
經驗片段二:開頭
《窄門》的故事,開始於一係列相對平淡的背景描寫,交代各種人物,描寫住房與花園等。小說中的第一個高潮,也是整部愛情故事真正的起點,是露希爾舅媽偷情時傑羅姆與阿莉莎在樓上房間中的相會——“這一刹那便決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來,心裏仍然惶恐。”而這段經驗的原型,同樣取自紀德真實的人生經曆。他在《如果種子不死》中對此進行過詳細的記錄:
我傍晚時分離開表姐妹們,回到克羅斯納街。我想媽媽正等著我回去,可是家裏沒有人。我猶豫片刻,決定返回樂卡街。我覺得這挺有意思,因為我是出其不意返回去的。我思想上已流露出這種幼稚的欲望,讓自己不熟悉的空間和時間充滿神秘。我十分關心在自己背後發生的事情,有時甚至覺得,如果回頭敏捷,準能發現令人匪夷所思的情形。
我在非正常時間來到樂卡街,想給人家一個意外,卻在這天晚上,我窺探秘密的興趣如願以償。
剛到門口,我就覺察到情況異常。與平常相反,大門沒有關,不需要按門鈴,我便悄悄溜進去。舅媽身邊的使女阿麗絲這個討厭的女人,突然從門廳的門後鑽出來——她顯然埋伏在那裏——粗聲粗氣地問道:
“怎麼,是你?!這個時候還來幹什麼?!”
顯然我不是人家等待的人。
我不理會她,徑直往裏走。
底層是舅舅埃米爾的書房,又小又暗,彌漫著雪茄煙味。他經常將自己反鎖在裏麵,一鎖就是半天,掛在心上的遠遠不是他的業務,而是各種煩惱,每次出來時總顯得十分蒼老。最近這段時間,舅舅的確老了許多。這一點說不清是不是我注意到的,但聽見母親對舅媽呂茜爾說:“可憐的埃米爾變化真大!”我立刻發現舅舅前額上布滿了皺紋,目光惴惴不安,有時現出心力交瘁的神色。這天,舅舅不在魯昂。
我悄無聲息地爬上黑乎乎的樓梯。孩子們的臥室全在最上麵一層樓,下麵一層是舅媽的臥室和舅舅的臥室。二層是餐廳和客廳。我經過餐廳和客廳前麵,準備一個箭步衝過第三層,可是舅媽的臥室門完全敞開著,裏麵燈光通明,連樓梯口平台也照亮了。我隻匆匆往臥室裏瞟一眼,瞥見舅媽毫無神色地躺在一張沙發上;蘇珊娜和路易絲坐在她身邊,彎著腰打扇子,好像還給她聞鹽。沒看見埃瑪妞,或者更確切地說,本能告訴我埃瑪妞不可能在這裏。我怕被看見和被叫住,很快經過了門口。
我先要從埃瑪妞兩個妹妹的臥室前麵經過。這兩間臥室裏黑乎乎的,引導我向前走的唯一亮光,是兩個還沒拉上窗簾的窗戶透進的一點微弱光線。我到了女朋友的門前,輕輕敲了兩下,沒有回應,正要再敲,門開了,原來是虛掩著的。這間臥室更黑。床占住了緊裏的一麵。我背對著床,起初沒有發現埃瑪妞,因為她跪在地上。我以為房裏沒有人,正要退走,卻聽見她說:
“你為什麼要來?你不應該再來的……”
她沒有站起來。我沒有立刻明白她正傷心,隻是感到她的熱淚落在我臉頰上,我雙眼突然睜開了。
在這裏我根本不想講述她傷心的細節,不想講述那使她痛苦的該死的秘密故事,況且這故事當時我基本上不清楚。現在想來,對一個純潔無瑕,心裏隻裝有愛和親情的女孩子來講,最殘酷的事情莫過於要對她自己的母親作出評價,譴責自己母親的行為。更使她痛苦的是,那個秘密——她不知怎麼發現的、已給她造成傷害的秘密——她必須獨自藏在心裏,還要瞞著她所尊敬的父親。這個秘密全城人議論紛紛,被人當作笑柄,隻有她兩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妹妹蒙在鼓裏。不,這一切我隻是後來才知道的,但是我感到,在這個我已十分鍾愛的少女心裏,藏著一個巨大的、無法忍受的痛苦;這痛苦我憑著滿腔的愛,一輩子都無法為她消除。此外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到此時為止,我隻是盲目地遊蕩,這時突然發現了自己新的人生方向。[9]
《如果種子不死》中的“埃瑪妞”,就是紀德的表姐瑪德萊娜。除了一些細節差異,這段真實經曆幾乎在《窄門》第一章中得到了完整重現。《紀德傳》的作者皮埃爾·巴勒普對於《如果種子不死》中的這段描述如此評價道:
