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天,小城平靜了下來。富有青春的、浮躁不安的所有一切都四散去了大城市裏。隻剩下了那些精神和體力上都是老者的人,他們按照雷打不動,一成不變的秩序生活著:打著牌,工作著,讀書,並認為這才是正確的生活方式。冰冷的白雪覆蓋物靜靜地躺在街道上,而房子裏則靜靜地,半睡中蠕動著沒有希望的人們。春天,當濕潤的黑色大地開始散發出芬芳,到處都綠草如茵,太陽也歡快地照耀著,曬幹每一個雪堆,而每天晚上都是那麼寂靜,那麼敏銳,每一天都會有人坐著火車從大城市回老家,而在街道上也會出現活潑的新鮮麵孔,也是如此青春歡快,像春天一樣。如此自然,就像是鳥兒飛回到舊的鳥窩一樣,在老地方長出新綠草,正是在春天的時候,所有熱愛生活的年輕人回到自己小小的,寂靜的,稍微有些憂傷的小城裏。

瞧,在五月份,縣城地方自治署主席的兒子,數學專業大學生伊萬·蘭德回到了家裏,前不久他的父親剛去世。

他跟母親坐了一整天,母親一直老淚縱橫,跟他講述著父親的離世;而當天黑的時候,他拿起製帽,朝街心花園走去,花園位於一條大河的岸邊,這條河因為春水而顯得更加寬闊。在某一個地方,河岸以一個陡峭的懸崖俯衝了下去,而在它的上方有兩個小亭子,用古舊的防潮的綠色軟木板拚成。

河岸的另一邊都暗了下來。它的遠處伸向漆黑的遼闊之中。在越來越黑的深邃天空中靜靜地,不易被察覺地閃爍著星星,所有的一切都充滿了莊重的寂靜,有時候讓人覺得,有一位看不見的,偉大的,平靜之人正站在土地的上方。

隻有在下方的遠處,在河流之上,輪船拖長著聲音,帶著不可理解的巨大憂傷叫喊著,完全就是在警告並提醒關於某件悲傷且不可避免的事情。寬闊如玻璃的水麵出奇的明亮,當周圍都變得灰暗而漆黑時,驚慌的黑色斑點快速地在身後留下均勻的寬寬的銀帶。

街心花園裏已經沒有人了,空空如也。隻是從俱樂部的窗戶裏灑落黃色的光帶在地上,在光帶裏有些影子悄無聲息地運動著,而在懸崖上模糊地看到幾個變黑的身影,突然亮起卷煙顫抖的火光,並且從遠處傳來說話聲和笑聲。蘭德平靜地朝那裏走去,他微笑著。 他是一位身輕且瘦小之人,在柔軟的土地上幾乎聽不到他的腳步聲。“讓我們來唱首歌吧,或者吼叫幾聲,讓對岸聽到!”一個洪亮飽滿的女性聲音說,這些話語溫柔且歡快地在稠密的溫暖空氣中突然亮了起來。

“開始吧!”興奮的男子聲音,隻聽見有個人笑了,蘭德走近了,說了聲:“你們好!”

他的聲音很輕,並且有些含混而平靜。

“啊,蘭德!”一位個頭小且棱角分明的大學生高興並且非常刺耳地尖叫了起來,隔著別人的頭朝蘭德伸出了寬大的手掌。

蘭德微微地笑著,他非常樂意地並且緊緊地握著大學生的手良久,充滿愛意和親切地開始同其他人打招呼。所有人都興奮地握了握他那消瘦的手,在這共同的快樂裏有某種樸素,某種真誠,還有美好,這種快樂甚至都感染到了從未謀麵的從外地來的畫家莫洛恰耶夫,一個塊頭大且強壯的戴著寬大禮帽的人。

當蘭德走近他身邊說:“我是蘭德,讓我們認識一下吧。”

畫家說:“非常樂意!”並且帶著微笑看了看他的臉,簡直就是透過他清澈的平靜的雙眼在觀察他的心靈。

“對您早有耳聞!”他補充說。他的聲音是鏗鏘有力的,就好像他在敲打一個銅鍾。

“真的嗎?”蘭德問,他笑了一下,立刻就轉過身去。但是在這句話裏沒有冷漠,而是有某種暗藏的親密,似乎他認識他很久了。

“你們在聊什麼呢?”蘭德問道。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想跳到月亮上去!”個頭小的大學生笑著回應說。

“這很好呀!”蘭德笑著回答。

生病的大學生謝苗諾夫嘶啞地咳嗽起來。

“你還生著病呢?”蘭德親切地問,擁抱了一下他的肩膀。

“仍舊……”謝苗諾夫悲傷地回答,“老樣子。”

“沒什麼!”蘭德說,他的嗓音有些顫抖。

“不,兄弟,我就要完蛋了!”謝苗諾夫反駁道,微笑中很不自然地扭曲了自己因為疾病而滿是褶皺的蒼老麵龐,他的聲音也已不受意誌所控,從中細膩而又明晰地流露出強烈的絕望感,“很快就會在我身上長出旺……盛的牛蒡草!”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某種冰冷的,陌生的,與此同時對所有人來說又極其熟悉的事物出現在他們的內心裏。也因此能夠清晰地聽到蘭德靜靜的聲音,就像是被輕輕拉開的弓,當他說:“好了,我親愛的!不要這樣說!不要說誰都不知道的事情。某個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去,不是我,也不是你一個人,而是所有人,並且所有人在一起,都知道,是不是完蛋了,是不是牛蒡了,就像你說的,或者是另外的生活。所有人!難道你不理解這個單詞背後的意義嗎?……不可能這樣的痛苦,愛情和思想的力量無法立於土地之上,而變成牛蒡。所有人都感覺到這一點,並且相信這一點,你也相信的,隻是不想去相信,因為你害怕,就像小孩子一樣害怕新事物,害怕不能理解的事物。要知道我們不了解死亡,死亡對我們來說之所以是可怕的正是因為我們不了解它……

樸實的話語中充滿了某種莊嚴的真誠,蘭德帶著這種真誠說出了自己有些混亂,回蕩在空中的話,這種真誠對忍受痛苦的大腦產生了作用,就像是捉摸不定的柔和氣味,也像溫暖的水流,使內心變得愉快,讓人平靜,同時還將人緊張的思緒吸引至某種不確定的,如遙遠的霞光般明亮的事物。孩子般輕信的希望開始膽怯地在顫抖著的心靈的黑暗深處發光,甚至都不用去思考他的話,而僅僅是感受它們。

謝苗諾夫更為平靜更為燦爛地笑了笑。

“信者得福!”他輕鬆而開玩笑地說。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更自由地鬆口氣,又開始說起話來,活躍了起來。看不見的冰冷的幻影悄悄地退下,抽掉自己恐怖的沉重的手。

在街心花園裏走過一個黑得像影子一般的高個子,他用自己長長的腿劃過沙沙作響的沙子。

“這是菲爾索夫,”蘭德說,然後扯著嗓子喊道:“菲爾索夫!”

