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3 / 3)

紀德認為,有多少相互敵對的欲望和思想,共處並存在我們身上,人有什麼權力剝奪這種思想或那種欲念存在呢?要完完全全成為真實的自我,就必須讓自身的差異和矛盾充分表現出來,絕不可以想方設法去扼殺不協調的聲音。

上帝死了,人還活著,人取代了上帝空出來的位置。這種完全獲取了自由的人,雖然不能全能,卻能以全欲來達到上帝全能的高度,才無愧於爭得的自由。因此,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全麵把握各種各樣的生活真實,體驗各種各樣的生存形態,自由享用人間的所有食糧。

《梵蒂岡的地窖》第五篇第三節中,有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情節。朱利尤斯·德·巴拉利烏爾同拉夫卡迪奧討論無動機的行為,朱利尤斯說了這樣的話:“我們偽造生活,怕的就是它不像我們當初的自畫像,這很荒謬。我們這樣做,就可能把最好的東西給歪曲了。”接著,他又問拉夫卡迪奧:“……您理解‘自由的天地’這幾個字的意思嗎?”

偽造生活,這是世人最荒謬的悲劇,因為歪曲的,可能恰恰是生活中最好的東西。朱利尤斯一旦擺脫了節製他生活的禮儀習慣,眼前呈現出真正的生活空間,一片自由的天地,他就不禁萬分驚愕。他注視那片陌生的空間,不見一塊禁止通行的標牌,也不見規定的路線,連指示方向的牌子也沒有一塊。自由的天地,就意味著可以走任何路線;既沒有地圖,也沒有向導,隻好獨自往前走,身邊沒有助手,身後更沒有牽著線團的阿裏阿德涅,必須獨自一個人去冒險。

在自由的天地中,如果隻選定一個目標,隻定一條路線,那麼也就冒一種危險,事情就簡單多了;好與壞、樂與苦各居一半概率。然而,麵對自由的天地、陌生的空間,根本不做任何選擇,或者說無一舍棄地選擇整個生活空間,無一遺漏地要走所有可能的路線,那麼,也就沒有止境地去冒層出不窮的危險了。

生活的好壞與苦樂,不可預設,也不能預知,隻能遍嚐之後才能確認,因此,紀德的一生,他創作的一生,就是不放過任何可能性,永遠探索,永遠冒險。這種不加選擇的全麵選擇,我們權且稱為全欲。

全欲就意味著全方位地體驗人生,全方位地思索探求,不惜品嚐辛酸和苦澀、失望和慘痛。

全欲,就意味著不專,不忠,不定。不專於一種欲望,不忠於一種生存形態,不定於一種自我的形象。

與這種全欲的生活姿態相呼應,紀德的文學創作也不選定一個方向,要同時朝各個方向發展,從而保留所有創作源泉,維護完全的創作自由。

紀德全方位的生活姿態,同他多方向的創作理念,就這樣形成了互動的關係。他為了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實,就進入生存的各種形態,不能身體力行的,就由作品的人物去延伸,替他將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極致。另一方麵,他那些迥然不同、相互矛盾的作品,寫作和發表的時間雖有先後,但大多是同時醞釀構思的。可以說,沒有後麵譴責那種追求瞬間和感官刺激的《掃羅》,就沒有前麵的《人間食糧》;而沒有前麵《背德者》中那個為了感官的享樂就背棄道德的人物,也不會有後麵《窄門》中那個壓抑正常感情的清教徒的故事。

因此,以定格、定式、定型的尺度去衡量,去評價紀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總要陷入矛盾和迷茫之中。紀德的這座迷宮,就好像變幻莫測的大海:

沒有定型的大海……驚濤駭浪向前推湧,波濤前後相隨,輪番掀起同一處海水,卻幾乎沒有使其推移。隻有波濤的形狀在運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湧起,隨即脫離,從不逐浪而去。每個浪頭隻在瞬間掀動同一處海水,隨即穿越而過,拋下那處海水,繼續前進。我的靈魂啊!千萬不要依戀任何一種思想!將你每個思想拋給海風吹走吧,絕不要帶進天國。

