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民
(首都師範大學法語教授,著名法國文學翻譯家)
一
法國二十世紀作家中,若問哪一個最活躍、最獨特、最重要、最容易招惹是非,又最不容易捉摸,那恐怕就非安德烈·紀德莫屬了。
有哪個作家活著的時候能夠做到,讓“右翼和左翼的正統者聯合起來反對他”呢?又有哪個作家死的時候還能夠做到,人們老大不樂意還得寫悼念他的文章,將重重尷尬與怨恨編織成獻給他的花圈呢?
同那些虛偽的、思想狹隘而令人作嘔的悼念文章相反,薩特和加繆所寫的紀念文章則顯示出感情的真摯,認識深刻而評價中肯。
薩特在《紀德活著》一文中寫道:“思想也有其地理:如同一個法國人不管前往何處,他在國外每走一步,不是接近就是遠離法國,任何精神運作也使我們不是接近就是遠離紀德……近三十年的法國思想,不管它願意不願意,也不管它另以馬克思、黑格爾或克爾愷郭爾作為坐標,它也應該參照紀德來定位。”
加繆在《相遇安德烈·紀德》一文中則寫道:“紀德對我來說,倒不如說是一位藝術家的典範,是一位守護者,是王者之子,他守護著一座花園的大門,而我願意在這座花園裏生活……向我們真正的老師獻上這份溫馨的敬意是理所當然的。對他的離去,一些人散布的那些無恥讕言,無損於他的一根毫發。當然,那些專事罵人的人至今對他的死仍狺狺不休;有些人對他享有的殊榮表現出酸溜溜的嫉妒,似乎這種殊榮隻有不分青紅皂白地濫施才算公正。”
兩位大師從不同的立場與認識出發(尤其薩特能站在與紀德的分歧之上),不約而同地向紀德表示了敬意,這就從兩個方麵樹立了榜樣,表明不管讚成還是反對紀德,隻有透徹地理解他,才有可能公正地評價他在法國文壇的地位和影響。
然而,漫說透徹,就是理解紀德又談何容易。別的先不講,拿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來說,就曾以不同的態度對待羅曼·羅蘭和紀德,這正是基於對紀德的不理解。
羅曼·羅蘭(1866—1944)和安德烈·紀德(1869—1951)生卒年代相近,都以等身的著作經曆了二十世紀上半葉,算是齊名的作家。然而,羅曼·羅蘭於一九一五年就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紀德還要等三十二年之後,到一九四七年,在七十八歲的高齡才獲此殊榮,是因其“內容廣博和藝術意味深長的作品——這些作品以對真理的大無畏的熱愛,以敏銳的心理洞察力表現了人類的問題與處境”。
其實,紀德的重要作品,到了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絕大部分都已經發表,主要有:幻想小說《烏連之旅》(1893)、先鋒派諷刺小說《帕呂德》(1895)、散文詩《人間食糧》(1897)、小說《背德者》(1902)、日記體小說《窄門》(1909)、傻劇《梵蒂岡的地窖》(1914)、日記體小說《田園交響曲》(1919)、小說《偽幣製造者》(1926)、自傳《如果種子不死》(1926)。此後,紀德雖然還發表了大量的戲劇作品、遊記、日記和通信集,但是他的主要文學創作活動到一九二六年就告一段落了,人稱“文壇王子”的地位已經確立,當然也就無愧於獲獎的那段評語了。但是,諾貝爾獎的評委們還要花上二十多年的時間,才算弄懂了紀德。
的確,紀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所構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現代的迷宮。
通常所說的迷宮,如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克裏特島迷宮,人進去就會迷路,困死在裏麵。忒修斯是個幸運者,他闖進迷宮,殺死了牛頭怪彌洛陶斯,不過也多虧拉著阿裏阿德涅的線團,才最終走出來。
然而,紀德的迷宮則不同,它不僅令人迷惑,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特點:一般人很難進入。他的每部作品,都是他這座迷宮的一道窄門;他的許多朋友、絕大部分讀者,從這種窄門擠進去,僅僅看到一個小小的空間,隻好帶著同樣的疑惑又退了出來。至於他的敵人,往往連窄門都闖不進去,隻好站在門口大罵一通了。
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無論為友為敵,還是普通讀者,大都未能找見連通這些作品的暗道密室,未能一識紀德整座迷宮的真麵目。克裏特島迷宮中有牛頭怪,紀德迷宮中有什麼呢?
