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拖長了聲音回答:聽到了自己的回答自己也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清脆而又響亮地傳入小小的嫩鬆樹林裏,他們正慢慢地走進這個小樹林暗綠色的地帶。

“不,請不要害怕!”蘭德也開心地笑了起來,“不能害怕自己的死亡……在世上,任何事物都不會害怕自己的死亡,隻有人會害怕,並且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某種未知……死亡恐懼這是一個柔弱之人的疲倦,在無力地努力試圖提前滲透到秘密中的人。但是他無法承受這個秘密,沒有成熟的……死亡時沒有的……我相信!”

他們來到昏暗中,最初的毛茸茸的嫩綠的樅樹,在它們的下方光線很暗,似乎已經是夜晚了。針葉慢慢地在樹木旁邊的綠色草叢的上方搖擺著。有什麼小鳥悄悄地在樹根之間衝向地麵。

“這麼說,您相信棺材裏的生活?”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帶著孩子的不連貫的好奇問道。

“我隻是感覺,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消滅掉……”蘭德回答,並不奇怪她的問題,“但是究竟會是什麼,我不知道。人所能評定和想象的隻有在他現實存在的範圍之內的,在他現在的理智和感受範圍之內的。無法想象得出永恒的生活,因為這已經超出了我們肉體的生活:身體無法……隻能預感。”

“我不能理解,”姑娘膽怯地回應,“如果它存在,這就很奇怪了……”

“不,不奇怪。這有什麼奇怪的呢,你無力去對自己解釋的偉大的預感,當在我們體內本身的感受,我們都無法對自己作出解釋……什麼是愛情?……您不覺得這也很奇怪嗎?”

“愛情?”姑娘敏感地回應。“是啊,愛情!”她低聲地重複了一遍。

“永恒和無盡是上帝神靈最偉大的特性……”蘭德憧憬地說,“人離接受這最終的秘密還是如此之遠……而當到來……”

“是誰?”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害怕地說,停了下來。

有兩個人從灌木叢後麵朝他們走來。他們凸顯的有些花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在幹燥的土地上踱步,在鬆樹林綠色的,濕潤的昏暗中。他們靠近了,不慌不忙,甚至悄悄地,手臂下垂,但是在他們身上有某種特別的,讓人感到不安的,可怕的就像隱藏的威脅。

蘭德平靜地抬起頭,看了看他們。

“特卡喬夫!”他大聲而驚訝地說。

還有幾步遠的時候,兩個人停下來了,往後看了看,也環顧了下。這種不安的查看在這明朗而寂靜的昏暗中是那麼的不自然和讓人害怕。

“我們跑吧!”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在蘭德耳邊害怕地低語了一句。

他都認不出她的聲音了,被壓低的冰冷的聲音,驚訝地看了看她。

特卡喬夫,黝黑,幹癟,襯衣外麵穿著破爛的夾克衫,站在原地。而另外一個人,不認識的,靈活地擺動著赤腳走到他們身邊,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不知道為什麼一輩子都清晰而又嚇人地刺入她的眼簾:他光著的腳趾,綠草的嫩芽在他的腳趾之間歪倒。

“有沒有錢可以去打點酒?”這個人伸出一隻大手問。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打著冷戰抓住蘭德的胳膊肘,靠近他。特卡喬夫並沒有動。

“啊?”赤腳的威脅地重複道。

蘭德吃力地用自由的胳膊掏出錢包。

“給……”他憂傷且嚴肅地看著赤腳人的雙眼說。

特卡喬夫在遠處冷笑了一下。

“怎麼,這麼少?”赤腳人快速地將錢包藏到什麼地方,匆忙地問,“把夾克衫給我……快點!……小姐,您是不是離開一下……這樣不太好!”他譏笑地補充說。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整個人都在發抖,她站到了路上。蘭德又一次憂傷地笑了笑,脫掉了夾克,他就隻穿著一個破舊的襯衣,在胸前還打著補丁,沒有熨燙整齊,這樣看上去他變得更消瘦更虛弱了。

“也很好……”赤腳的就在蘭德眼皮底下不安地打量著,抖動了一下夾克衫,又說,“是不是要脫下來?”

“您需要它嗎?”蘭德平靜地反駁,但是立刻就坐到了草地上。“您離開吧,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他說,“上帝同他們……”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突然感覺到一股神經質的,瘋癲的笑。似乎某人在開玩笑,但是卻用力地握住了她的嗓子,如此野蠻和恐怖,但是與此同時又好笑。半赤裸的蘭德帶著嚴肅和柔和的表情坐在草地上,而赤腳的扯著他的腿。特卡喬夫動了一下,發出了某種奇怪的,低沉的聲音,誰都沒有去在意;他抖了一下肩膀,似乎他覺得冷了,然後又不動了,盯著蘭德看。

“走吧,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蘭德重複說。

“哎……小姐!停下!”赤腳的抓住她,“這是什麼?”他將手伸向她的胸前,在胸前有一個長長的表鏈在晃動。

在這個動作中姑娘感覺到某種可怕的,極度粗魯的東西。她像蛇一樣彎曲著,鑽到了一邊,然後突然,她快速地高舉漂亮的裙子,開始沿著道路奔跑,似乎是一陣疾風吹過,白色的大花朵被折壞了。

“哪裏跑!”赤腳的喊了一聲,直接把夾克扔到蘭德的頭上,然後靈活地從他身邊跳過,輕鬆地就像狂野的林中野獸。

就在這個瞬間野蠻的,細細的像針一樣尖的女子的喊聲穿透了鬆樹林,並且高高地刺入已經黑下來的天空。

這個叫聲被走到拐彎處的莫洛恰耶夫聽到了。也是這樣快,就像平日他碰到任何事情的時候一樣,他扔掉盒子和畫板,從原地跑了過來。赤腳的看到他跑在所有人的前麵,一下子停了下來,在草地上滑了一下,然後他彎向了地麵,看了莫洛恰耶夫一秒鍾,用睜大的充滿野性的瞳孔,然後他突然在灌木叢裏帶著聲響和嘈雜跑得遠遠的。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撞到了樹上,她整個身子撞得很疼,她停了下來,頭發散亂,眼睛裏也失去了理智,不清楚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莫洛恰耶夫匆忙地跳著跑了過來,沉重地流著口水,他也經過了蘭德身旁,蘭德站起身來,整個人蒼白,消瘦且柔弱,站在道路邊緣的草地上,莫洛恰耶夫撞到了特卡喬夫的身上。特卡喬夫在很遠的時候就看到了他,一個瞬間覺得他就要跑了;但是他沒有跑,隻是蜷縮起來,滿身黑色,執著地站在那裏,等著跑近的莫洛恰耶夫。他咬著牙齒,他黑色的眼睛裏還有閃爍著灰暗的怒火。莫洛恰耶夫沉默地跑向他,在特卡喬夫走動之前,他將拳頭用力打向了他的臉。特卡喬夫悄悄地,害怕地“哎喲”了一聲,揮動雙手;他的帽子歪到了背上,他自己重重地坐下了,另外一擊從上麵下來,打到了頭上,特卡喬夫側麵倒下,奇怪而又笨拙地在路上滾了起來,頭碰到了地上。

“莫洛恰耶夫,莫洛恰耶夫!”蘭德竭盡全力地叫著,盡管他隻穿著內衣,但是他撲向他們,抓住了莫洛恰耶夫的手:“請住手!”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害怕地靠近一棵鬆樹,從遠處看著他們。

莫洛恰耶夫沉重地呼吸著,整個人都是通紅的,被激怒的,他放下了雙手,而蘭德急忙跪在地上,努力地扶起來特卡喬夫。被打得一動不動,他的腦袋在長長的細細的脖子上無助地在地麵上抽搐。

“您把他打死了!”蘭德恐懼地嘟囔著。

“瞧……這是他應得的!”莫洛恰耶夫殘酷地回答。

特卡喬夫突然快速地用雙手支撐著站了起來,在他的臉上流著稠密的鮮血,在太陽穴處還有泥土,他整個左半邊的臉上,還有鼻子上有著恐怖的,髒髒的血淋淋的色彩。

“又活過來了!……下一次再嚐嚐!”莫洛恰耶夫毫無憐憫之情憤怒地說。他的雙手在顫抖,攥了起來,似乎他還想去廝打。

蘭德沒有聽他說話;他從落在草地上的褲子口袋裏掏出了手帕,把它塞給特卡喬夫。

“您擦一下……血……哎,上帝,這是怎麼回事?”毫無聯係的,帶著無盡的恐懼和痛苦嘟囔著。

特卡喬夫並沒有動,也沒有接過來手帕。他的一隻眼睛腫起來,而另外一個眼睛看起來孤獨而可怕。血從下巴和打破的嘴唇上流到夾克沾滿汙垢的領口上。

“你還想跟他聊什麼!”莫洛恰耶夫此時說,“讓我來把他丟到他應該去的地方,這樣……哎,你!走!”莫洛恰耶夫粗魯地抓住特卡喬夫的領子,他如此用力,那個歪歪斜斜無力地邁了兩次步子就又滑倒了。

“不要這樣!”蘭德憤怒地叫著,他整個柔弱的身子都撲向莫洛恰耶夫的手上。

莫洛恰耶夫奇怪且凶惡地看看他。

“您,這是什麼傻瓜小鬼冒出來了!”他冒出了一句,但是突然意外地放下了手,不語地看著脫掉衣服的蘭德,哈哈大笑起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自己也沒有注意是如何走過來的,她驚訝地看看莫洛恰耶夫,然後看看蘭德,她清醒了過來,臉紅到耳根,快速地轉過身,沿路跑開了。

“哎,您呀。”莫洛恰耶夫透過笑聲說。

特卡喬夫黑色的,血淋淋的麵部突然扭曲了,他嘶啞且凶惡地笑了起來,將鮮血濺起。這個被打之人的笑是如此醜陋,如此恐怖。蘭德看著他們,平靜而又悲傷地笑著,一如往常。

“快穿起來吧,您這真是見鬼了!”莫洛恰耶夫喊了一聲,揮了揮手,去追姑娘去了。

蘭德並沒有理會他,就像莫洛恰耶夫並沒有在那裏一樣。

特卡喬夫停止了笑,用一隻眼睛看著蘭德,然後跟著莫洛恰耶夫的方向,轉身,開始慢慢地走了。

“特卡喬夫!”蘭德喊了一聲。

特卡喬夫停住了,他側過半個身子。蘭德走了過來。

“特卡喬夫,”他帶著請求的眼神說著,抓住了他的衣袖,“您是不是故意這麼去做的:我根據您的眼睛看出來了!……為什麼這樣呢,特卡喬夫,為什麼?”