因為愛上瑪德萊娜,完完全全墜進一種虛無的現實中。他視而不見自身已經承受的一切,身體、土地和日常生活等,他選擇了天使。他,一個凡夫俗子,期待著有一天也成為天使之翼,擁有一顆純潔的心靈,沒有半點罪過的陰影。從那時起,他的生活有了目標,有了奔頭:一切為了瑪德萊娜——換句話說,他把一生獻給了一個自己主觀臆造出來的與表姐其人重疊在一起的理想化了的形象……為了超越自己,為了真正誕生在這個世上,紀德不是想從瑪德萊娜那裏得到庇護,而是要獻出他的愛。甚至還不是愛情本身,而是愛意,以及因愛而生的一種激情。[10]
這段評語,無疑可以完美地套用在傑羅姆身上,他愛上的阿莉莎,不是一個真實的人,而是一個臆想中的天使,他在主觀的想象與期待中,人為地賦予了阿莉莎太多自我投射的理想。在傑羅姆與阿莉莎的感情世界中,其實存在一種失衡,存在著一係列情感與認知的幻覺,最終愛上了一個“自己主觀臆造出來的與表姐其人重疊在一起的理想化了的形象”。這就使得他們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打上了一個問號。他愛的究竟是那個真實的人,還是這種愛本身?所以不僅是阿莉莎最終走向了某種虛幻的終極,在傑羅姆身上,這種趨勢也同樣明顯。二者之間,許多時候其實互相絞合,彼此推波助瀾。隻是作為第一人稱敘述者,傑羅姆對自身的情感狀態缺乏自知,也恰恰是因為如此使得小說中的許多獨白變得更加微妙。
小說中的這一關鍵情節,既展現了傑羅姆向阿莉莎表白時的心緒,更代表了阿莉莎內心的劇烈衝突。阿莉莎的母親露希爾·布科蘭是她的“原罪”。這個來自異域的克裏奧爾女人,體內依然保留著某種未經教化的原始野性。如果用現代主義的視角,無疑可以成為一本女性主義作品的經典主人公。她在家庭生活中的疏懶,她與情人笑罵時的野浪,她拋夫棄子義無反顧的出奔,包括她把手伸進傑羅姆胸口撫摸時的曖昧肉欲,都讓她與這部情感壓抑的作品形成了鮮明對照。她所謂的“發病”,在傑羅姆母親眼中不過是“做戲”而已,卻未必不是某種原始本能遭受壓抑時的抵抗與宣泄,是肉體對於道德規範的排斥和反擊。在這個意義上,露希爾·布科蘭雖然讓傑羅姆心中充滿仇恨(仇恨是因為她對阿莉莎的傷害),卻又是紀德日後所推崇的那種赤裸的“真人”。在露希爾身上,欲望鮮活地保持在場。而阿莉莎一方麵抗拒這樣的母親,另一方麵卻會發現在自己身上同樣有母親的影子存在——“燈罩攏住燈光,我的眼睛和上半身處在暗影裏,而腳尖從衣裙下稍微露出來,正好映上一點燈光,我則機械地注視自己的腳尖。”她在欣賞和感受自己的身體。但是,當她感受到自己體內與母親相同的欲望在萌動時,她感到恐懼,也許她想到了母親所代表的罪孽,這讓她越發驚慌地試圖把這種欲望隱藏起來——“我看不見他,但是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如同他身體傳出的熱氣和顫動。我佯裝繼續看書,可是書中說的什麼意思看不懂了,連行數也分辨不清,心中莫名其妙亂成一團麻。我趁著還能控製住的時候,急忙站起身,離開客廳一陣,幸而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這一切的根源,無疑與母親出軌偷情的一幕直接相關,使得阿莉莎既被體內的欲望吸引,又對其無比警惕和排斥,也使整部小說中阿莉莎在身體層麵對傑羅姆的抗拒顯得似乎不近人情。但這一切都是有理由的。故事開篇露希爾舅媽在樓下肆意浪蕩與阿莉莎在樓上痛苦祈禱的一幕,構成了小說的第一個高潮。這一情節的安排,是理解阿莉莎性格與心理的關鍵之一。紀德將他的真實經曆略加變形,安置於此,其用意無疑不是懷念往事,而是製造強烈的戲劇性衝突,並且達到了完美的效果。卞之琳先生說得好:“故事的開始差不多就在各自要失去母親的時候。那是兩個極相反的母親,芥龍[11]的母親不宜於穿鮮豔的衣服,正如阿莉莎的母親不宜於穿黑。在阿莉莎的母親就要跟人家跑了以前不久,芥龍決定一生都保護阿莉莎;在芥龍的母親棄世以前不久,阿莉莎也知道芥龍需要從她這裏得到一點支撐。”[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