“這是誰?”莫洛恰耶夫輕輕地問。

“這是,國庫的官員……”希什馬廖夫輕蔑地,似乎對蘭德表示失望,擺了擺手。

黑色的影子慢慢地停了下來。

“您似乎是,伊萬·費拉蓬托維奇?”有些不確定的口吻,所以很難理解他是帶著什麼樣的情感說這句話的,他用刺耳的木訥聲音問道。

“是我。”蘭德回答說。

菲爾索夫劃動著雙腿,平麵的影子慢慢變成了細長的瘦骨嶙峋的人,他走了過來。

“您好,伊萬·費拉蓬托維奇,您好!”他誇張地興高采烈地說起話來,顯然是努力盡可能大聲並且非常激動,他緊挨著就座之人的腳尖鑽到蘭德身邊。

“小心點,您!”謝苗諾夫不友好地說。

“您好,菲爾索夫!過得怎麼樣?”蘭德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

菲爾索夫搓揉著自己的雙手,“我能過得怎麼樣。工作,工作——這就是全部的生活!我隻是靠著對教堂的信仰而活著,麵目一新。”

在他刺耳的聲音中總是響著某種自我感動的細微的虛假的音調,當他在說關於自己的生活時,似乎讓人覺得他是在蘭德的麵前誇耀自己的生活。

“您的日子不富裕啊。”希什馬廖夫帶著公開的嘲笑說。

菲爾索夫慢慢地,似乎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轉向他。

“您這樣想嗎?”他不情願地說,並且補充道:“我還真不知道還有比跟上帝交流更大的財富……當然了,您可能不這麼看。”在他的聲音裏有一種潛在的威脅悄悄地哆嗦了一下。希什馬廖夫蔑視地看看他,然後惡狠狠地轉過身去。

“是呀……”菲爾索夫拉長了聲音,稍作沉默,“我,伊萬·費拉蓬托維奇,這幾天在法院裏當陪審員。碰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您知道嗎,在審判一個從作坊裏撬鎖盜竊的案件……這個人在我們的蒸汽織布廠當師傅。您或許認識他:他的姓氏是特卡喬夫……”

“特卡喬夫?”蘭德驚惶地叫道,“不可能!”

“是的,”菲爾索夫帶著滿足感說著,“因為偷竊。這件事情本身沒有什麼,但是他的行為……您能想象嗎:他拒絕辯護律師,自己說……的確,我偷了東西,但是陪審員先生們,你們中有誰沒有罪,那請他第一個來判我的罪吧!……尷尬,他說到點子上了!但是在當時隻有我明白,這些話的分量……”

“問題並不在於這些話!”謝苗諾夫回應說。

菲爾索夫突然整個人都發怒了,噘起嘴來。

“不,就是在於這些話!……在這些話上!”

於是他開始混亂地證明,正是這些話,像奇跡一樣,像“神諭”一樣,並不取決於誰說它,將它用在自己恐怖而苦難的生活上,“直叩心扉”。他說的有些幹巴無趣,大家都不聽他說話了。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將手從白色的寬大袖子裏伸了出來,就像是一隻白鳥大大的翅膀,大聲地說:

“月亮,月亮升起來了!”

菲爾索夫一下子就不說話了,臉上帶著惡狠狠的委屈的表情看了看她。

“是啊,當然……月亮更重要!”他嘟囔了一句。

“都重要。”蘭德親切地安慰他,笑著說。

在幽深的灰暗中,不知是過於近,還是過於遙遠,從漆黑的地平線處小心翼翼地在張望,這是一個紅色的人,他悄悄地旋轉並長高,立刻在暗色的水裏亮起了火花,看到細細的,顫抖的金色小橋從一個岸邊架到另一邊,就像是神秘且不言語地建議轉到另外一邊,進入某個暗翠色,銀亮色的世界裏。

“太美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用她那飽含感歎的聲音說,她的聲音有力且新鮮,在懸崖上方快樂地響起。

蘭德抬起眼睛看看她,久久地帶著喜悅看著這洋溢著青春的美麗麵容,她那天藍色的雙眸從他身旁看向遠處。

“伊萬·費拉蓬托維奇,”菲爾索夫用刺耳而沮喪的聲音說著,起身了,“我們還會見麵的,當然……而現在我要走了。”

“當然還會見麵的。”蘭德輕輕地握了握他那雙冰涼而手指濕潤的手掌,說道。

菲爾索夫沉默地同其他人告了別,然後就離開了,劃著雙腿。

“你何苦跟他扯上關係呢,”希什馬廖夫冷冷地聳下肩,當菲爾索夫走遠的時候,“偽君子,吝嗇鬼……在教堂裏閑逛,折磨自己的孩子。”

“他……”蘭德開口了。

“哎,得了吧,請別說了!”希什馬廖夫失望地打斷他。

蘭德苦笑了一下,不作聲了。

月亮升起在大地之上,掛在高空中,圓圓的,沉默不語,明亮無比。

“瞧,畫點類似的場景吧,莫洛恰耶夫!”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頭也沒有轉過來,就說著,“那樣的話,我會馬上把你當作偉大的畫家的!”莫洛恰耶夫不說話地看著月亮,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開始變得柔和而深邃,似乎他看到了某種別人沒看到的,某種神秘的偉大的事物。

希什馬廖夫輕蔑地看了看他。

“畫吧!”他也說,轉身衝向蘭德,開始快速,急劇且關切地說:“蘭德,我們這兒在維爾希洛夫磨坊剛剛發生了一件事。維爾希洛夫開始賣腐爛的肉,他們連那種……打碎了窗戶,管家被打了……抓了22個人呢!”

“蘭德,他們做得對嗎?”突然謝苗諾夫帶著善意的嘲笑問道。

“對……”蘭德堅定地回答。

“嗯……”謝苗諾夫發出不確定的聲音,皺起眉頭。

“他們的家人現在狀況很糟糕……很壞的事情!”希什馬廖夫抖了抖頭。“我們也為他們做了些什麼!……”

所有人都沉默了。蘭德看看地麵,無力地動了動纖細的手指。

謝苗諾夫輕輕地咳嗽了一下,聲音清晰地傳到懸崖之上。

月亮不知不覺,完全是偷偷地,升得越來越高,在某種黑色的,不為人知的事物上方。它升得越高,這黑色的事物變得越來越明了,越來越明亮,很快清晰地,但是幻影般地顯出對岸,還有水窪裏的一條條白色的霧團,在黑色的深水上蒼白的沉默的幻影在走動。

夜晚變得潮濕而陰冷。謝苗諾夫扣上了大衣的扣子,將製帽往頭上扯了扯,因為他的耳朵就像是蝙蝠的一樣可憐地露了出來。

“我要回家了……”他說,“天冷了……你呢,索尼婭,走嗎?”