特卡喬夫吃力地眯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而是在思考著另外的事情。

“您看到真正的人了吧?”他嘶啞的聲音問道,“瞧,看看吧!”他將消瘦細長的脖子伸向莫洛恰耶夫的方向。“這是人……力量!而你呢……如此,廢物一個!你有什麼用呢!”

“或許如此,”蘭德表示同意,“但是,您到底為什麼仇恨我呢?難道就是因為我比他差嗎?”

特卡喬夫沮喪地沉默了片刻,眼睛看向別處。

“因為我相信您這麼多年!而自己卻到了什麼地步……”他痛苦地捶打著自己被打傷的臉,“並且現在我看到,真是一個傻瓜,竟然相信了甜美的謊言……而生活在哪裏?就這樣過去了……而我現在怎麼樣,還能成為一個人嗎?我……你現在明白了吧?你?而他,我會還給他的!”突然他補充了一句,然後帶著無力的仇恨晃動著黑色拳頭,“我自己會消失的,但是我會記得他的!等著吧!”

特卡喬夫猛地轉身離開了。蘭德覺得,他是在嘶啞地靜靜地叫著;特卡喬夫再也沒有轉身,而是很快就消失在鬆樹林綠色的灰暗中了。蘭德久久地看著他的影子,然後帶著迷茫的深深的絕望把手指弄得咯咯響,歎了一口氣,穿起衣服,也慢慢地轉身去追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和莫洛恰耶夫去了。

“現在他還是處於殘酷無情的狀態,等他平靜下來,我會找到他的……”蘭德腦子裏模糊地閃過這樣一個想法。

“我在這就聽到了您的喊聲!”畫家生動地講著,從路上撿起了匣子和畫板,“要知道我很久就注意到您了,本來想追上的,隻是丟掉了膩板,所以找了很久……瞧,感謝上帝,還是挺及時地趕到了!”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感覺到蘭德來了,她稍微環視了一下。他還是信任地親切地對她笑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轉過身去,發出更加神經兮兮的笑聲。這個時候她隻是覺得蘭德是如此可憐和可笑。

莫洛恰耶夫也看了看他,帶著幸災樂禍的鄙視說:

“哎,您啊!……英雄啊!”

“我不是英雄……”蘭德帶著對他來說極少有的沮喪揮揮手。

“看出來了!”莫洛恰耶夫幸災樂禍地撇撇嘴。

在整個回去的路上,他都是粗魯殘忍地諷刺著蘭德,並且帶著炫耀的滿足感講述自己驚人的體力。蘭德憂傷地笑著,而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斜著看著莫洛恰耶夫,帶著一種奇怪的肉體上的好奇看著莫洛恰耶夫,她細細的透明的鼻孔悄悄地鼓起,就像是純種馬那樣。她既覺得有意思,又有些反感。

第九章

當蘭德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時候,天色已經很黑了,不過月亮還沒有升起來。他想的全是特卡喬夫,他的思緒是持續不斷的,也是痛苦的。

“當他對我笑的時候,他應該比我自己都痛苦。這我看出來了……這真是可怕,但是誰之錯呢?他,我……或者是我們之外的另外一個人呢?……我不知道……應該去搏鬥,但是怎麼搏鬥呢?當我甚至都不清楚,這來自哪裏。……”

一切都很寂靜。蘭德走著,他全神貫注地用什麼都沒有看到的雙眼盯著漆黑的土地,土地在他的腳下慢慢地後移。

“爸——啊!”在近處的某個地方有一個小孩子絕望地,帶著一種近似病態的祈求叫了起來,整個安靜的,空蕩蕩的黑暗街道突然亮了一下,因為野性的,嘈雜的聲音而熱鬧了起來。

“爸爸……我不會了……爸爸!”小孩子無助地叫著,似乎是跑了出去。

“你不會?……不會?……不會?”冰冷的男低音帶著旋律,越來越高地,將聲音發得越來越清晰,斷斷續續地說著。讓人覺得,在單詞簡短的間隔之間發生著某種荒唐的可怕的事情。

某人站在側房的窗戶下麵,敏銳地聽到什麼。一個細細的蒼白的姑娘的影子,蒼白的小臉蛋,還有因為可怕的感受而睜得大大的眼睛,在灰暗中奇怪而又模糊地擺動著。

“是您嗎,索尼婭?”蘭德模模糊糊地辨認著謝苗諾夫的妹妹,抓住了她幹瘦的手問,“這是怎麼回事?……”

“聽到了嗎?他會殺死他的!”她用一種奇怪的半孩子半男性的聲音回答,她帶著強烈的野性的好奇將脖子伸到窗戶那。

蘭德,艱難地從自己的思緒中脫離出來,突然他明白了,啊了一聲,猛地就跑進了院子裏,膝蓋撞到了在黑暗中沒有看到的馬路柱子,跳過台階,推開了房間門。

在那裏亮著燈,火光很大且明亮,一束束火花像許多從角落堆積到屋頂的形象。而屋子中央,菲爾索夫麵朝著門,奇怪地,同時又是某種放蕩地彎著身子站著,穿著一件背心製服,上麵有著小小的明亮的紐扣,他斥責著,用細細的長皮鞭均勻地抽打著已經變紅的小小身體,這個身體被緊緊地夾在他穿著灰色短褲的長長的瘦骨的雙腿之間。

“你不會!不會!”他咬緊了牙齒,用刺耳的聲音重複著,並且在每一個間隙響亮地帶著享受地用皮鞭抽打著,將粉嫩圓潤柔軟的身體打出青一塊紫一塊。

蘭德似乎當頭受到了什麼冰冷的霧蒙蒙的一擊,他還沒來得及思考應該做什麼,幾乎是瘋狂地撲向菲爾索夫,抓住他消瘦的青筋嶙嶙的手,用盡全力推他的胸部。菲爾索夫兩腳一滑在地上亂蹬,丟掉了皮鞭還有孩子,抓住了桌子……隻聽到什麼響了起來,什麼摔倒了地上。

“這又是怎麼回事!您這是要幹什麼?”他攥著拳頭,吼叫了起來。

蘭德將號啕大哭的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裏,瞪大了憤怒的雙眼看著他。

“菲爾索夫,您清醒清醒!”他顫抖著嘴唇,但是卻是用一股無法克製的奇怪力量在說話。

菲爾索夫瘋狂地直視他的眼睛大致有一分鍾,似乎沒有認出來,而後突然就滿臉通紅,在他圓圓的眼睛裏燃燒著的陰暗的獸性火光一下子就消失了。他顫抖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嘟囔了一句:

“啊,這是您啊,伊萬·費拉蓬托維奇!對不起……我……”

“又是這樣,菲爾索夫,又是這樣!”蘭德用一種責備的強烈語氣說,“您怎麼不感到慚愧,怎麼不覺得是罪惡呀!”

他轉過身,輕輕地推了下孩子讓他去找索尼婭,索尼婭沉默地站在門旁。

菲爾索夫發黃的長長的麵孔變成青銅一般。

“請允許我,伊萬·費拉蓬托維奇……”他用嘶啞的聲音開始說,“您不知道……我並不是無緣無故……”

“您有什麼緣故!”蘭德仍舊是如此有力並且是帶著憤怒的蔑視叫著,“任何理由都不能證明這種恐怖是對的!”

菲爾索夫突然走到他跟前,舉起了瘦骨嶙峋且顫抖的手。

“不,有!”他露出了泛黃的牙齒根,又瞪了瞪眼叫了起來,“您知道嗎,他,這個小兔崽子,做了什麼?您知道嗎?”他帶著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莊重吼著。

“什麼?”

“瞧是什麼!……您自己好好欣賞欣賞!”他帶著一種惡意的凱旋姿態退到一邊,伸出了長長的手指,將它指向聖像。

蘭德不解地看了看,起初隻看到了一個裝著顏料的盒子,毛筆,還有裝著髒髒的綠色水的杯子。

“什麼?”他又問道。

“瞧!”菲爾索夫仍舊帶著這種勝利的語調,抓住蘭德的手來到聖像前。

這個時候,蘭德明白了,兩個被印到紙張上的《聖經》場景,讓孩子的顏色胡亂地給亂塗了一番,女性的臉上被加上了胡子。

“啊!”蘭德平淡地說。

孩子靜靜地嗚咽著。

“別哭了……我們再也不讓……”索尼婭的眼睛仍舊盯著蘭德,機械地說。

“要知道,這隻是個孩子,菲爾索夫!”蘭德抓著他的手,努力安慰他說。

“我知道他是孩子!”菲爾索夫怒氣衝衝艱難地呼吸著,昂起頭,“要不是看他是個孩子,我可能就把他打死了!”

“您這是在說什麼呀!”蘭德揮揮手,驚訝地說。

“是的,可能會打死他,打死了!”菲爾索夫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打著桌子,固執地吼了一聲。

“菲爾索夫,停下來,”蘭德威嚴地命令道,抓著他的手,看了看索尼婭,“住手吧,因為這種小事!……”

菲爾索夫很快就直起腰來,似乎就等著這句話了。

“小事,啊?”他不自然地拖長聲音,重複道。

“是啊,難道要賦予這件事什麼正兒八經的意義嗎?難道您不知道,您比這個可憐的孩子要犯下更重更多的罪惡了?”蘭德肯定且憂傷地回答。

“啊!您認為,這是小事?這樣……”菲爾索夫開始,突然,他似乎是故意用馬刺刺自己,也用那種假裝的發瘋的聲音叫起來:

“小事?”他怪裏怪氣地叫起來,然後跺著腳,“滾,滾,從這裏滾開!褻瀆神者,魔鬼!滾,別讓我看到你!……”

“菲爾索夫,”蘭德驚訝地說,“您這是怎麼了?”