如果以主題詞的方式,從總體上描述紀德的一生及其創作,那麼用“動勢”“變勢”,也許比較貼近吧。應當說,貫穿紀德的一生及其全部作品的,正是一種動勢、一種變勢。

紀德就屬於那些不斷地蛻變,否則就不能生長的物種。每天清晨,他都要體味新生的感覺,體味新生感覺的溫馨;每天清晨,他都要丟下昨日的軀殼,上路去迎接新生。未知物的孕育、艱難的更新,生命在紀德的身上就是這樣不斷隱秘地運行,神秘地再生;新的生命在他體內成形,那新生命即將是他,又和原來的他不同。

同樣,紀德筆下的各種人物,無論是追求生活幻夢的烏連、時時在調侃的《帕呂德》中的那個主人公,還是《浪子回家》中的那個浪子,無論是《偽幣製造者》中那位小說家愛德華、《梵蒂岡的地窖》中的那個“無動機行為”的拉夫卡迪奧,還是《田園交響曲》中的那個牧師,以及普羅米修斯、掃羅、康多爾王、柯裏東、忒修斯,等等,無論哪一個都是紀德的一種生活嚐試、一個心靈的影子,一種欲望的演示,都是紀德的一部分,又不能代表紀德的全部。

紀德的文學創作同他的生活一樣,極力避開任何責任的路標,隻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創新的欲望來指引。他始終處於警覺狀態,唯恐稍有疏忽就要重複自己,或者走上別人的老路;他堅決擯棄“共同的規則”,不寫別人已寫出或者能寫出的作品,因而,他的每部新作,都與世上已有的作品,與他此前的作品迥然不同。他的某些作品甚至模糊了體裁的界限,究竟是隨筆、散文詩、小說、敘事,還是別的什麼,讓批評家無法分類。傻劇又是小說,不倫不類。而他稱之為唯一小說的《偽幣製造者》,更是前所未見:敘述的多視角、空間的立體和層次感,尤其“景中景”、小說套小說複雜而奇妙的結構,的確是小說創作的一次革命。

紀德自由行動在無限廣闊的空間,不選擇方向也就不怕迷失方向;那麼進入紀德迷宮的讀者,不預先設定方向也就不會迷失方向了。

紀德令人迷惑的多變,就是他總拿已知去賭未知,拿他的全部過去,再去賭新的未來。他時而疾馳,時而急停,不斷地變換方向,不斷地猛轉彎,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甚至做出驚世駭人之舉。

紀德的驚世駭人之舉,影響麵最大的要數殖民地事件和訪問蘇聯,這也是右翼和左翼正統者永遠也不肯饒恕紀德的兩大事件。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七日,紀德應蘇聯作協的盛情邀請,由五位左翼作家陪同訪問了蘇聯,至八月二十一日回國,曆時兩月有餘。歸國不久便發表《訪蘇聯歸來》,三萬多字的短文,加上次年出版的《附錄》《補正》等材料,也不足十萬字,可是卻掀起軒然大波。一夜之間,紀德就從蘇聯和共產主義的友人變成“敵人”。當年那種辯論和攻擊的激烈程度,隻有經過重大政治運動的人,才能有所領會。

事過六十餘年,尤其蘇聯解體之後,那場大辯論和本書所涉及問題的是是非非,早已十分明了,再談文中這些批評和見解如何正確和基於善意,而攻擊他的那些觀點又如何荒謬和偏執,今天看來就顯得有些多餘了。我們固然佩服紀德的先見之明;早在半個世紀前,他就看出蘇維埃政權要解體的種種征兆,並且提出了忠告。我們固然也欽佩紀德堅持正義的勇氣:在世界範圍左翼思想形成主流思潮的紅色三十年代,他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站出來講真話,觸怒當時以蘇聯為核心的力量。對與錯,從來就不能以一個政黨、一條路線或一種思潮來劃分,這一點早已被曆史屢屢證明了。

今天讀《訪蘇聯歸來》,最引人深省的,還是紀德這次麵對大是大非急轉彎的思想軌跡和心路曆程。我們在敬佩之餘,要看一看一代知識分子的佼佼者,如何不避艱險,走了這樣一段曆程。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世界剛剛經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災難,法西斯主義又崛起,表現出咄咄逼人之勢,而英、法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養癰成患,越發暴露出虛弱、腐朽的一麵。人類的命運與前途又遇到空前的挑戰。一些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懷著憂患的意識,開始紛紛轉向新型的蘇維埃政權,把它看成是人類的希望。不能說他們這種選擇,都是因為過分天真和狂熱,至少像紀德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是經過充分思想準備的,絕非輕易受迷惑和輕率地決定。