“不。”一位纖細如草的小姑娘若有所思地回答,她一直是安靜地坐在懸崖的上方。“那隨你吧……”謝苗諾夫,含混的聲音,無所謂地說,“天冷了。有空的時候請去我那,蘭德!”

“好的。”蘭德回答。

“再見!”

“什麼?”莫洛恰耶夫機械地回應。

“在沉思呢,畫家!再見!”

謝苗諾夫病態地彎了下背,慢慢地沿著街心花園走開了。

“聽著,廖尼亞……”蘭德開始小聲說,看得出,他一直在思索這件事,“需要幫助那些……”

“是的,所有能做的我們都做了。沒有任何錢了!”

蘭德站起來。

“哪裏會沒有任何錢的?”他若有所思地說,“明天你到我這兒來……而現在我要回去了。媽媽等著我的。”

很快就變得非常冷了,土地,天空,水,還有人們的麵容,所有一切都因為月亮寒冷的光亮而變成淺藍色,看起來像天藍色的冰一樣透明而冰冷。希什馬廖夫和索尼亞走向同一個方向,而蘭德,莫洛恰耶夫和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走向另一個方向。

第二章

“我要給您畫一張畫!”莫洛恰耶夫說,他輕輕地靠近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的臉,被月亮照亮的臉蛋。

“哪怕畫兩張呢!”她笑了起來,在她的眼睛裏閃耀著快樂而自豪的滿足。

蘭德抬起頭來看看他們,說:“真好……”

他想說的是:真好,你們兩個人都是如此青春,如此美麗,你們彼此喜愛著對方!但是他沒有說出來,隻是笑了笑。

“您覺得應該為工人們準備什麼?”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想起了,嚴肅地問。

蘭德稍微攤開雙手。

“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是,作為第一階段……錢我是有的。”

莫洛恰耶夫看了看他,在他被月亮照亮的,並不俊美的消瘦臉上,有著一雙完美的大眼睛,讓畫家感覺到一種平常的卻又不可摧毀的堅決。一種不愉快的,不確定的嫉妒感在莫洛恰耶夫內心裏蠕動,就像是在月光之下,他的某種潛在的混沌的思想在內心深處擠在了一起。

“獻給他們?”他不信任地撇撇嘴,問道。

“是的。”蘭德問。

“全部嗎?”莫洛恰耶夫帶著壞笑繼續問。

“不知道,真的,親愛的……”蘭德善意地思索著,就像是在跟他討論,“可能是全部……看需要怎麼樣吧。”

“您有很多錢嗎?”莫洛恰耶夫故意譏笑道。

“又在標新立異!”他暗自心想,感覺到對他的嫉妒而隻想著不好的一麵,並且變得凶狠了起來。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仔細地看了看蘭德。

“我有……”

蘭德整理了一下製服,平靜地說:

“不太多……有四千。”

莫洛恰耶夫又沒往好的地方想:“這停頓非常有效果呀!”

而後他無意地看了看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瞬間忘記了蘭德的事情。

“您的臉就像是從施圖克畫上走下來的一樣,當您笑或者思考的時候!”他用誠懇的讚歎語氣說,他的眼睛貪婪地發著光亮。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笑了起來,月光下突然明晰的半張開的嘴唇裏,她潔白的牙齒因為瞬間的明亮而神秘地變得更白了。蘭德看了看她,他看到,她的臉泛著白色,充滿力量,溫柔又嚴厲,就像施圖克作品上的一樣。她整個人也是如此高大,如此勻稱,如此強壯,散發出某種清新和激奮人心的東西。

“這麼說來您會把所有的錢都給他們?”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將臉藏在莫洛恰耶夫後麵,問蘭德。

“是的,全給!”蘭德愉快而親切地對她美麗且明亮的眼睛笑著回答。

他的聲音是如此平靜,溫暖人心,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瞬間陷入了沉思。某種深層的,溫暖的而又細小的流水敏銳地在她內心的最深處做著回應。

“他是多麼地可愛,也是奇怪……神聖的!”她帶著微笑回憶起謝苗諾夫對蘭德的稱呼……“不,他不是神聖的!”

她期望所有的一切並不是這樣。不是因為蘭德正站在她麵前,而是因為,現在,在深夜裏,她期待著在身邊,在鮮活和有意識之間能夠莊嚴而直接地閃耀出力量與完美的光芒,就像在月光之下,在星空中,在莊嚴而平靜地入睡的大地上所發生的一切那樣。

“我來這兒……”蘭德猶豫不決地說。他不想離開他們。“再見了!”莫洛恰耶夫冷淡且快速地回應。

蘭德想了想,輕輕地笑著離開了。

“讓他們去吧!”他告訴自己,在他的內心裏有某種寬大的感動的情感,就像是擁抱。莫洛恰耶夫和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久久地走著,沉默不語,莊嚴的寂靜充滿她的內心。

“這個蘭德真是個聖愚似的人物!”莫洛恰耶夫帶著不屑的表情說。“傻瓜……或許,相反,完全不是個傻瓜!”他做了個鬼臉補充道,並且突然直接而細心地說。“他的臉不英俊,但是非常有意思,您,除了自己的藝術,什麼都沒有看到!”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說,聲音不大地笑了起來,並把臉轉向月亮。“不是的,所有的美我都能看到!”莫洛恰耶夫反駁道,賦予自己並不重要的言語某種特別的,對她來說親近且明白的含義。

“那除了美的呢?……”

“鬼才知道呢!什麼都沒有了!”莫洛恰耶夫聳了聳他寬大的肩膀。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笑了。在白色的襯衫之下,酥胸隨著笑聲而湧動,在月光下明顯地勾畫出深沉的潮濕的影子,這個胸部似乎是赤裸的。她整個人在明亮的,稍微有些發藍的月光下變成某位特別的女子,格外美麗,不像平日一樣。