“滾!”菲爾索夫故意不去聽他說話,跳著跺著腳,的確瘋狂了起來叫著。

在蘭德生命中第二次覺得,這樣吼叫的並不是人,而是他內心的某個狡猾的凶惡的人。他開始覺得可怕而又反感,這種感覺如此讓他不喜歡,如此折磨他,他很快就轉過身,後退了。

“我走……”他趕忙說,“您現在是個好奇怪的……最好我明天再來……隻是現在我要把謝廖紮帶著,不然您……”

菲爾索夫氣喘籲籲,他瞪大了眼睛,沉默不語了。

蘭德轉身看著索尼婭。

“我們把他帶著吧,索尼婭!”他說。

索尼婭將眼睛轉向他,沉默地點了一下頭,用力地,皺了皺眉頭,抱起哭泣的沉甸甸的小男孩,走到了門口。

“我們走了,菲爾索夫,謝廖紮也帶著了……”蘭德重複說。

“趕緊走!”菲爾索夫嘶啞地說,他長長的個子,蓬亂的頭發,似乎是定在了角落裏的聖像旁邊。

“我們帶走他,僅僅是因為您太生氣了。”蘭德調解地說。

“好吧,好吧!”菲爾索夫幸災樂禍地點點頭,“後來送回來的時候……我們再見!”

蘭德有一秒鍾的工夫站在那裏不動,不愉快地且哀傷地看著菲爾索夫的雙眼。但是菲爾索夫轉過身去,眼睛時而看看聖像,時而看看地板,看看其他方向。

“您這到底是怎麼了?”蘭德痛苦地喊著,“您從來都不是這樣對我的。”

“好了,好了!”菲爾索夫嘟囔著,“您隻是想自己……別想了!……有比您更純潔的,盡管,可能不會鑽到前麵……像其他人那樣!而,這個渾小子,我要讓他知道……”

“但是,要知道,這首先是您的兒子啊!”蘭德用拳頭在自己胸前捶了一下。

“您沒有權力教我如何對待兒子!”菲爾索夫又一次野蠻地頂撞說,“您知道嗎?您沒有!也不要教我!上帝能看到真理在哪裏!兒子,我知道是兒子!……但是我的上帝是第一位的,然後才是兒子!”他突然轉過身,又叫了起來。“瞧……”

他無法說完,隻是顫抖著開始去抓住聖像,有什麼掉在地上,他怪誕地嘟囔著:

“所有的都在這裏……所有的……瞧!……”

蘭德不解地看了看菲爾索夫,沉重地聳聳肩,離開了房間。

“我最好還是先走吧……我的在場讓您很憤怒,應該……”他悲傷而又輕柔地說。

索尼婭站在台階旁,手裏抱著孩子。

“我們走吧,不能再跟他說話了……他今天像瘋子一樣!”蘭德說。

他將孩子接到自己懷裏,抱著他,溫柔地將小孩子胖嘟嘟的小臉蛋靠到自己臉上。索尼婭在後麵走著,機械地擦自己的濕手,看著蘭德的後腦勺,用某種不自然的欣喜若狂的眼神。

第十章

第二天菲爾索夫穿著常禮服和高高的領子,消瘦而挺拔,就像木棍一樣,他走進了謝苗諾夫的房間裏。蘭德已經穿好了衣服,坐在窗戶旁,頭側向一邊,認真地,稍微用些孩子的認真筆跡謄抄著長長的手稿,這是謝苗諾夫為他找來的。生病的大學生還躺在床上,抽著煙。

“啊,菲爾索夫!”蘭德高興地叫了起來,他起身去迎他,將墨水滴到了幹淨的謄抄好的紙張上。謝苗諾夫從遠處看到了這個墨滴,但是什麼都沒有說。

菲爾索夫用呆板的眼光看著蘭德,並沒有伸出手去。

“我是來接兒子的!”他冰冷地說,出奇地正式。

“謝廖紮已經跑到院子裏有一會了……”

“索尼婭讓他去玩的……”謝苗諾夫冷淡地回應。

“感謝你們!”菲爾索夫仍舊是這麼不自然地衝著他的方向鞠了一躬,“而從這裏到那裏,還請見諒……”他轉過身去。

“菲爾索夫,這是什麼意思?”蘭德痛心地問。

“為什麼?”菲爾索夫帶著一種靈敏的滿意聳聳肩。

“您會知道的!”蘭德因為他的語調而傷心地皺著眉頭,走過來,反對說。

“像傻瓜一樣裝模作樣!”謝苗諾夫生氣地回應。

菲爾索夫突然轉身朝向他,他那像棍子一樣的幹癟身子突然柔軟地像一條蛇。

“我不知道,究竟誰是傻瓜!”他冷嘲熱諷,憤怒地回答,“但是既然如此……還請允許我來解釋……”

他很快就將棍子和帽子放到椅子上,也是如此快,瞬間就坐在了旁邊。“非常需要!”謝苗諾夫打了個響鼻。“穿著奇怪的小醜!”

“不要這樣,萬尼亞!”蘭德請求地說。

菲爾索夫假裝沒有聽到,他轉過身盯著蘭德看。

“我不得不先從遠處一些的說起……”文縐縐的,帶著明顯的內心的喜悅,為準備好的言辭,說起來了,“您……伊萬·費拉蓬托維奇,您在某個時候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我承認……並且真心地承認……我都可以說,我們曾經是朋友……”

菲爾索夫幹癟的鬆弛麵頰上出現了紅磚一般的紅暈,有那麼一瞬間讓人覺得,他有些結巴了,似乎是害怕蘭德會反駁這一點。

“總是對您有好感,菲爾索夫……”蘭德帶著親切的感受回應說。

在菲爾索夫的眼睛裏閃過了某種類似神秘的,不可察覺的有失體麵的滿意,而後他立刻又變得粗魯,放肆。

“您用自己行為的表麵迷惑了我,那時候因為年輕我無法辨識其真正的意義……”

“要知道我了解您,似乎已經是年邁的人了……”蘭德天真地打斷他,非常受到吸引。

菲爾索夫又一次臉上露出蒼白的紅磚一般的紅暈。

“是的……當然,我……我想說,當您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您去看望窮人,病人,將您所有的一切都分給……還有類似的,我都認為我看到了真正的基督教徒……而您的話語更是讓我對此堅信……當時我感覺到對您有著很深的情誼。我現在也承認這些……您用自己的華麗辭藻吸引了輕信的青年,您成為了,可以這麼說,是中心……是……是很多人的偶像。就連我,是個可以毫不自慚地說是個堅定的人,有著自己堅定的信念,但是我很久都無法在您的言語和行為中找到真正的意義……”

“您覺得,應該有什麼意義存在呢?”蘭德好奇地問。

“您自己知道,什麼樣的……”菲爾索夫帶著狡猾和尖銳的目光,稍微停住了他舉起的手指,反駁說。

“但,終究是?”

“應該是某種……如果您的確對此想知道的話……不要參加任何教堂的活動,您似乎是想強調並且……並且想突出,真正的基督教是在教堂之外的……是的!許多人被吸引住了,他們不再去教堂了,甚至對宗教信條開始批評!……很多人,但不是我……當然,這並不合您的脾胃,但是我對您來說不是小男孩般的大學生,您也無法把我引上歧途。應該是我將您引向真正的道路!……”

“啊,上帝啊!”蘭德痛苦地歎了一氣,“您在說什麼呀,菲爾索夫!……”

謝苗諾夫克製著自己的憤怒,在床上沉重地翻轉著。

“是的,是的!”菲爾索夫凱旋地、固執地重複著,“無法將我……”

“我仍舊是不能理解,這所有一切都是為了什麼?”蘭德攤開雙手。

“瞧是為了什麼!”菲爾索夫大聲且粗魯地說,暗灰色的絡腮胡子都豎立了起來。看得出,他有些語無倫次了,並且意識到這一點,自己感到痛苦,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請允許我,終於可以直接問您了:您是基督教徒還是不是?”

謝苗諾夫打了個響鼻。

“我,的確,不知道……最好我們另外找個時間聊吧……”蘭德柔和地,替菲爾索夫感到難過,試圖回答。

“如此!”幹巴巴地硬生生地打斷話,就像是被某種力量所控製,菲爾索夫又繼續,“您相信東正教教會嗎?”

蘭德激動起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菲爾索夫,您這是什麼問題?……為什麼說這些?……如果您真的需要的話,我並不相信教會,這是最……”

“這樣!”菲爾索夫打斷,站起來,帶著一種膚淺的得意搓著手,“這個談話,還有很多其他的,跟您背棄母親有關……”

蘭德瞪大了眼睛。

“這不是真的,我從來沒有背棄母親……隻是我覺得跟她分開單獨住,因為……”

“你還真是喜歡跟這個廢物說話!”謝苗諾夫突然生氣地叫了一聲,蓬頭垢麵地坐在床上,麵色蠟黃,“你為什麼允許任何混賬在自己的內心裏亂翻呢!”