紀德生在新教家庭,受傳統道德的禁錮,青春一旦失而複得,他的心靈就變成開在十字路口的客棧。他以百倍的激情,去做他青年時代該做而未做的事情——追求快樂。為此,他完全擯棄了傳統道德和價值觀念,拒絕任何生活準則,要享受真正的生活,做個真實的人。

不要小看這“真實”二字,他一生如果有準則的話,這就是他的最高準則。從而他最憎惡虛假,他拒絕和鄙視的,大多是他認為虛假的東西。不過,他還僅限於追求個人自由和人生的快樂,不大關心社會和政治問題。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四日,他同友人動身去剛果和乍得旅行,次年五月回國,他就猛烈抨擊殖民製度和大公司對土著民族的殘酷剝削,發表了《剛果之行》和《乍得歸來》。這樣,圍繞殖民地問題,議會裏、報刊上都展開了大辯論,政府不得不派團去調查。紀德預言,照這樣統治下去,殖民製度維持不了多久。拋開這場辯論的社會意義和紀德的論斷正確性不談,經過這個事件,紀德的思想裏增添了一個重要的觀念:正義。

進入三十年代,紀德越來越關注蘇聯在政治和社會方麵所做的努力,也越來越同情共產主義。一九三四年一月,紀德和馬爾羅曾去柏林麵見希特勒的幹將戈培爾,要求釋放季米特洛夫和被關押的共產黨人。同年,紀德進入反法西斯作家同盟警惕委員會。一九三五年六月,紀德主持召開了世界保衛文化作家代表大會。他成為蘇聯和共產主義的偉大朋友,究竟有什麼思想基礎呢?

紀德自道:“引導我走向共產主義的,並不是馬克思,而是《福音書》……”

這不是戲謔之言。三十年來的創作生涯,他在作品中僅僅傳播自由,而不是宣揚信仰,隻因他沒有信仰可宣揚。但這不等於說他不在尋覓。他反複閱讀過《福音書》,做了筆記並寫成小冊子《你也是……》,從基督教教義中找到了他一直尋求的東西:不帶宗教的基督教理想,沒有教條的倫理;同樣,他在共產主義學說中看到了沒有家庭、沒有宗教的社會理想。

“三年苦讀馬克思主義著作”,“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主導思想,便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寬宏大量,更是對正義的強烈渴求”。又是“正義”,這是他找到的理想和信仰,他要擁抱的真理。他也正是這樣來理解蘇聯和共產主義的。

於是,他在一九三五年出版的《新食糧》中寫道:“快樂對我來說,就不僅像過去那樣是一種天生的需要,還成為一種道德的義務。”

紀德這個“背德者”能談道德和義務,思想變化何其大啊。而且,他也不是空談道德,在《新食糧》中他還寫道:“我的幸福就在於增添別人的幸福,我有賴於所有人的幸福,才能實現個人幸福。”

請看,這多麼像一位共產黨人的誓言:個人幸福和人類幸福結合起來,首先要實現全人類的幸福,才有個人的幸福。可以斷定這不是表白和抄襲,而是理想和信仰的一種表述。

紀德就是懷著這種理想,到理想國蘇聯去朝拜。“蘇聯對我們曾經意味著什麼?不隻是一個遴選的祖國,還是一個榜樣、一個向導。我們夢想的、幾乎不敢期望的,但總心向往之、致力追求的,卻在那裏發生了。由此可見,在一片土地上,烏托邦正在變成現實。”

不料現實卻擊碎了紀德的理想。

到蘇聯訪問不久,紀德就陷入盤根錯節、糾纏不清的種種問題和矛盾之中;極簡單的一件事也弄得十分複雜,讓人理不出頭緒。

紀德在蘇聯看到的不是無產階級掌權,而是斯大林一個人專政;他看到的不是生機勃勃,而是死氣沉沉、閉關鎖國的蘇聯。他在蘇聯看到了他最痛恨的東西,“一切降低人的價值的東西,一切減退人的智慧、信念和銳氣的東西”,他也看到了他深惡痛絕的非正義:受到政治迫害而陷入絕境的普通工人求告無門……

紀德終於明白:蘇聯背離了它當初追求的目標,背叛了它令人們產生的所有希望。怎麼辦?如何處理人們肯定期待他做出的全麵判斷?“應當隱藏起保留意見,向世人謊稱讚賞一切(像羅曼·羅蘭那樣)嗎?”紀德陷入惶恐和痛苦之中。