莫洛恰耶夫睜開大大的眼睛看著她,並且有某種力量將他往她那裏扯啊推啊。

“啊!”他的腦子裏爆發了。他熟悉的力量和欲望結合在一起的感覺現在就在他的雙腿和胸膛之間顫抖,他很久以前就有這種感覺了,並且很喜歡自己的這種感覺,它突然升到地麵之上,並且與整個世界分離開來。似乎月亮不再發光,也不再冰冷,而是悶熱,空洞,隻有她自己格外地神秘和美麗,就像黑暗之中的星星,明亮而獨立,非常近而又非常遠。莫洛恰耶夫彎下身去,從側麵看到善良的黑眼睛,這雙眼睛並沒有看著他,似乎在無聲地等著什麼,並且神秘地許諾著什麼。

一切都寂靜無聲。隻有在某個遠處,在房屋的後麵,時而黝黑灰暗,時而白亮冰冷,但是,隻有一隻小狗輕輕地叫著:

“汪……汪……汪……汪……汪!”所有的一切動靜中都有著共同的,奇怪的,緊張的東西。

“真想活著!”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輕輕地,而後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有力地說,“想做些什麼,想去愛……”

突然她出人意料地笑了起來,非常清脆。

“真想跳到月亮上去,就像希什馬廖夫說的那樣!”她想起來了。

所有一切變得很美,平凡並且普通。

“睡覺,該去睡覺啦!”她像歌唱一樣補充道,“怎麼說!再見了!”

“再見……”莫洛恰耶夫還是用顫抖的聲音回答,深深地緊張地歎了一口氣。

他們已經走到了她家的柵欄處。

“再見!”

輕盈的腳步聲消失在柵欄後。在某處響起了一下又一下的門閂的啪啦聲。聽得到,門是如何被沉重地推到房間裏,某個人睡眼惺忪地問了句什麼,然後又是寂靜和空洞。

莫洛恰耶夫久久地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走著,灑滿了月光的街道,看著遙遠的月亮,開心地什麼也沒有想。

第三章

當蘭德回到家的時候,他的母親坐在桌子旁,看得出,已經等他吃晚飯很久了。

家裏籠罩著蘭德父親去世後那種憂鬱的空蕩,她非常無聊,恐懼,並且可憐自己,在她看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終結了,死去了,而她的全部生活也被一種黑暗的厄運的力量劈成了兩半。那些曾經的無聊和沉重她已經忘記了,並且她覺得,過去的,恐怖的,遙遠的,都隻是稍縱即逝的,所有的快樂和溫暖似乎被灼人的明光隻照亮了一瞬間,而現在隻有空洞和冰冷,而以後將更加黑暗,更加灰暗,有時候真想死去。隻有當她想到兒子,某種明亮的感覺才會在她麵前閃現,並且她所做的一切,才變得更有些意義。

“萬尼亞?”她從燈光下悄悄地問。

“是我,媽媽!”蘭德回答,將製帽扔到桌子上,走到她身邊,坐在旁邊,將他的頭靠到滾圓的,但是已經沒有彈性,溫暖的就像暖炕一樣的肩膀上。她撫摸著他的頭,還有少有的非常柔軟的明亮頭發,並且想,在他的身上承載著她全部的未來,信仰,快樂和意義,還有整個讓人捉摸不透的恐怖生活。“想吃東西嗎?”她問道,將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想。”蘭德說,然後開始靜靜地溫柔地親吻她圓潤的手,長著布滿皺紋的短手指。

“我親愛的孩子!”母親滿眼淚水地說。

某種堅固的,對他來說很久以前就非常熟悉,非常珍貴的感情在他們之間傳遞著,蘭德再也無法講出來,他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媽媽,爸爸走後留下多少……總共?”

母親對這個問題一點兒也不驚訝,因為蘭德還不清楚,他還有沒有經濟能力繼續他的大學,所以她以為這是他詢問的原因。

“不多,萬尼亞……”她悲傷地說,想著另外的事情,“就是這房子,還有給我的退休金,感謝上帝,還不少。而錢總共隻有四千。”

“我想的也差不多是這些。媽媽,房子和退休金,當然是屬於你的,而錢,可不可以現在讓我拿走,我有用……”蘭德說,而瞬間在他的內心裏出現了某種沉重的,驚恐的感覺。

“啊,好的,拿走吧……拿走吧……要知道這些錢就是留給你的遺產。”

母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蘭德,撫摸了一下他的頭發。

“你拿它們做什麼呢?”她靜靜地,親切地笑著問,就像對待小男孩一樣。

蘭德從沒有想過隱瞞她什麼,他看著她的眼睛,簡單而清楚,他的臉變得更為明亮了起來,他堅定且平靜地回答說:

“我,媽媽,想把它們都送給那些工人的家人,那些被維爾什洛夫趕走的人。”

“什麼?”母親重新問道,她笑了笑說,“你真是我的小傻瓜,就像小孩子一樣,盡管已經長出胡子來了……”

蘭德悲傷地笑了一下,不言語了。

“你可千萬別這麼做!要知道你會出事的!”她突然用另外一種驚恐的警告語氣說。並且,在她勸說之前,她根據他那清澈的,異乎尋常瞪大的眼睛判斷出,他說的是真的。她沉默了有一分鍾,驚恐地看著他的臉,然後努力讓自己相信,她說道:“愚蠢!那你自己靠什麼生活呀?”

“總會有辦法的……”蘭德憂傷地回答,他感覺到在他們之間無形中豎起了一麵不可穿透的冰冷的牆。

“愚蠢!”就像是在保護不受什麼敵對的,邪惡的攻擊似的,母親固執地重複道。這對她來說的確是敵對的,邪惡的,因為它將衝刷掉她賴以生存,度過如螞蟻般渺小的生活的一切。

蘭德沉默了,在他的內心裏已經有什麼被撕裂開,某種血淋淋的東西。

深夜裏,當他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在想:“該怎麼辦呢?媽媽是不會明白的,並且她也不想明白。這對她來說是巨大的悲傷;但是我又不能不這麼去做……我們都妨礙了彼此的路,因為我愛她,所以我將讓步於她……不能這樣!這意味著,我需要離開她!”

一種火熱的感受標記出這種決定;胸膛裏有某種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平生第一次將同他無盡熱愛的人斷絕關係,而在斷裂之前,他覺得寒冷而可怕。不知道為什麼弓著腰的,將死的謝苗諾夫站在了他的麵前,在他的心裏出現了某種不熟悉的驚恐。

“是我躺在這裏的,”突然蘭德想到了,“我自己帶著信念,需要斷裂,引起了悲傷和疼痛;或許,終究……終究……”周圍隻有空洞,隻有漫無邊際的空洞。而在遠處的某個地方有星星,隻有星星!我不是一粒沙塵,而更小,無盡地變小,並且我的生命在永恒之中都算不上瞬間,而是某種……就像完全不存在一樣。而我生活著,相信著,自己離開……那麼我該做什麼呢?”