“我明明白白!……”菲爾索夫咬牙切齒仍舊是假裝作克製地說,害怕地伸出了禮帽,“我沒有什麼好問的了,盡管我還有些話想說……或許,”他用一種意誌消沉的驕傲的謙虛補充說,“或許,這些話能給您帶來些幫助……但是既然如此……夠了!……現在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並且請您相信,我所要做的,是我的義務和良心命令我做的……是的……”

菲爾索夫鄭重其事地起身。

“哎,你真是一個老畜生!”謝苗諾夫憤怒地吼了一聲,他想跳起來,但是開始咳嗽了,非常厲害,嘶啞的聲音,他將臉埋到枕頭裏,渾身都是冷汗。他消瘦的光腳,從被子下麵露了出來,因為用力而顫抖得厲害。

菲爾索夫,幸災樂禍地齜著牙,看了看他。

“是這樣的!”他凱旋般拖長了聲音,又轉向蘭德。

“對您我還想說些什麼:您所有的行為都僅僅是謊言和假裝……您不理解真正的信仰,或許您把人們都想著低於立著的人……而您是反基督的仆人……”

“去見鬼吧!”謝苗諾夫氣急敗壞地吼著,他生病的,緊張的聲音響亮地劃破空氣,“從這裏滾出去!……”

菲爾索夫驕傲地看了看他,戴上了帽子,推開了門。

“死狗!”他帶著無盡的仇恨和幸災樂禍在門外漫不經心地說,“還不如不說話呢,已經被上帝判死刑的人!……就要入土了!……”

蘭德臉色蒼白,不知所措,他站在房間中間,無助地笑著。謝苗諾夫看看他,似乎為自己的發火而感到慚愧,他仍舊渾身發顫,氣喘籲籲地開始穿衣服。

蘭德雙手舉起輕輕一拍,抓住了自己的頭。

“上帝啊!……這是多少仇視和憤恨啊,為什麼呀?……難道我……”

謝苗諾夫沒有看他,靜靜地回應:是你自己樂意去關注……

但是蘭德,並沒有聽他說話,他隻感覺到一種不可辨別的需要——現在,刻不容緩地去撲滅那種仇視和憤恨,這種在他這裏閃現過,並且他覺得,這是因為他的錯,因為他沒有能夠預先提醒他們,這些仇視和憤恨讓人無可忍受地灼傷著他的心髒,他突然轉身,然後一下子就跑出了房間。

“你去哪裏?”謝苗諾夫害怕地叫了一聲,他害怕那種不需要,在他看來一定會受到侮辱的,他想了想,蘭德可能想做的事情。

“我馬上……”蘭德嘟囔了一句,從台階上跑開了,跑到菲爾索夫的側房前。門是鎖著著,蘭德堅定地用力推了推。

“菲爾索夫!……請開門!”蘭德喊了起來,抓住門把手。

在門後什麼都聽不到,除了遲鈍的,得意揚揚的沉默,讓人覺得,有個人幸災樂禍地就藏在那兒,在門後;藏在那兒,並且沉默不語,欣賞著……蘭德轉動著,拉扯著門把手。

“菲爾索夫!……這是不對的!您開門,我給您解釋所有的一切……開門啊!”

菲爾索夫並沒有回應。蘭德憂傷的雙眼看了看四周,他咬起了嘴唇為了不表現出痛苦,走開了。

瘦弱苗條的索尼婭從小花園裏走出來,走到他跟前,她用透明的白色三角巾稍微遮著太陽,從三角巾下露出了好奇的,灰暗的大眼睛。

“萬尼亞,”她嚴厲而認真地說,“離開這兒吧,您這是在侮辱自己。”

“索涅奇卡,”蘭德認真地反駁說,“難道可以這樣放棄嗎?要知道這很可怕,很荒謬……為什麼,這種憤恨有什麼用?”

“他是混蛋,廢物,什麼都不是!”索尼婭肯定地說,“他很早就恨您了,因為您比他更好……”

“您說什麼傻話呢,索尼婭!”蘭德揮揮手。

“這是真的!”索尼婭堅持地叫著,把頭上的三角巾都扯掉了。

“就算是……但是問題不在於此,索尼婭,誰更好,誰更差……這不重要。”

謝苗諾夫出門來到台階前,半穿著衣服,沒有梳頭,臉色蠟黃,就像番紅花一樣。

“蘭德,”他嚴肅地喊了一聲,“快來這兒,馬上!要不然我就揍你了!……”

在他的聲音裏能夠明顯地聽出愛意和憐憫,還有某種燦爛的驚訝。

第十一章

晚上在菲爾索夫的側房裏亮起了燈,就在這死氣沉沉的,靜止的黃色燈光下,菲爾索夫直直地不是很舒服地坐在桌子前,給高級僧侶寫告發信,指責蘭德。鵝毛筆在紙上刮著,就像是啃東西的老鼠;很悶,很熱,因為沉悶的空氣,也是因為沉重的憤怒充滿了菲爾索夫被損傷的心靈。

窗外亮起了一輪明月,蔚藍色的涼爽幹淨的夜晚輕鬆地呼吸著。在林蔭街道上可以在月光下看書,所有的一切都讓人覺得是透明的深邃,純潔,就像鋪上了一層稍微有些綠的藍色的琺琅。人們在散步,他們的黑色影子輕鬆而明晰地躺在光滑的地麵上。

蘭德和謝苗諾夫,一個人穿著破舊的短上衣,而另外一個穿著一件扣子全扣著的學生大衣,他們在人群中走過,坐到陡坡上方的椅子上。

“我想告訴你,”謝苗諾夫堅定地揮揮拐杖,“人們已經受夠了尋找某種幸福的折磨了,並且他們老早就要唾棄這個想法,並且分道揚鑣了……”

“不,”蘭德憂傷但堅定地反對說,“這是絕望,而絕望是一種罪惡,因為它意味著意誌的喪失。我們不知道上帝的意願,所以也沒辦法擅自擺脫它。不管怎樣,我們會創造出派遣我們的上帝的意願,並且我覺得,不需要絕望,也不需要憤怒,而是思考,如何更好地去完成我們沒辦法去完成的生活!這對人來說才是最好的事情。”

謝苗諾夫不屑地揮動著木棍,他黑色的身影也重複了一下他的動作。

“那誰來告訴我們,應該如何更好地完成呢?”

“心,”蘭德堅信地回答,“良心。”

“兄弟啊,人們的良心都是不一樣的……”

“不需要考慮這些,萬尼亞此段兩處萬尼亞是謝苗諾夫的名字,因與蘭德名字一樣,特標注,以免讀者混淆。……誰也沒有要求我們,讓我們去評價和衡量良心:每個人隻需要考慮自己的……這是驕傲,萬尼亞……現在就去評判,就去弄清醒,這簡直就是給所有一切下的判決。隻需要讓任何一個人都真心地認為自己在自己所做的事情方麵都是對的就可以了。”

“這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謝苗諾夫反對,並且冷笑了一下,“但是這有多大用呢……就這樣!”

被月光雕刻的身影在房子和樹木黑色背景下朝他們走來:希什馬廖夫,莫洛恰耶夫,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還有索尼婭,她對瑪利亞充滿了一種欣喜和喜愛的感覺,小女孩對待成年的,美麗而勇敢的大姑娘都是這種喜愛。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有些猶豫,尷尬地握了握蘭德的手,不由自主地笑了,想到他在受到攻擊那天晚上的形象。她轉身到懸崖,用柔軟的肉嘟嘟的手擁抱了一下索尼婭。

莫洛恰耶夫站在懸崖處,被月光冰冷的銀色所包裹,英俊而高大;小個子希什馬廖夫匆忙地跟蘭德說。

“聽著,萬尼亞,上帝知道怎麼回事!”他尖銳的聲音,緊張地揮動著雙手,搓著手,開始說了起來,“難道你終究不善於分辨人們嗎?要知道這個菲爾索夫,是公認的廢物,偽君子,告密者,俄羅斯會議成員,而你跟他扯什麼扯……索尼婭跟我講了,你幾乎是祈求他的寬恕。”

“他不是這樣愚蠢的人……”蘭德靜靜地回答。

“但是要知道,他每時每刻都在做下流的事情!”

“他不清楚在做什麼,也不知道這對自己有害。如果他知道了,他就不會去做了……需要跟他講清楚,更多地可憐他,他會明白的……”

“呸!”謝苗諾夫唾了一口。

希什馬廖夫不言語但是也不理解地看著蘭德。

“別生氣,我親愛的!……”蘭德對謝苗諾夫簡單地說,“雖然這會惹你生氣,但是我,真的……”

“如果你想知道,”希什馬廖夫強烈且熱情地說,“這種愛是無意義的……需要愛那些配得上去愛和去憐憫的人,而那些隻配得上去蔑視的,需要去蔑視和消滅,就像消滅病原,為了清潔空氣使其健康,因為所有人都在呼吸著空氣。這種著名的愛身邊的人,沒有區別,沒有意義的愛的理論隻會培植出,助長那些原本需要消滅的,有危害的,邪惡的人!”

“有許多人,對他們來說,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是有害的人……我不相信,在人們之間存在害人……”

“你是無法不相信這一點!”希什馬廖夫急躁地反駁說,扯了扯短上衣的袖子。

瘦弱的索尼婭緊張地一歎,又不作聲了,眼睛盯著蘭德一直都沒有移開。

“不,我不信!”蘭德搖搖頭,“哪怕存在著邪惡的人們,他們也不是有害的人。如果不是他們的惡,就沒辦法呈現出並且成長出人心裏最美好的最神聖的方麵:自我犧牲,寬恕,舍己精神,純粹的愛……這些應該要出現的,沒有這些方麵生活將是沒有意義的存在。”

“真是感謝!”希什馬廖夫憤怒地反對,“這麼說來,惡臭也是有用的嘍,這樣才能讓人感受到空氣的清新?”

“或許……”蘭德笑了笑,“不過這完全不是……不是這麼簡單:人是十分複雜,十分強大和更加完美的,以至於無法用這些可以去衡量糞便的標尺去衡量。”

“上帝啊!……他還在說俏皮話!”謝苗諾夫帶著滑稽的恐懼感笑了起來。

“我……並不是說俏皮話,這就是這樣,偶然間說出的。”蘭德天真地不知所措了。

“萬尼亞真好!”索尼婭悄悄地對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說,整個人都笑成了一朵花,這種燦爛的笑容對於她總是充滿激情的麵孔來說不常出現。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心裏放鬆了下來。她最後一次看到蘭德那種可笑的,可憐的,那種不知不覺卻讓她感到沉重的,在這個晚上所有的一切都遠去了,突然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退出了心裏。出現了安靜的,輕鬆的,某種歡快溫柔的感受。她將頭轉向蘭德,看著他消瘦的,因為月光和緊張的思緒而泛白的麵孔,對自己說:

“他所說的,總是對的!在這裏,隻有他一個人是理解真理的!沒辦法用言語來解釋,但是這是對的……親愛的,神聖的!”