本來,紀德從一個“背德者”走向主持正義,靠攏蘇聯和共產主義,有了理想和信念,就已經走了一段艱難的曆程。現在,他又麵臨另一段艱難的曆程:離開蘇聯,離開他“遴選的祖國”。紀德所走的是雙重的艱難曆程。

然而,投鼠畢竟忌器。進步陣營早已把蘇聯和這項事業過緊地連在一起,對蘇聯的批評,很可能轉嫁責任,損害這項事業了,紀德從而也就同整個進步陣營為敵了。

維護虛假的東西,就要喪失他終生最看重的人格,也違背重大抉擇從不以功利為前提的品性。“我認為真誠之所以重要,正因為事關大多數人和我本人的信仰。”

這就不僅僅是做人的真誠,而是信仰的真誠了。“在我的心目中,還有比我本人更重要、比蘇聯更重要的東西,這就是人類,這就是人類的命運、人類的文化。”

紀德在《訪蘇聯歸來》開篇講了一個希臘神話故事。穀物女神得墨忒耳裝扮成老嫗模樣,進王宮照看剛出世的小王子得摩福翁。女神出於無限的愛,渴望將孩子帶上神界,就在深更半夜把小王子放到炭火上錘煉。不料王後闖進來,推開女神,移走炭火,“毀棄了修煉中的超人品性”,孩子得救,卻未能成神。

一到蘇聯訪問,在紀德的心目中,蘇聯很快就成為一個破滅的神話。但是,他仍然端出《訪蘇聯歸來》這樣一盆炭火,有誰能真正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呢?

唯有曆史。紀德與眾最大的不同,就是將他對待生活和寫作的態度貫徹到底,原原本本經曆他要講述的生活……成為他要做的人。這就是他多變中貫徹到底的不變。

紀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可以等同起來。

紀德原原本本經曆了(包括心靈的行為)他要講述的生活;同樣,他的作品也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他經曆(包括心靈的軌跡)的生活。沒有作弊,也沒有美飾。倒是他在《柯裏東》《如果種子不死》等篇中暴露自己的同性戀性向,是令“親痛仇快”的事。

薩特在悼念紀德的文章中寫道:

他為我們活過的一生,我們隻要讀他的作品便能重活一次。紀德是個不可替代的榜樣,因為他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

紀德是在人生探索、文學創新兩方麵,都為後人留下最多啟示的作家,他的書是每次重讀都有新發現的作品,是讓人思考、讓人參與的作品。

[1] 卞之琳著,《卞之琳譯文集·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409頁。

[2] 卞之琳著,《卞之琳譯文集·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418頁。

[3]卞之琳著,《卞之琳譯文集·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412頁。

[4]《紀德文集·日記卷》,李玉民譯,花城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388頁。

[5]《紀德文集·日記卷》,李玉民譯,花城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485頁。

[6]《紀德文集·傳記卷》,羅國林、陳占元譯,花城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76頁。

[7]《紀德文集·傳記卷》,羅國林、陳占元譯,花城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93頁。

[8]皮埃爾·巴勒普,《紀德傳》,黃賢福、高豔春譯,東方出版中心,2001年1月第1版,第213頁。

[9]《紀德文集·傳記卷》,羅國林、陳占元譯,花城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91至93頁。

[10]皮埃爾·巴勒普,《紀德傳》,黃賢福、高豔春譯,東方出版中心,2001年1月第1版,第70至71頁。

[11]即“傑羅姆”。

[12]卞之琳著,《卞之琳譯文集·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414頁。

[13]所謂大資產階級就是當時擁有一百萬法郎以上的存款,每年僅靠銀行利息就可以生活無憂,因此不必工作的階層。

[14]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畫家。

[15]《紀德文集·傳記卷》,羅國林、陳占元譯,花城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349至351頁。

[16]皮埃爾·巴勒普,《紀德傳》,黃賢福、高豔春譯,東方出版中心,2001年1月第1版,第222頁。

[17]《紀德文集·日記卷》,李玉民譯,花城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26至127頁。

[18]勒內·夏爾,《憤怒與神秘:勒內·夏爾詩選》,張博譯,譯林出版社,2018年5月第1版,第190頁。

[19]威廉·福克納,《福克納隨筆》,李文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第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