蘭德的頭發在頭上動了動;一種細微的抖動糾纏不休地敲打著他的左腿。瞬間讓他覺得,他被懸掛在某種冰冷的,死氣沉沉的,極其恐怖的空洞中。無論是下麵還是上麵都是漆黑的,空洞的。而後他想到了那隻小貓,維爾什洛夫的馬車夫當著他的麵抓住脖子的那隻小貓,抓了起來,然後扔到地上,當場就把它摔死了,蘭德覺得,這是他被懸空了,被抓住了領子,在空洞之中,在離死亡隻有一瞬間的時候,無助地搖晃著他的爪子。突然有什麼丟棄了他,狠狠地就像雷電一樣擊中了他,然後就安靜了,不動了,黑暗了。孤獨之感變得不可忍受,對於繃緊的神經來說,並且痛苦地極度希望,也需要,能有誰對他說一句,他不是一個人在這巨大的像永恒一樣的世界裏,所有的一切不是這樣的。蘭德顫抖著將頭扭到後麵去,他那睽睽的雙眼盯著黑漆漆深淵的某處,在他的上方的,全身的細胞都緊張地處於某種可怕的衝動中,他開始向某人祈禱:“上帝啊,上帝啊……上帝,我的上帝!”

在他的腦海裏,在一種不可描繪的混沌中旋轉著各種想法,它們閃過,相互之間混亂地碰撞著,從這個祈禱中流出來,整個身體和全部的精神都疲憊不堪。除了這些話,他的腦子裏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了,但是他全身心地聚攏到這些話上,並且在這巨大的緊張之中,這緊張達到了人所能承受的極限邊界,在這緊張中生出了某種強有力的、偉大的,某種似乎不可能是沒有目的的事物。

“上帝啊,上帝!”

他似乎已經感覺到,有人在聽著。一個威嚴而平靜的人。

突然在亂如麻的思緒中,有一種思緒開始分離出來,強化,明亮起來。這對他來說有些出乎意料,不可理解。

“我是躺在溫暖的床上祈禱的,而維爾什洛夫的工人們則是在繁重的毫無希望的一天勞作之後,在光禿的地板上……”有什麼停住了,並且侍機傾聽,他的內心和他的周圍,寂靜,出奇地寂靜,蘭德自己聽到了,他是如何緊張且艱難地呼吸。

“那麼,這要說明什麼?我需要做什麼?”蘭德詢問自己內心的某個人。

在他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起初出現了某種不易察覺的,而後越來越強烈,呼之欲出的欲望, 他起床然後躺到冰冷的地板上。

“但是,要知道問題不在這裏!”蘭德告訴自己。

“上帝!”蘭德試圖同他搏鬥,又一起祈禱,但是呼聲在他的內心裏引起的隻有空洞和死氣沉沉。

這時,蘭德一時衝動,快速地從床上起身,然後又跪了下去,而後將自己滾燙的額頭放到冰冷的地板上。

周圍也是寂靜,漆黑。

他的雙眼突然淚水滿眶,他的內心裏變得平靜了下來,就像一切都因為被允許的緊張的期待而鬆了一口氣。蘭德立刻又想到,明天他將把錢給工人,將所有能給的都給,獻出自己,獻出內心裏最喜歡,最明亮的。應該怎麼去做到這一點呢,蘭德不知道,也不去想這些事情,就像他不會去想這件事會讓母親悲傷,會讓很多人反對自己,並且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

完整的愉快感情在他內心裏升起,並且周圍所有的一切都充滿了某種巨大,明亮和清晰。恐懼消失了,如煙一樣。地板上冰冷,所以蘭德的整個身體都顫抖著,但是他卻因此感到很愉快,因為通過這將他再同某個人聯係在一起,這樣他就不是孤獨一人了。而後周圍所有的一切:地板的堅硬,冰冷,漆黑,還有自己半赤裸,可笑地在地板上抖動的身子——所有一切都離開去了某個地方,並且變得不被察覺,不被需要。

“上帝呀,我的上帝!”蘭德帶著一種不知疲倦的力量再一次祈禱。

在這種緊張的,快樂的狀態下,類似於最為偉大最為深刻的幸福,他完全愣住了,平靜了下來,也開始忘卻了,在地板上睡著了,當窗戶裏已經開始看到某種明亮的,灰暗的,透明的東西。這最後一次出現在他的生活裏,當他產生了懷疑,當他有那麼一瞬間感到難為情,在他預見到艱難的決裂的時候。

而後,在他的內心裏打開了一條明亮的筆直的道路。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蘭德去了監獄。在郊外嫩綠的草地和小河寬闊的斜坡上白牆白得有些刺眼,一樣的士兵變黑了,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刺刀穿入蔚藍的天空。

蘭德被領到看守長官那裏,看守長官的胡子長到腰部,花白稀疏,就像蘇茲達爾平麵聖像中所畫的那樣。他有禮貌地盯著蘭德看。然後蠕動著不信任的薄薄的嘴唇問了一句。

“我的姓氏是蘭德。您或許認識我?……我非常想見那一位特卡喬夫,3號的時候在法庭裏被宣告無罪的。我聽說他還在你們這裏……”

像聖像畫中畫的一樣的監獄的看守長官揮動著他消瘦的手指。

“有可能……他還在我們這裏。當然可以見他!”他重複著,似乎是在努力說服自己相信, “我可以帶您去……或者,把他叫過來?”

“最好我自己去他那裏吧,他,可能,不想到我這裏來。我跟他,說實在的,幾乎是不認識的。”

看守長官瞪著眼睛看著蘭德。

“西多羅夫,帶著去!” 他突然生氣地皺起眉頭,說完不再看蘭德。

“您知道嗎,我將安置他們?”蘭德信任地說,“您看到了嗎?我將給他提供……”

“這您到那裏跟他說吧!”監獄長更生氣地嘟囔了一句,開始翻動桌子上的文件。

蘭德開始替監獄長感到羞愧,為他的粗魯和冰冷,所以他加快了動作。

年老易怒的士兵刮過了胡子,穿著黑色的肥大製服,腋下都開裂了,他朝著蘭德揮動了一下他的袖口,上麵的鑲條都被磨掉了,說:“聽從您的吩咐,長官!……請,先生!”

蘭德跟著他走到院子裏去。

院子很幹淨也很大,隻是裏麵還有長草,並且很悶熱,盡管有柔和的春天的天空在頭頂上閃爍。

散發出酸酸的白菜湯,裁縫鋪,還有十分強烈的茅廁的難聞氣味。

“你們這兒不太好……”蘭德說。

西多羅夫用他那雙鄉下人的小眼睛環視了一下院子,似乎是帶著歡快的不理解在尋找,到底有什麼不太好的地方。

“是這樣的!”他還是這樣回應了,如此之快,如此之樂意,似乎讚同蘭德的話給他帶來了很大的愉悅。

蘭德看了看,他如此沉重而結實地邁著彎曲的鄉下人的雙腿,補充說:

“你們這個差事很讓人厭煩的:看守人!”