她臉紅了,轉過身,將索尼婭緊緊地靠在自己身邊。

“先生們,你們什麼時候會厭倦爭吵啊,”莫洛恰耶夫帶著自信的蔑視回應說,“你們將一生就花在這樣的爭吵上……我們還是去劃船吧……就讓每個人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樣去生活吧!……”

“你們真是說出了神聖的真理!”謝苗諾夫回應說,揮了揮手,“隻是由於你們公正的意見我不去劃船了,而是回去睡覺了。”

“我也不能,”希什馬廖夫說,“需要去讀點什麼。”

蘭德笑了笑。

“你們自己去吧,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因為我也要走了……有些不舒服。”

他們就離開了。

當小船行駛到河中央,開始變得異常明亮,寬廣,讓人呼吸輕鬆。索尼婭一動不動地坐在船裏,盯著月亮看。

小船周圍的水讓人覺得是黑色的,沉重的,無底的;在黑色深處藏著冰冷的恐懼。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彎腰到船舷之外,迎麵吹來深處冰冷而凶猛的氣息。水中不清晰地倒映著她的麵容,在那裏是如此蒼白和死氣沉沉。

“啊,好可怕!”她說著向後躲開了。

莫洛恰耶夫甩了一下頭,笑了起來,唱起歌來。他的聲音,似乎帶著挑戰性,拍打在光滑的灰暗的水麵上,然後傳到某處遙遠的遼闊之中。

“輪船……”索尼婭靜靜地說。

他們回頭看,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他們看到了某個巨大的,沉重的,黑色的,就像是從灰暗中成長出來的東西。烏黑的濃煙噴了出來,形成巨大的,壓製的柱子,弄髒了天空和星辰。紅色的火光敏銳地,凶猛地看著他們。

已經能夠聽到,水是如何灰暗而凶惡地澎湃著。

一聲劇烈的銅製的呼嘯劃破天空,充滿了天空和水流,還有周圍所有的一切,讓人覺得,甚至在內部,在這個瞬間,一個巨大的影子將月光遮蔽住了,將所有的一切都用灰暗覆蓋住,用沉重的冰冷的海浪拍打著,籠罩上令人窒息的煙,這煙霧同深處被攪渾的水花和波浪混合在一起。小船被衝擊,拍打,傾斜向某個可怕的潮濕的深淵,並且又一瞬間讓人覺得,他們可能就要沉入水底了。但是在這個時候影子掠過了,月亮又跳了出來,又變得明亮而平靜,現在的水花旋轉著,閃爍著,極度歡快。

“太好了!”莫洛恰耶夫欣喜若狂地叫了一聲。

“太好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也響亮地回應,她將雙手放到胸前,飛揚著青春和新鮮的力量。她補充說:“我都心慌意亂了……我還以為,我們要沉船了……死亡!……”

“我可沒有害怕!”索尼婭出乎意料地平靜地說,“什麼時候死去,難道不都一樣嗎!……我不害怕。”

莫洛恰耶夫帶著滑稽的驚訝瞪大了眼睛。

“哦,上帝……小蘭德!一個就夠了!……”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看了他一眼,在她看來他是如此強大而英俊,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也跟他一樣笑了起來。

“你們無法理解蘭德!”索尼婭仇恨地表示反對,並且她很自信。莫洛恰耶夫不屑地搖搖頭。

“或許……還能怎麼樣呢!但是我理解生活,愛情和美……用自己整個存在……生活,力量,青春,美,萬歲!……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對不對?”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緊張地舒了一口氣,帶著一種幸福的憂傷,苛求而有所期待的青春,靜靜而有力地伸直了身子。

“是的……對的……”她悄悄地用奇怪的聲音回答。

“哎!”莫洛恰耶夫變得野性又狂熱,幸福的他沒有來由地叫了一聲,遠處在水麵上,他響亮的神秘的叫聲傳播開來,很遠很遠。

水浪緩慢而平穩,閃耀著,也徐徐吹動月光水柱,在小船的周圍起起伏伏。

第十二章

花園裏有些幽暗且強烈地散發出一種溫暖的幹燥,看不到一棵棵樹木或灌木:它們在一起彙成了一個深深的黑色龐然大物,螢火蟲在這裏麵靜靜地,神秘地,靜止不動地發著亮光,就像白色的小小蠟燭在夜晚漆黑的寶座之前。

莫洛恰耶夫和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在黑暗中走著,用腳步摸索著看不到的結實小路。

“坐一會吧,這兒有個長凳……”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說,她的聲音與花園裏的寂靜截然不同。

他們就這樣摸索著像走路一樣,找到了椅子,坐在一起。白色的蠟燭仍舊靜靜地在灰暗的深處亮著。莫洛恰耶夫彎下腰,在濕潤的溫暖小草上找到並且撿起了螢火蟲,有些蔚藍色磷光,發自這個祖母綠寶石般的小斑點,照亮了他寬大有力的手掌。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彎下腰,他們的頭在微弱的光亮中靠在了一起。

“沒死……”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靜靜地說,她害怕驚擾了這個一動不動躺在那裏,靜靜地發著光的小動物。

她說話時靜靜的呼氣輕柔地碰到莫洛恰耶夫的麵頰。他抬起眼睛,在透明的光亮中看到她纖細溫柔的側麵,還有隆起的胸部的上方。

在近處,有什麼輕輕地掉進了草叢中,聽到了小枝杈稍微抖動了起來。他們哆嗦了一下往四周看了看。莫洛恰耶夫小心翼翼地將螢火蟲放到了草上,周圍又變得黑暗了,溫暖的濕潤的青草的味道更濃了。

莫洛恰耶夫內心裏強大的神秘而又吸引人的感受也輕輕顫抖,並且甜甜地在他心中發出聲響。讓他覺得,他聽到了她的心兒緊張的跳動聲。纖細彎腰的女子在他麵前變得模糊起來,越來越白,在黑暗中讓人覺得,她離得很遠,但是她讓人興奮的身體和頭發的輕微味道又近又強烈地迎麵撲來。寂靜變得更加緊張了,灰暗越來越濃烈,所有的一切都離去了,隻剩下了黑暗和空曠包圍著他們,在這裏也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他們相互吸引的,強烈被刺激同時又忍受著折磨的身體。他們之間的距離縮得越來越近,在黑暗中凸顯了他們,似乎有神秘的迷人的光亮環繞著他們,寂靜得如同黑夜一樣,緊張而顫抖著又如欲望一般。

突然,黑暗中閃爍著數千火花,聲音喧鬧,在出現的樹木、灌木還有喧鬧的夜間燈光之間隱沒,消失: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掙脫了莫洛恰耶夫的雙手,像邪惡而又美麗的蛇蜿蜒轉動,響亮地譏笑著,跳到了一旁。她細碎響亮的笑聲,跳動著傳到遠處的花園裏,這一下子就喚醒了他。

莫洛恰耶夫不解,並且有些難為情地站起來,慢慢地伸直了自己巨大的,沉重的,顫抖得還有些甜蜜酸痛的身體。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他低沉而顫抖地說,“這是什麼玩笑!……”

“什麼?”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用他覺得是假裝的,邪惡且譏笑的聲音問道,“什麼玩笑?發生了什麼?……”

響亮的美人魚的笑聲又一次散開,在黑暗中響起,其中有野性的害怕和好奇的欲望。

一種沉重的,報複的,動物的感受從下而上地衝入莫洛恰耶夫的腦子裏。他的頭發落在滾燙的額頭,眼睛裏滿是迷霧,頭腦在靜靜地、遲鈍地打轉。

“啊!……”他嘶啞地說,低著頭,就像公牛一樣,朝她衝過來,忘記了一切,拋掉了一切,隻看到了她,她彎下腰吸引著他,戲弄著他。他的整個身體都清楚,她想要的和他想要的是一樣,隻是她有些害怕,逗弄著,固執著。強烈的欲望與一種突然出現的性欲的嫉妒,還有粗魯的暴力的貪婪,無盡的屈辱和不知害臊的疼痛混雜在一起。

“瞧,瞧,瞧……”姑娘害怕而又激奮地叫了一聲,用一根潮濕的帶刺枝條打了他的手,將冰冷的水珠濺到他的臉上。

“我們還是回家吧……您今天實在是太……危險了!”她顫抖著,控製著他說;並且帶著強烈的享受,那種當人看到深淵時的感受。姑娘嘲笑著挽起了他的胳膊。

他們出發了。她仰視著他的麵容,嘲笑著他的無力,將緊張而刺激的笑的露水和火花都噴向他;而他順從地,膽怯地,壓製著內心想將她扔倒在草地上的欲望,用自己的力量和狂熱使其順從,使其折服,他尷尬地走著,內心充滿了熾熱和野性。

第十三章

夜晚酷熱,令人窒悶,充滿了折磨人的稀奇古怪的夢境,還有激昂,威嚴,不滿足的血腥。隻有在淩晨的時候,姑娘才入睡了,進入了平靜安穩的溫柔夢鄉,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她就早早地醒來了。一束明亮的光線,清新的空氣,還有露水,快樂的綠色都衝入窗戶,將快樂清晨輕柔但灼眼的陽光填滿了整個房間。

枕頭被弄皺了,床單垂向了地板,襯衫從肩膀上歪到了一邊,露出了溫柔的雙腳。她的身體圓潤豐滿,麵容清秀,用白色的波浪凸顯出青春活力。黑色的秀發散開著,雙手做著悠閑且柔韌的動作放到腦袋後麵。雙眼快樂而帶有疑問地看著,在黑暗的深處有某種模糊的與此同時又確定的期待。

她感到慚愧而又奇怪,昨天發生的事情是那麼吸引她;圓潤的雙腿粉嫩的腳趾在靜靜地動著,在這唯一可以被察覺的動靜中有著某種強烈的和執著的東西。這是沉睡的,充滿回憶的,奢侈的,新鮮的柔軟的身體。

她慢慢地低下眼睛,看到自己整個身體,慢慢地在身上撫摩著,她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心兒突然愉快而驚嚇地怦怦跳,自己也顫抖了一下,跳起來,用力地伸直了粉嫩的身子,半赤裸著,溫柔且白皙。

在她這裏過夜的索尼婭張開眼睛,她沒有動,在有些灰色的被子下顯得小巧而孱弱,好奇而嚴肅地看著瑪利亞,似乎她了解也在討論瑪利亞內心的感受。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看到她睜得大大的嚴肅的黝黑眼睛,戰栗了一下,非常害怕也很心痛,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撲到她跟前,用自己圓潤赤裸的雙手去抱住她消瘦的身體,用柔軟的富有彈性的胸部緊緊地靠著她。

“啊,索尼卡,索尼卡!”她開心而有些慚愧地把臉藏起來,說:“活著真好!”