紀德迷宮中,有的正是紀德本人。
換言之,紀德筆下的神話人物忒修斯進入的真正迷宮,正是紀德本人。
二
紀德生於巴黎,是獨生子,父親是法律學教授,為人平易隨和,讀書興趣廣泛,往兒子幼小的心靈播下了愛好文學的種子。母親本家是魯昂的名門望族,十分富有,安德烈·紀德一生衣食無憂,在庫沃維爾有莊園,在巴黎有豪華的住宅,全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產。紀德早年體弱多病,異常敏感好奇。不幸的是他十一歲時,性情快活、富有寬容和啟迪精神的父親過早辭世,隻剩下凝重古板、生活簡樸並崇尚道德的母親,家庭教育失去平衡。母親盡責盡職,對兒子嚴加管教,對他的行為、思想,乃至開銷,看什麼書,買什麼布料,都要提出忠告。直到一八九五年母親去世,紀德才擺脫這種束縛的陰影,實現他母親一直反對的婚姻,同他表姐瑪德萊娜結合,時年已二十六歲了。
紀德受到清教徒式的家庭教育,釀成了他的叛逆性格,後來他又接受尼采主義的影響,全麵揚棄傳統的道德觀念,宣揚並追求前人不敢想的獨立和自由。紀德自道:“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沒有嚐過大地的鹽,也沒有嚐過大海的鹽。”紀德沒有嚐到歡樂,青春就倏忽而逝,這是他擺脫家庭和傳統的第一動因:“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閉的窩,關閉的門戶!”他過了青春期才真正煥發了青春,要擁抱一切抓得到的東西,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激情。在懂得珍惜的時候,能獲得第二個青春,應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尤為難能可貴的是,紀德身上久埋的青春激情,一直陪伴他走完一生。
被稱為“不安的一代人的聖經”的《人間食糧》,正是作者這種青春激情的宣泄,是追求快樂的宣言書:
自然萬物都在追求快樂。正是快樂促使草莖長高,芽苞抽葉,花蕾綻開。正是快樂安排花園和陽光接吻,邀請一切存活的事物舉行婚禮,讓休眠的幼蟲變成蛹;再讓蛾子逃出蛹殼的囚籠。正是在快樂的指引下,萬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覺地趨向進步……
《人間食糧》充斥著一種原始的、本能的衝動,記錄了本能追求快樂時那種衝動的原生狀態;而這種原生狀態的衝動,給人以原生的質感,具有粗糙、天真、鮮活、自然的特性。恰恰是這些特點,得到了青年一代的認同。馬丁·杜·伽爾的長篇小說《蒂博一家》的《美好的季節》一章中,有一個情節意味深長:主人公發現了《人間食糧》,說“這是一本你讀的時候感到燙手的書”。紀德成為“那個時代青少年最喜愛的作家”(莫洛亞語),正是因為他的作品道出了青少年的心聲。
莫洛亞還明確指出:“那麼多青少年對《人間食糧》都狂熱地崇拜,這種崇拜遠遠超過文學趣味。”青年加繆看了紀德的《浪子回家》,覺得盡善盡美,立即動手改編成劇本,由他執導的勞工劇團搬上舞台演出。的確,青少年在紀德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尋求文學趣味之外的東西,是紀德直接感受事物,直接感受生活的那種姿態。紀德甚至要修正一個著名的哲學命題“我思,故我在”,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將直接感受事物的人生姿態,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大多數人總是這樣考慮:“我應當感受到什麼?”而紀德時時在把握:“我感受到什麼?”他的感官全那麼靈敏,能突然同時集中到一個點,集中到一個事物上,將生命的意識完全化為接觸外界的感覺,或者,將接觸外界的感覺完全化為生命的意識。他將各種各樣的感覺,聽覺的、視覺的、嗅覺的、味覺的、觸覺的,全都彙總起來,打成一個小包,如紀德所說:“這就是生命。”同樣,紀德將感受事物的戰栗,化為表達感受的戰栗的語句,這就是用生命寫出來的作品。讀紀德的作品,最感親切的,正是通過戰栗的語句,觸摸到人的生命戰栗的快感。可以說紀德著作的主旋律,就是感覺之歌、快樂之歌、生命之歌。
紀德認為,在人生的道路上,最可靠的向導,就是他的欲望:“心係四方,無處不家,總受欲望的驅使,走向新的境地……”應當指出,早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紀德就特別迷戀《一千零一夜》和希臘神話故事,他雖然受母親嚴加管教的束縛,但還是能經常與阿裏巴巴、水手辛伯達為伴,與尤利西斯、普羅米修斯、忒修斯為伴,在想象中隨同他們去冒險、去旅行,從而形成了他那不知疲倦的好奇心。進入第二個青春期,他那種好奇心就變成層出不窮的欲望。他同欲望結為終身伴侶。他一生擺脫或放棄了多少東西,包括家庭、友誼、愛情、信念、榮名、地位……獨獨擺脫不掉欲望。欲望拖著他到處流浪,將半生消耗在旅途上,尤其是北非,不知去過多少趟,甚至幾度走到生命滅絕、唯有風和酷熱猖獗的沙漠:
“黃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該狂熱地愛你!但願你最小的微粒在它微小的空間,也能映現宇宙的整體!微塵啊,你還記得什麼是生命,生命又是從什麼愛情中分離出來的?微塵也希望受到人的讚頌。”
而且,直到去世的前一個月,已是八十二歲高齡的紀德,還在安排去摩洛哥的旅行計劃。可見,紀德同欲望既已融為一體,就永無寧日:一種欲望滿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層出不窮地轉生”。他在旅途上,首先尋找的不是客店,而是幹渴和饑餓感,也不是奔向目的地,而是前往新的境界,要見識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尋求更大的快樂:“下一片綠洲更美”,永遠是下一個。他的旅途同他的目的地之間,隔著他的整整一生。他隨心所欲,要把讀他的人帶到哪裏?讀者要抵達他的理想,他的目的地,就必須跟隨他走完一生。
三
紀德認為,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所應當做的,“不是原原本本地講述他經曆的生活,而是原原本本經曆他要講述的生活。換句話說,將來成為他一生的形象,同他渴望的理想形象合而為一了;再說得直白點兒:成為他要做的人”(《日記》1892年)。
“原原本本地講述他經曆的生活”,這樣做需要十倍的勇氣;而“原原本本經曆他要講述的生活”,寫出這樣的話就需要百倍的勇氣,再言出必行則需要千倍的勇氣。因為他提出的放縱天性,“做我們自己”,在當時的社會就是“大逆不道”,他必須“無法無天”,才能掙脫家庭和傳統道德的束縛,贏得隨心所欲、成為真我的自由。
紀德首先意識到,他在家庭教育的影響下,總是有意無意地壓抑自己的天性,長此下去就要成為社會普遍認可的“完人”,即符合傳統道德而天性泯滅的人。其次,他也看到當時文壇活躍的兩大流派,象征派詩人如馬拉美等,完全“背向生活”,而天主教派作家,則以一種宗教的情緒憎恨生活。更多的無聊文人身負的使命,就是掩飾生活。總而言之,在紀德看來,人們遵照既定的人生準則,無不生活在虛假之中。因此,必須同虛假的現實生活背道而馳,走一條逆行的人生之路,才能返回真正的生活。於是,他給自己定下的人生準則,就是拒絕任何準則:“我決不走完全畫好的一條路。”(《如果種子不死》)
同樣,他也“要文學重新投入人生這個源泉中去”(《紀德談話錄》),並且大力實踐,相繼發表了《帕呂德》《烏連之旅》《背德者》《浪子回家》等,尤其《人間食糧》和《如果種子不死》,前者是追求感官快樂的宣言書,後者是他同傳統道德教育的一次徹底清算。
紀德就是這樣,開著自製的、以行和以文為雙組發動機的新車,動力十足地闖進社會,逆向行駛,橫衝直撞,撞倒了路標指示牌,撞翻了許多路障。有人不禁驚呼:紀德是常規行為和傳統道德的“顛覆者”,也是文學的“顛覆者”。
的確,紀德在做人和做文章兩方麵,都百無禁忌,特立獨行:他無視傳統習慣,揭露約定俗成,打亂各種規則,衝破各種限製,掙斷一條條有形和無形的鎖鏈,從而引起無數驚詫和憤怒,招來無數謾罵和攻擊。抨擊紀德最激烈的人之一亨利·馬西斯就寫道:“這些作品裏受到質疑的,正是我們立身處世的‘人’的概念本身。”(《審判》第二卷)
紀德的敵人在抨擊他的長篇大論中,卻也觸及了他這些作品的核心:人的概念,即在沒有上帝的世界中,人存在的理由。尼采說上帝死了,紀德反反複複探索了大半生,最後也走向無神論:“獨我的崇拜還能把上帝創造出來,崇拜可以離開上帝,而上帝卻離不開崇拜。”於是提出沒有上帝,人應該怎麼辦。人的問題,曆來就是上帝的問題,靈與肉分離,鄙棄罪孽的塵世,但求靈魂的拯救。紀德一旦認識到上帝不存在,就主張追求肉欲的快樂並不是罪孽:“您憑哪個上帝,憑什麼理想,禁止我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呢?”他在《人間食糧》中完成的這種解放,在三十年後發表的《如果種子不死》中又有回響。
多樣性是人類的一種深厚的天性,沒有了上帝,人要做真實的自我,選擇存在的方式就有了無限可能性。紀德感到他“自身有千百種可能,總不甘心隻能實現一種”。(《日記》1892年)他顯然得出這樣的結論:不應該選定一種而喪失其餘的一切可能,要時刻迎候我的內心的任何欲念,抓住生活的所有機遇。
生活猶如他童年所看的萬花筒,能變幻出光怪陸離的奇妙圖景。這種生活的複雜卻同他內心的複雜一拍即合。紀德在《如果種子不死》中寫道:“我是個充滿對話的人;我內心的一切都在爭論,相互辯駁。”“複雜性,我根本不去追尋,它就在我的內心。”正是這種內心的複雜所決定,紀德麵對生活的複雜無須選擇,僅僅隨心所欲去一一嚐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