“是這樣的!”西多羅夫同樣還是非常樂意地回答。

“還不如在鄉村裏耕地呢!”蘭德繼續說著,對他表示同情。

“是的,”西多羅夫說,“在田裏耕地很好的。”

因為他歡快而樂意的話語蘭德也變得開心了起來。

“為什麼你們至今還不釋放特卡喬夫?要知道已經宣布他無罪了。”

“是他自己不要走的!”西多羅夫笑著回答。

“為什麼?”蘭德很奇怪。

“他跟我說,他沒地方可去……奇聞!怪人一個!”

蘭德陷入了沉思,一種悲哀的陰影壓在了他的臉和他的心上。

他們已經穿過了整個院子,沿著狹窄的拱形走廊走;立刻變得出奇的黑暗,特別是經曆過院子裏明亮的陽光之後;到處都冰冷冷的,滿是泥的白石還有古舊的綠色的生鐵。

有一群人從一個門到另外一個門冷漠地懶散地走著,穿著汙穢醜陋的衣服,他們中有年輕的也有年紀大的,但是所有人都有著相同的,沒有血色,不健康的,浮腫的臉。他們用非常不友好的惡毒眼神目送著蘭德,站在牆的旁邊,然後冷漠地,就像影子一樣走向潮濕的走廊深處,在這些無意義的,冷漠的動作中有某種可怕的,危險的東西。在一個牢房裏有一個人在竭盡全力地唱歌,看得出,他是故意花費更多的力氣在做這個動作,所以歌唱更像是詛咒——那種野蠻的基調,還有那麼多汙穢的話。

“特卡喬夫!”西多羅夫沿著走廊利索地喊了一聲。

“哎,特卡喬夫!……哎,你!喊你呢!……聽見沒!”幾個聲音嘈雜地喊起來,他們非常高興有一個借口可以讓他們叫嚷,不是亂叫,而是為了某種需要。

在一間牢房的門檻處出現了一個人,穿著一件不合身的寬大的囚服,很瘦且黑,顴骨突出的黝黑麵孔盯著蘭德看,心情沉重且充滿不信任。

“我是來找您的……”蘭德信任地笑著,似乎努力用這個微笑變得與特卡喬夫更親近些,更能理解他。蘭德說完伸出手來。

特卡喬夫有些不自然,似乎並沒有驚訝於他的到來,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想跟您聊一聊……”蘭德補充說。特卡喬夫更加不信任地看了看他,咬了下薄薄的幹裂嘴唇,然後不情願地退到一旁,往後退了兩步的樣子,用發顫而低沉的聲音說。

“我就在這裏住……這兒……”

蘭德跟著他來到了一個單獨的牢房。這是一個拱形的房子,如此矮,如此潮濕,散發著黴味,真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這裏竟然住著大個頭的人,而不是某個個頭小的膽小的動物。

特卡喬夫想了想,皺著眉,遞給蘭德一個小板凳。

“請坐……”他帶著不確定的表情說。

蘭德坐下了,柔和地看著特卡喬夫。

“您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在他的注視下,特卡喬夫不安地皺著眉問道。

當他皺眉的時候,他的臉不再那麼嚴肅,而是有些可憐的表情,通常受到委屈的孩子都會有這種表情。

“我什麼都不要……”蘭德善意地反駁道,“我隻是聽說了關於您的事情就來了。”

“為什麼呢?”特卡喬夫不信任地嘟囔了一句。

“是這樣的,我很難過,您是如此被激怒,如此不幸;我想如果我來看您,您可以會好過一些……”

“同情?我可不需要!”特卡喬夫斷斷續續地低沉地反駁道,轉身朝向窗戶,在桌角上用不幹淨的消瘦的手指敲著。

蘭德靜靜地抓住特卡喬夫的手。

“您為什麼這麼說?要知道這是不公平的……要知道您是不幸的,您被激怒去偷了東西,僅僅是因為您在自己的生活中看到了很少的同情和關愛。我到您這裏來沒有什麼其他用意,隻是敞開心扉,發自內心地想幫助您……為什麼您要對我如此凶?”

特卡喬夫受驚地看了下蘭德的手,如此輕柔如此信任地握著他黑色的手指,他突然臉紅了。

“我誰也不需要……”他悄悄地但是很執著地回答,並且悄悄地抽走了自己的手,“所有這一切都是很愚蠢的事情……”

“為什麼?”蘭德傷心地抬起眉頭,問道。

特卡喬夫扭過頭來看他,蔑視地冷笑了一下。

“您的這個幼稚的問題讓我處於很愚蠢的境地……”透過不自然的文縐縐,明顯能聽出某種憤怒和痛苦,他用一種逞能的語氣說,“您……為什麼我要跟您聊天了?” 他聳聳肩,轉身朝向窗戶,在窗台上有一群鴿子,在玻璃和鐵網外麵走來走去發出咕咕的聲音。

“我在喂它們……朋友們!”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了起來,在薄薄的流露出痛苦表情的嘴唇的一角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鴿子嗎?是的!”蘭德對這個微笑表示開心,他自己也笑開了。“當然是朋友!要知道,永恒的仇視和必須剿滅都是不對的……沒有這種必須,不可能有,不可能!恰恰相反,需要維護……所有人維護一個人,一個人維護所有人……並且甚至成為朋友,成為兄弟!我,您知道嗎,堅信所有的一切都是錯誤的,所有的一切不應該是這樣,所有的一切需要改正,結束……這是什麼的,這就是人的使命!我堅信!”

“我理解不了您的華麗辭藻!”特卡喬夫執著地,愁眉苦臉地回答,讓蘭德覺得,他是故意這麼回答的。

蘭德笑了。

“我不善於更好地表達……難道,您真的不理解我嗎?我感覺,您沒有理解……我想說的是沒有人與人之間的凶惡與仇恨,它們需要被消除,這一切會在改造世界之後出現……”

“瞧你說的,”特卡喬夫訕笑地插話,“很容易。”

“不,不容易……很難,極其難!但是不是不可能:沒有什麼仇恨和凶惡是不能戰勝的!”