索尼婭抬起泛白的,亂蓬蓬的頭,想了想嚴肅地說:

“不知道……”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在自己內心裏用那種看不到的深邃眼光看了看她,然後帶著憐惜和優越感笑了起來。

“你還是個小傻瓜,索尼卡!……你什麼都不懂!”

索尼婭起身,坐了起來,放下了瘦瘦的赤裸的雙臂。

“我什麼都懂!”她帶著不可動搖的堅定信念反駁說,“隻是有時候我還不善於說出來……在生活中隻有偉大的才是重要的!”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開始晃動她的肩膀,並沒有看著她,而是看著自己伸出來的粉紅色胳膊的彎曲處淡藍色的嫩皮膚在如何流動和蠕動。

“你怎麼回事,索尼卡,如此好笑……嚴肅?”

“嚴肅並不意味著好笑……這兩個是不可能並存的。”索尼婭帶著一種同情的優越性,就像是在跟一個淘氣的孩子在說話,反對說。

“不,可以的!可笑的,嚴肅的……親愛的!”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渾身散發著狂熱的快樂,拉長聲音說,“你,可能,任何時候都不會變成另外的……你也將不會生活!”

“我知道該如何生活……”索尼婭若有所思地回答。

“怎麼?”

“我知道……特別……值得去活著,為了……功勳……我將像萬尼亞一樣活著……”索尼婭鄭重其事地結束了自己的話,但是突然,她臉紅得都想流淚了,她變得出奇地溫柔,善良和可愛,讓人真想帶著溫柔的眼淚和笑容去親吻一下。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吻了吻她笑了,扯了她一下,她們兩個人都倒下了,在白色的床單裏,半裸著,一個柔軟,強壯而富有彈性,另外一個纖細而脆弱,就像是兩隻淘氣的雌性野獸,擁有著某種強壯,幸福,野性和完美。

第十四章

這一天,謝苗諾夫坐白天的火車去了雅爾塔。醫生們都說,那裏可以拯救他,雖然他不相信這些醫生,但是他卻寧肯相信這一點。所有人都去送他了。

謝苗諾夫現在的身體狀況非常差。不管是太陽,還是溫暖,還是人們,還是天空,還是綠茵都無法讓他高興起來。酸痛的無休無止的痛苦充滿了他的體內,包圍著他,就像是某種特別沉重的迷霧,透過它他幾乎看不清楚周圍的一切了。他冷淡而冰冷地離開,似乎他的身體已經死去了,而精神則被包裹在內心的某處,在孤獨痛苦的無盡深處。大家都來送他,他卻並不開心也不發怒。對他來說,一切都無所謂。隻有蘭德一個人讓他擔心,所以看到這個讓人無法理解的關注讓人覺得很奇怪,就像在一動不動的冰冷的死者臉上露出笑容一樣。

“你,蘭德,留步吧,好好地活著!”他幹咳著說,“你該怎麼吃飯呢?”

“總有吃的……”蘭德笑著安慰他,開玩笑地補充說,“您看天空的鳥兒:種都種不完……”

“你個傻瓜!”謝苗諾夫生氣地反對說,“你又不是鳥兒……不會給你吃的,你會餓死的。真是奇怪的事情!……要是我是上帝的話,我早就把你給帶走了……送到瘋人院去。”

蘭德笑得有感染力,快樂而善良,“親愛的萬尼亞此處萬尼亞是謝苗諾夫的名字。,你比我所見過的所有人都要好……”

“而你要更笨……”謝苗諾夫病態且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他不作聲了。

“希什馬廖夫答應給你弄到課本。瞧,這樣很好!”蘭德高興起來。

“隻是這會很難:要知道整個城市都知道你的大名……”

希什馬廖夫和莫洛恰耶夫都來了。

“出發了嗎?”畫家無所謂地問。

“當然!”謝苗諾夫帶著沒有表情的不友好回答。

“我給蘭德找到課本了。”希什馬廖夫仍是這種語氣說,似乎是在懷疑什麼。

“瞧,這……聽到沒?”謝苗諾夫看了看蘭德。

“很快就要進站了……”希什馬廖夫關切地看了看手表,指出。

當謝苗諾夫出去了,莫洛恰耶夫無所謂地說:

“他去哪裏?雅爾塔嗎?用什麼費用呢?”

“符合規定……”希什馬廖夫聳了聳肩說,“大學生方麵的!”

“去上課?”莫洛恰耶夫很驚訝,臉上瞬間閃過憐憫的陰影,“他去哪裏上課呀?弱不禁風的!”

蘭德站起來,捂住自己的腮幫,似乎是突然疼痛,然後又坐下了。

“怎麼!”希什馬廖夫說,似乎他覺得很愉快能說出這些話,“對我們的兄弟,窮光蛋,不能隻說這些溫柔的話!現在還沒有倒下呢?好了!”

在窗戶下方閃爍著黑色的透花小傘,另外一個是粉色的。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和索尼婭來了!”蘭德說。

她們跟謝苗諾夫一起走了進來。索尼婭走進來的時候很嚴肅,靜靜地收起了小傘,規規矩矩地坐到蘭德對麵,在一個角落裏。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激昂而靦腆地笑著,匆匆地打著招呼,在房間中間停住了,將張開的傘在地上轉動了下,笑著,眼睛閃爍著,她赤裸的胳膊在冰冷的寬大的白色袖子裏溫暖地發出粉紅色,她並沒有朝莫洛恰耶夫的方向看。

當她走進來的時候,莫洛恰耶夫感覺到,在膝蓋下方有什麼脈搏在顫動。他也站了起來,倚在窗戶上,隻是偶然快速而又貪婪地看她一眼。

車夫來了。聽到了四輪馬車發出的叮叮當當的聲音,還有馬兒們打著響鼻。

“我們來了!”謝苗諾夫無所謂地說。

所有人都來到了太陽和空氣中,陽光刺得眼睛睜不開。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撐開了傘。

蘭德本來想幫著拿箱子,但是莫洛恰耶夫說:

“您這是要去哪裏!”他自己拿起箱子就像拿一根羽毛一樣輕鬆,他享受這種展示自己驚人力量的機會,把箱子拿出去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匆匆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看著謝苗諾夫。有些駝背,生病的大學生已經坐到了四輪馬車裏,穿著褪色的有些發綠的,紐扣也變綠並且失去了光澤的大衣,將帽子戴到了耳朵上。

“瞧,再見了!”他沮喪地說。

“再見!再見!”富有活力的青春的聲音對他喊著。

“停一下!”他讓馬車夫停住了,“你,蘭德……哎,其實,這關我什麼事呢?隨你自己吧!再見!”他突然生氣且不愉快地打斷了自己,然後就離開了。

他外貌普通並且有些駝背的身影在道路上顛簸著,灰暗且奇怪,讓人覺得,在明亮的白天,在光亮和快樂之間,隻有在他身上沒有明亮溫暖的陽光照耀……索尼婭靜靜地哭泣著。

“我送您吧,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莫洛恰耶夫說,在他的聲音中有某種對她來說有威力的,自信的成分。

某種特別的,奇怪的,有些淘氣的,與此同時有種真切的害怕籠罩著她。

“我留在這裏跟索尼婭一起……”她慌忙地說了一句,盡管她並沒有這種打算。

莫洛恰耶夫的臉漲得通紅,一種衝動的報複的感受慢慢地湧上心頭。

“好的!”蘭德高興地說,“我真的有話想對您說!”

莫洛恰耶夫看了他一眼,突然一種瞬間爆發的煩人的嫉妒讓他強有力且英俊的身體蜷縮成無力的醜陋的憤怒。

“隨你們……再見!”他嘶啞地說,不像往常的聲音,“我們走吧,希什馬廖夫!”

他們沿著明亮的,燥熱的街道走了。

在謝苗諾夫的房間裏空蕩蕩的,非常涼爽。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坐在朝向花園的窗戶的位置,索尼婭抱著她柔軟的雙腿,而蘭德坐在旁邊。

“您為什麼會有話想跟我說呢?”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笑著問。

“因為,您如此青春,美麗,善良,所以現在讓人特別想跟您說話……太陽照射得如此溫暖,如此美好……”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幸福燦爛地笑了起來。

“似乎我真是這樣?”

“當然了,就是這樣的!”蘭德天真地確認說,“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什麼?”

“有像您這樣美麗、溫柔、年輕的女性存在啊!”蘭德興高采烈地說,“我總是覺得,上帝賜給人們女性的青春,美麗,溫柔,是為了讓他們不要沮喪,不要忘記快樂和愛情,哪怕現在還是可怕的,艱難的,沒有光明的改造生活的工作。”

索尼婭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看,她蒼白的麵頰變得泛起了紅暈,伴隨著他的話語而振奮起來。

“這麼說來,當這項工作結束的時候,就不需要這樣的女性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沉思著,帶著溫柔的注意力問道。

“不是的,為什麼這樣想呢?”蘭德高興地反駁說,“她們還會在的……這些完美的人兒,隻是到時候,他們所有人和所有的一切都會如此完美,青春和溫柔。那時候,所有一切都是明朗的,燦爛的,而現在她們隻是從那裏射進來的一束光,來自那明亮的未來。”

蘭德沉默了一會兒,又悲傷地說:

“我很遺憾,不知道為什麼,或許,這是一種愚蠢的想法……當年輕的快樂姑娘跟一位男子……如此貪婪,粗魯的男子相愛時……我為他的幸福而高興,同時又感到遺憾。就像是某人拿去了,熄滅了或者幹脆帶走了明亮的,照亮所有人的燈火……我,此外,這樣想也不是出自那種愚蠢的想法,因為我遺憾的是在人世間這樣的燈火如此之少……”

“要知道不可能出現另外的情況!”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低下頭,小聲地反對說。她覺得,他正在說她。

“是的,是的,”蘭德匆忙表示同意,“不可能!……我隻是感到遺憾,這個青春和美麗無法成為公共的財富。此外,人們會覺得這是很愚蠢的……我不清楚,或許……”

安靜且明亮。透明純淨的空氣讓每一個音節都鍍上了銀,而顯得清脆,讓每一次呼吸都充滿了快樂。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抬起雙眼看著蘭德。在她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劃過:那麼一瞬間,她是如此快樂和富有激情,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她如此渴望生活,並且她覺得,她可以並且將會愛所有人,為所有人都帶來享受,快樂,光明和歡樂,用自己的青春和美麗,自己完美而有力的身體。這種感覺瞬間出現而又消失了,留下深深的皺紋,沉思的溫柔,還有對站在她麵前的虛弱之人的愛慕,他瘦弱,安靜,有著一雙完美的眼睛。蘭德清晰而快樂地看著她,在這一瞬間,她的內心裏第一次出現了不清晰的,靜悄悄的秘密的願望——同他在一起。這種輕浮的,有些羞愧的,明亮的思緒滑到前方,像太陽一樣明亮,這種優美的身體與那種在她內心裏出現的奇怪的完美夢想結合在一起。預感到無盡的幸福,像不可遏製的波浪湧向她,帶著感動和慵懶。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輕柔地攤開圓潤的肩膀。索尼婭突然在她的雙腿旁稍微動了動,似乎是發出了咯吱聲。

“在生活中我從來沒有覺得如此奇怪,如此美妙!”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不經意地發出了聲音。

“您應該一直都覺得美妙!”蘭德眼睛濕潤地說,“要知道這是一種多麼大的幸福,感覺到自己身上有這種魅力,感覺到這種快樂能夠傳遞給所有人!”

“不總是!”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用勉強能聽到的聲音反駁說,她把頭往後仰,用後腦勺靠在冰冷結實的窗樘上。

“這是因為,”蘭德說,“人們因為自己的痛苦而不理解,這是怎樣的一種財富和快樂——女性的青春和美麗。他們粗魯,不在乎這些美……如果他們理解了,他們會全力去追求,用自己內心裏最美好的力量,為的是沒有痛苦,也沒有任何粗魯、殘忍、凶惡會出現在她周圍。這將會讓他們的生活變得高尚起來,燦爛起來,這也將會讓他們的工作和等待變得輕鬆!”

“蘭德!”希什馬廖夫一進院子裏就大喊了一聲,“你在哪裏?”

所有人都為之一顫,並且所有人都覺得沉重而奇怪。蘭德匆忙走出來。隻聽見,希什馬廖夫直接就講條件,告訴他:

“我們來找你的。我給你找到的那個中學生的母親,她請求現在就帶你過去談一談。”

“我馬上……”蘭德機械地說,似乎有些憂傷。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深深地鬆了一口氣,靜靜地將擁抱著她纖細脖子的索尼婭靠到自己身邊。

“馬尼婭……”索尼婭鄭重其事意味深長地喊了她一聲。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沉默不語地看著她的雙眼。這雙眼睛離她很近。黝黑的,堅定的,包含著不自然的激動和興奮。

“我想跟你說……”索尼婭仍舊如此鄭重其事地繼續著,“嫁給萬尼亞吧!”

瑪利亞的臉上出現了輕輕的,愉快的,瞬間就消失的紅暈。她仍舊不語,溫柔地吻了一下索尼婭高高的冰冷的額頭,上麵還有梳理柔順的,像空氣一樣輕柔的頭發。

蘭德進來了。

“需要走了!”他遺憾地說。

“我跟您一起……”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特別地,久久而深沉地看著他的臉,回應說。她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頭發。在她內心有一種堅決的,平靜而又飽滿的感受。

但她跟著蘭德走到台階時,她突然看到希什馬廖夫旁邊莫洛恰耶夫英俊、生硬也有些發白的麵孔,他直直地盯著她看。她沮喪且遺憾地轉過身去。

“昨天我怎麼能這樣!”在她腦子裏閃過一個沮喪的念頭。

索尼婭一個人留在那裏,她一動不動地久久望著窗外,花園裏的綠茵在她的眼前漸漸模糊。她站起身來,顫抖著鬆了一口氣,挽起了連衣裙輕柔的袖子,用盡全力去咬自己白皙而纖細的手臂。在白皙而纖細的皮膚上出現了兩排白點子。索尼婭久久地盯著看,這些白色的小斑點快速地回了血,然後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紅色花環。

第十五章

夜已經很晚了,藍色的黃昏已經在城市之外沉寂了,灰塵也落下了,一切是那麼的安靜且美好。蘭德一個人下課回來,他低著頭想著:

“15盧布……自己留5盧布完全足夠了,而10盧布需要寄給瓦夏……隻是他一定會生氣的!……”

蘭德痛苦地擦拭了一下額頭。

“需要寫信告訴他,我上兩份課……”他想出來這個主意,高興了起來。

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柔和而可愛。在開著的窗戶旁,因為漆黑的空蕩而越來越黑,這兒坐著蘭德的母親。在她房間的漆黑中,勉強能夠看到她的身影,衰老而淒涼,透露著悲傷欲絕和孤獨。蘭德從很遠的地方就認出了她,他的心頭充滿痛苦地猛地一緊。她曾說再也不想知道他的任何事情,直到他改變了自己關於生活的愚蠢看法。在這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當她用那種尖細的陌生的聲音吼出來之後,蘭德很痛苦很不愉快地看著她。他帶著沉重的悲哀和某種驚嚇離開了她,他一直覺得,不是她在吼叫,而是她體內的某個人,凶惡且卑鄙。在這之後他就害怕去她那裏,他覺得,她將會再次用不是自己的聲音吼叫著,因為這個行為她自己也將會忍受折磨並且很可怕。

但是當他看到她,孤獨,弓著腰,他整個身體裏都充滿了明亮的溫柔和強烈的憐憫。蘭德跳過了水溝,跳到窗簾架上,並沒有說什麼,而是抱住母親。她也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快樂地哭了起來,開始親吻他的頭,將頭緊緊地放到自己柔軟的年邁的胸前,用溫暖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臉。

“我的媽媽,媽媽!”蘭德輕輕地喊著,他的嘴唇親吻著因為溫柔和高興而顫抖的手。

“我親愛的,我最珍貴的孩子!”一個珍貴的抽噎的聲音在他耳邊回答著。

他們的心因為愛而緊緊地融合在了一起。

“你再也不會走了吧……不會丟下自己的媽媽了吧?”她問他。

“不走了,哪裏也不走了,媽媽!”他用整個心在回答。

不知不覺中,夜晚靜靜地到來了。蘭德仍舊站在窗簾架旁,他感覺非常好,溫暖,似乎除了這安靜的甜美的愛和親切,在整個世界上他什麼都不需要了。

一個黑色的高個子從窗簾架的另一邊靠近他,問道:

“伊萬·費拉蓬托維奇,是您嗎?”蘭德轉過身,認出了莫洛恰耶夫,跳到了馬路上。

“我馬上回來,媽媽!”他匆忙地說了一下,跳過小溝,問道:

“是我……有什麼事?”

莫洛恰耶夫喘著粗氣,看起來有些陰鬱且難為情。

“我想跟您說幾句話!”他鼓足勇氣說,“我們稍微走一走吧!”

“請!”蘭德表示樂意地答應了。

他們沿著黑暗且空蕩的街道向外麵走去。莫洛恰耶夫仍舊是那麼艱難地呼吸著,緊張地看著自己的前方。

“我想跟您說……您跟母親和好了?”他自己也覺得突然,竟然是這樣的問題。

蘭德笑了笑。

“我跟她並沒有吵架。”

“哎呀,是哦……我忘了,”莫洛恰耶夫凶惡地撇撇嘴唇,“您不會同任何人吵架的,不會妨礙任何人,不管什麼時候……而我想說的正是,您現在妨礙我了!”他勉強地,但是卻是帶著越來越強烈的仇恨說出了這句話。

“真的嗎?”蘭德悲傷地問。他的嗓音輕微但嚴肅,其中有某種模糊的羞愧惹怒了莫洛恰耶夫。

“請不要裝傻瓜了!”他粗魯地叫了一聲,停住了,“您很清楚我在說的是什麼!”