“您跟我說這些幹什麼?”特卡喬夫尖銳地打斷他。

“我這麼說,是因為,”蘭德趕忙說,他害怕特卡喬夫馬上就要離開了,又一次抓住他的手,“因為我看到……我覺得,您不再相信這種可能性,而相信邪惡是永恒的,邪惡到處都是勝利者,不需要跟它搏鬥了,而是服從於它!這非常可怕!不是這樣的。您隻是喪失了信心,變得凶暴起來,而現在您隻是人為地濃縮了凶狠的空間,想象著,終於學會了真正地呼吸……哎,特卡喬夫,這是一個極端的錯誤!要知道您能感覺到:您呼吸非常困難,很艱難吧?是不是?”

特卡喬夫愁眉苦臉地沉默不語,用鼻子艱難地呼吸著。

“不應該用仇恨去解決仇恨!”蘭德說,他閃爍著睜大的眼睛,似乎並沒有在想他所說的話,並且他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歌唱,發自內心的歌曲:“這樣仇恨就勝利了!就感覺不到快樂,輕鬆,滿意,當您戰勝自身的惡,不用它來回應其他人的惡!難道這種感受不能說明路在哪裏嗎?能感受到這一點是怎麼的快樂!為了這種快樂什麼恐怖的痛苦不能忍受呢!哪怕人們對你很糟糕,很殘忍,哪怕你的生活條件很差,就讓它這樣;但是要知道生活的外在條件在所有人那裏是無法完全一樣的,從根本上來說,這一點是容易接受的,如果……”

“您什麼時候挨過餓嗎?”特卡喬夫突然冷嘲熱諷地打斷他,“啊,蘭德先生?”

“天呢,您為什麼這樣說話!”蘭德帶著哀求急忙說,帶著一種刺入內心的哀求,“要知道,您也知道,為了信念是可以忍受饑餓,痛苦還有死亡本身的……殉難者都是在極度恐怖的折磨中死去的……”

“那是殉難者!”特卡喬夫搖搖頭,表示反對道。

“難道您認為,特卡喬夫,所有的殉難者都是某些特別的人嗎?不是的,是我,是你,是任何一個最渺小的人都可以為了信念去承受的,隻要這個信念是他的信念,他的感受!對不對?”

“可能是對的……”特卡喬夫愁眉苦臉地回答。

“當然是對的!”蘭德高興地抓住他,他的整個臉都散發著光芒,“真理在人身上,這個偉大的力量,它正是存在於人的身上!既然如此,這就意味,他什麼都可以,任何事情都可以!可以同任何力量作鬥爭並且取得勝利……您為什麼偷竊,特卡喬夫?”

特卡喬夫為之一震,很快就臉色蒼白,很明顯看得出來,他的血從麵部流走了,睜大的眼睛,能夠看到可怕的受折磨的傷口,他瘋狂地盯著蘭德。

“這跟您有什麼關係?”他沙啞地說出,把瘦瘦的黝黑的脖子伸向他。

“我知道為什麼,”蘭德堅定地說,他哆嗦了一下嘴唇,“並且我想說關於這件事……”

特卡喬夫一動不動可怕地盯著他的眼睛。而蘭德在這麼近的距離看到了他黑色的瞳孔變得圓圓的,透過它們看到了無助的,永遠隱藏起來的永久的委屈和仇恨在看著他。蘭德不知道為什麼想,如果他眨眼睛,特卡喬夫要麼會打他,要麼會對著他的臉唾棄。所以他沒有眨眼睛。

特卡喬夫突然低下了眼睛。

“您什麼都不知道!”他靜靜地,粗魯地帶著挑釁說。

“不,我知道!”蘭德堅定地反對說,“要知道我了解您的全部生活,人們都跟我講了很多……您自己也說了很多,當您在法庭上時……我都聽說了。您是如此真實如此明確地描述它,這很難是……”

特卡喬夫臉上出現了不聰明的,誇耀的表情。

“您認為,隻有你們,大學生先生們,會說話嗎?不是的,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他不合適地說了起來。

“要知道您之所以偷竊,是因為從來都不是一個小偷……”蘭德不聽他說話,繼續說著,“我知道,您總是很艱難地生活著,但是您不僅不偷竊,甚至都不喝酒,不抽煙……難道您就學不會這些嗎?我知道……我知道您是如何學習《福音書》的,您是如何不吃肉的……”

“這都是荒唐!”特卡喬夫帶著不自然的,裝出來的不屑反駁道。

“不,不是荒唐!這是偉大的事情,人都應當如此要求自己!這需要很大的,巨大的力量。而您擁有這種力量……現在為什麼它沒有了呢,特卡喬夫?”蘭德抓著他的雙手,哀求地問道,“為什麼您不鬥爭到底呢?”

“到什麼底?請允許我問您,蘭德先生。”特卡喬夫整個麵孔都變成了熾熱同時又可憐的模樣,抽脫自己的雙手,問道。

“到勝利,特卡喬夫!”蘭德起身走向他說,“人為了自己的信念總是可以取得勝利的,而您有自己的信念,所有人都是相同的,生活,感受都應該是相同的,並且是美好的!您會取得勝利的,特卡喬夫,您是強大的人!為什麼您喪失了信心,發生了什麼事了?”

特卡喬夫沉默了。蘭德也在某種奇怪的顫抖中不說話了,他說話時那種強烈的亢奮讓他現在沒有了力氣。淺色的頭發落到額頭上,嘴唇和雙手都在顫抖,隻有雙眼還是一如既往地閃爍著友愛和憐憫。

特卡喬夫沉默了非常久。

“聽著,蘭德先生,”他抬起頭,開始說話了,但是並沒有看著蘭德,“您說您了解我,並且說得不錯,您了解……我整個被剝奪了幸福的生活,還有我所有的痛苦經曆……您了解……是的……不過要知道,我也了解您,蘭德先生,並不比您差!是這樣的!您,蘭德先生,是一位非常好的人,所有人都這麼說,我也知道。或許,在這個城市裏沒有比您更好的人了……所以我覺得,您,或許是神聖之人,因為您的心靈是純潔的……就像玻璃一樣!但是請允許我問您一個問題:您在哪裏,當……所有的這一切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

蘭德舉起一隻手。

“不,現在請允許我講完!”特卡喬夫用果斷的凶狠的聲音打斷他,“您在我的生活中非常重要,蘭德先生,如果說實在的話: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您,那時候您還是個孩子;而我,要知道,也不是一下子就是個成年人的……當時您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您還記得嗎,蘭德先生,我去您那裏借書看?您當時正準備出行,在前廳裏打包著行李箱……我為了見到您,等了三年,而您給我說了什麼?”因為折磨人的激動蘭德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特卡喬夫,特卡喬夫,這是真的,隻是,要知道……”他抱怨地叫了起來。

特卡喬夫將黝黑的石頭般的臉轉向他,尖細的聲音透過牙齒說:“而您那時候對我說,說什麼您要出行了,您沒有時間,而後答應找時間聊一聊!總共僅僅……而我當時從您那裏等來的話……不知道是什麼:或許您沒有理解我,看看我一切都很正常,或者您看到了,但是您要出行,事務總是更重要。是這樣嗎,蘭德先生?或者,我沒有理解……”

“對著上帝向您發誓,”蘭德叫了起來,“當時如果我知道了,我肯定就留下來了……您自己弄錯了,特卡喬夫!當時需要再直接一些,再勇敢一些,直接敞開心扉!要知道您看到了,我隻是不明白!”