蘭德也停了下來。

“您不要衝我吼……”他痛苦地皺起眉頭,“我,真的,不想……”

但是那種模糊的,瘋狂的憤怒、尷尬,還有羞愧的浪潮湧向莫洛恰耶夫,將他像木屑一樣吹得眩暈。

“我要告訴您,”他凶狠地,咬牙切齒地,聲音越來越大地說,在蘭德麵前揮動著一個鞭子,“怎麼……如果您要擋我的路,那我就將您……像廢物一樣扔掉!……”莫洛恰耶夫氣喘籲籲,快速地轉身,然後就走開了。

“我什麼都沒明白……”蘭德悄悄地悲傷地說。

第十六章

在城市的花園裏有遊園會。在暗綠的樹木中,路燈的七彩斑點就像是童話裏發光的鮮花一樣在一動不動地亮著。演奏著軍隊的音樂。音樂的青銅聲音讓綠色的黑暗中充滿了跳著狂野舞蹈的響亮的幻影。旋律來到樹木下方,來到花園的邊緣,一個個單獨地,響亮地,匆忙地在黑色的空蕩的林蔭道上迅速地飛過,追逐著彼此,時而是號叫著的清脆的憂傷,時而是瘋狂的歡快。人很少,在長長的林蔭道上都沒有什麼人,讓人覺得,這些靜止的發光的花兒隻為那些孤獨的看不見的飛馳而過的旋律照亮了道路。

在主要的林蔭道上,在樂隊和小賣部旁的小廣場上更加明亮,簡單而平靜。在這兒,音樂如此之響亮,如此之近,在它震耳欲聾的轟鳴中其他的任何聲音都聽不到了,除了喧囂。燈火彙成一道明亮的黃光。人群擁擠地走著,有說有笑,還有其他的喧鬧。散發著粉撲、舞台化妝用的浮渣和香水的味道。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和蘭德一起來了。這兩周來她幾乎都沒有讓他離開自己。有他在場的時候,她是如此簡單,明亮而安靜,讓她覺得,她愛著他的溫柔而平靜。蘭德說話的時候從來不停,聲音很低並且說得很好,從沒有看出他有什麼欲望和衝動。她也從沒有跟他聊起過愛情,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在美麗強大的身體內部,有某種折磨人的甜蜜的等待悄悄地、害羞地燃燒著,雖然沒有火焰。這是對某種燦爛美好的等待。在她的眼神裏,當她看蘭德的時候,能夠看得出這種如水晶般純潔的,順從的快樂的感受。

她很久都沒有見到莫洛恰耶夫了。起初他試圖跟她說話,粗魯且執意提起那個可怕的撩人的夜晚;後來,當她害怕地躲閃他時,他威脅自己要離開,然後就真的離開去了什麼地方。那時候她自由地舒了一口氣,但是當她聽說,他又回來了,一種類似不安的高興和好奇在她內心裏被喚醒。她不安地看了看周圍,似乎是在確認,是不是沒有人看到她的這種感受。這種感受讓她感到痛苦也感到奇怪。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這麼不堪嗎?”在她的腦子裏閃過這麼痛苦且幼稚的想法。“要知道我愛著蘭德……迷人的、陽光的、純潔的。而不是那個……野獸!”

她回憶起莫洛恰耶夫,但是他讓她覺得是一個英俊但粗魯,惹人討厭的放肆的野獸。這非常有意思,盡管她覺得,這有些不堪。她是帶著厭惡和害怕想起關於他的事情,在這些感受中還有折磨人的好奇,讓人的鼻孔張開,使人的胸部隆起並且緊張,讓充滿欲望的雙眼瞪得很大。

在那天夜裏,當他離開的時候,他在語無倫次的奇怪對話之後,威脅說要離開,這個對話更像是熾熱的夢話,單詞都是斷續的,帶有暗示並且充滿著憤怒,多是謊言,而眼睛說著真實。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在她的身體裏進行著某種鬥爭:某種純潔的明亮的在鮮血沸騰失去理性的執著且洶湧的波浪中無力地喘不過氣來。夜裏,當她脫衣服的時候,她內心裏出現了一種無法克服的有些羞愧的脫光的強烈願望,並且她帶著那種不安的好奇,很久都看著自己勻稱的,並無羞愧的裸露的身體,從大鏡子冰冷漆黑的深處凸顯出來耀眼的曲線。

快清晨的時候,她感覺到冷了,羞愧難耐,在孤獨的害怕還有無力的混亂中她尋找著蘭德,呼喚他的名字,她看著這雙純潔平靜的眼睛,在他快樂但不連貫的話語中平靜了下來。

她知道,莫洛恰耶夫來了,並且他將到花園裏來。後者是她根據那種驚恐的冰冷感覺到的,這種冰冷襲上她的胸口,讓她豐滿的雙腿在硬硬的裙子下方不由得顫抖起來。

“他來——來了……需要離開!需要離開!”她下意識地想著,但是她並沒有離開,欺騙著自己,在等著什麼。

“這是因為,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我隻是害怕他的……魯莽!”她替自己開脫,但是自己感覺到自己在撒謊。

音樂停了。寂靜從沉默的靜止的樹木的下方傳來,隻聽到散步人的腳步聲在林蔭道的沙子裏興奮地、斷斷續續地發出沙沙聲。

“您知道嗎,”蘭德說,“索尼婭走著去朝聖了?”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用了一秒鍾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了過來,驚訝地看了看他。

“不可能吧?去哪裏?”

“在一百俄裏外的地方……她為自己找到了同路人—— 一位普通的老太太,然後就去了。她曾問過我的意見。”

“您就建議了?”

“不。她是那樣問的,我看出來了其實她是不需要的。所以我什麼都沒有說。”蘭德嚴肅地回答。

“她愛上您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帶著一種不太好的,但是她自己並沒有察覺的感受說。

“不!”蘭德堅定且平靜地反對說,“她,或許,是覺得她愛上了我……我注意到這一點了。但這不是真的,她並不是愛上了我,而是……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表述……”蘭德無力地笑著,揮動了一下手臂,“她是愛上了某種偉大……她是非常特別的小姑娘,這個索尼婭!在她身上有一個寬宏之心,但是愛卻少了些。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是不幸福的:他們總是想用自己的心去裝下某種巨大的事物,整個世界,功勳,痛苦,所以他們沒有足夠的愛去擁抱他們周圍的渺小的……”

從他們坐著的地方,在靜止的發著暗紅色光的路燈的下方,看到在林蔭道的盡頭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黑色大門的入口。從大門的灰暗中探出來,似乎是黑色的觸角,黑色的長長的影子,突然間就消失了,然後在光亮處出現了人們黑色的身影。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聽著蘭德,一動不動緊張地朝那個方向看著。她看到了莫洛恰耶夫,當他一走進花園她就看到了,而他沒有看到他們,走向了另外一個林蔭道,她並沒有動。

“莫洛恰耶夫,他們在那兒!”近處側麵猛地傳來了希什馬廖夫的聲音,他們就走了過來。

莫洛恰耶夫不說話地握了握姑娘消瘦而溫柔的手。

希什馬廖夫立刻就機靈地跟蘭德大聲聊了起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並沒有聽他們說話……她頻繁地呼吸著,高高地挺起胸部,堅定地看著自己的前麵。傘柄敲著地麵,很像是緊張的貓兒尾巴的顫抖。

“我這是怎麼了?”她問自己,帶著調皮的沮喪咬著自己的下嘴唇。

“我覺得,”她突然之間聽到了蘭德的聲音,“人們在追逐幸福的時候會聚集在某一扇門前,就像是火災時的人群。每個人都覺得,救贖在於,用力,盡可能快地,早於所有人衝到出口,而在可怕的擠壓中所有人都死去了。”

“為了生存的鬥爭!”希什馬廖夫說。

“任何鬥爭都不應存在!”蘭德堅決表示反對,“不能放倒了累累屍骨而自己走出去……需要清醒過來,停下來,誰也不妨礙誰,謙讓著……”

“有兩位有禮貌的法國人相互讓路,結果兩個人都從泥濘裏走了!”莫洛恰耶夫帶著冰冷的惡意,聽得出他嘲笑的不是蘭德的話,而是蘭德本人,他指責著,笑了起來。

音樂又悄悄地、平穩地響了起來,就像是在風暴般的聲音之後疲倦了。

“所有這些都隻是心軟!”莫洛恰耶夫提高了嗓門,生硬且粗魯地繼續,“生活就是生活……如果有誰比我弱的話,那不是我的錯……”

他沉默了片刻補充說:

“我跑到泥淖裏,用頭頂著倒立而走過……”

蘭德憂傷地搖搖頭。

“隻需要撥開泥濘……不是生活,而是死氣沉沉的沼澤地!”莫洛恰耶夫繼續說著。

“那如果有別人站到你頭上怎麼辦?”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並沒有看著他,冰冷地問。莫洛恰耶夫很快就轉向她。

“那讓我們試試看……!”他陰沉地說,沉默了一會又說,“那也是生活……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我需要跟你說幾句。”

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他的聲音裏充滿了虛假。

“我給您講一個關於……他的謠言!”他衝著蘭德點著頭。

蘭德驚訝地抬起眼睛。

“就在這兒說吧!”姑娘聳了聳肩。莫洛恰耶夫又虛假地笑了起來。

“我可不能當著他……您是害怕我嗎,難道?”他低聲地補充說,充滿挑戰同時又親切地看著她的雙眼。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高傲且恐慌地笑了一下。

“那我們走吧!”她站起身來。“蘭德,您到那裏去吧!”她說。

“好的!”蘭德平靜地回答,並且又轉向希什馬廖夫。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痛心且冰冷地感覺自己很孤單。她有些害怕。當他們來到遠處的林蔭道,無盡地陷入空洞和灰暗之中,她聽到蘭德在說話:

“當人開始尊重自己的權利的時候,他這時候並不是幸福的,而是當他學會愛自己的時候。但是離此還很遠!”

他們走到花園的深處。音樂的聲音勉強能聽到一些,空蕩蕩地飄蕩至此。路燈灰暗地亮著,死氣沉沉,發出普通路燈的光芒。樹木稀少了,在樹木之間露出了星空和冰冷。

“您究竟想跟我說什麼?”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問。

莫洛恰耶夫急促地呼吸著。

他原本打算對她做的一切,並且他計劃的灰暗但美麗的,快速的事情,突然之間,在她意誌堅強的冰冷目光之下,在她挺拔的穿著板硬裙子的身型前,顯得不可能,並且出奇地沉重,出奇地齷齪。

“我……”他說了聲,再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了;他的頜骨不由得閉在了一起,就像是鋼鐵做的,似乎在這裏,現在所需要的正是沉重的沉默。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感覺到有一種巨大的可怕的危險向她靠近。奇怪的是,正是有這種感覺,她內心的恐懼反倒消失了;她變得輕鬆了,是那種攝人心魄的愉快和有意思,就像是在深淵的上方,還想再靠近些去看一看,去感受一下,那種無意識的想法的明亮閃光在她頭腦裏點燃,讓她的兩頰滿是熾熱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