特卡喬夫慢慢地惡狠狠地冷冷一笑。

“看到了,問題就在這,看到了。正是這一點,或許,一下子就永遠讓我迷路了。”

蘭德瞪大了眼睛。

“如果您當時,蘭德先生,將自己的事務出行,將自己的利益放在高於一個人帶著自己的靈魂來拜訪您之上的話,而我,隻能朝您唾一口,然後說:敗類,像所有人一樣都是敗類!而實際上不是……我看出來了,您隻是不理解我,沒有看到我的痛苦……”

蘭德痛苦地握緊拳頭。

“要知道,這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要知道都會有這種時候,當一個人的心靈還在睡覺……那時候我的心靈應該是睡著了。而您……為什麼不喚醒它,不推醒呢?”

特卡喬夫又一次慢慢地惡狠狠地冷冷一笑。

“我想著也是這樣,蘭德先生……”他低沉的聲音裏充滿著莊嚴,期待已久的,從內心裏經過痛苦而消失的自白,“要知道,人,最完美的,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碰到另外一個這樣的人了,但是想敲醒他的心靈那是很難的……”

“不總是這樣的,特卡喬夫……”

“不總是……要知道這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下一次還需要去推動他,讓他痛苦著別人的痛苦!那其他人呢?……要知道,是推不醒的……您怎麼認為?”特卡喬夫譏笑地問。

“不可能!需要推醒……可以的!”

“要知道有時候都沒有足夠的力氣去推醒別人……那什麼時候去生活呢?啊?”

特卡喬夫得意洋洋地不說話了。蘭德燦爛地一笑開始靜靜地說:

“特卡喬夫,要知道生活就在於此!……回應這種敲擊就是幸福,最吸引人的,最偉大的幸福——聽到回應,並且意識到,哪怕我們不能推醒所有的心靈,讓他們融入統一的人心裏,但是要知道我們所開始的敲擊聲並不會就此銷聲匿跡,其他人會繼續敲,在我們之後,它會從一個心裏走入另外一個心裏,總有一天……特卡喬夫……”

“啊,哈!”低沉但響亮,不知特卡喬夫是哈哈大笑,還是因為疼痛叫了一聲。“噓!”他吹了一聲口哨。

“您覺得這可笑是嗎,特卡喬夫?”蘭德睜大了眼睛問道,“您不相信?”

“那您怎麼想呢?這是不是就是說,靠著一個夢想在活著,在痛苦中尋找幸福?那自己呢,自己……就像活著的那樣死去?似乎什麼都沒有敲醒?吼吼!喝酒是死,不喝酒也是死!真是找到了冤大頭,是嗎?這種最好誰都不需要!”

他的聲音開始變成亂叫,毫無顧忌並且空無一物。如果蘭德曾心存希望,認為特卡喬夫會理解他,而在這個時刻,伴隨著他的這種聲音,在他們之間立刻立起了一堵看不見的,無法克服的,不可穿越的牆,這麵牆的冰冷穿透到兩個人的心髒。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已經有些荒唐,怪誕,不像樣子。

“特卡喬夫,”蘭德膽怯而不知所措地開口了,“醒一醒,難道您不理解嗎?離開這裏吧,是可惡的環境影響了您!”

“去哪裏呢?”特卡喬夫挖苦道。

“隨便去什麼地方……到我這裏去……我給您帶來了錢……您拿著,離開這裏,忘記;而當時間過去了,您醒……”

“錢?” 特卡喬夫眯起了眼睛反問道,突然他粗魯,劇烈且絕望地叫了一聲:“我不需要你的什麼錢!打算用錢來堵住我的嘴嗎?拿走——走!”

“特卡喬夫,特卡喬夫……為什麼這樣?您以後會感到羞愧的!我親愛的特卡喬夫,要知道我……”蘭德痛苦地說,顫抖著抓住他的雙手。

但是特卡喬夫用力地掙脫了,掄起胳膊轉過身去,快速地走出了牢房,但是立馬又轉過身來。他站在門檻處,有那麼幾秒鍾一動也不動,然後盯著蘭德看,而後似乎是自言自語說了聲:

“蒙福的,”更低聲但是帶著挖苦和仇恨,似乎是在流出毒藥,又說:“拄著拐杖的神聖的心靈……傻瓜!”

然後他像士兵一樣急轉身,沿著走廊走去。

“特卡喬夫!”蘭德喊著,“特卡喬夫!”

但是特卡喬夫並沒有回應就離開了。

第五章

晚上希什馬廖夫來到蘭德這兒。這是一個個頭小的大學生,聲音很尖,動作匆忙,他整個人都深受蘭德的決定的影響,決定拿出自己的錢。但是他自我感覺怪怪的,蘭德想做成的事情,令他驚歎,並且讓他的內心裏充滿了感動,還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激昂的感受,但是與此同時,他覺得奇怪,並且尷尬,似乎他自己在做一件不應該做的蠢事。

“說實在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他安慰著自己,但是總覺得有些尷尬。

他匆忙地走進屋裏,握著蘭德的手,不知為什麼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說:“我來了……”

蘭德馬上鑽到桌子下麵,拿出錢——四包長長的漂亮的紙幣,在他纖細的手指間發出沙沙聲。

“我想告訴你……”突然,好像有什麼推了他一下,希什馬廖夫用他尖細但害羞的聲音說,“或許,不用全部?”

蘭德似乎在想著別的事情,簡單地說:

“都一樣,去分了吧,全部……”他沉默了一下,想了想然後補充說:

“廖尼亞,我不跟你去了,你自己去分吧。我跟你解釋下為什麼:因為這些錢媽媽很生我的氣……需要去安慰她,跟她說說。”

希什馬廖夫不確定地拿起了錢。

“瞧,你母親都生氣了……”他不自信地反對說。

蘭德蒼白地一笑,但是很堅決。

“在這些時候不應該考慮母親的事!”他嚴肅地回答。

希什馬廖夫還是沒有動靜,他越來越覺得尷尬了。

“我,真的,不知道……”他說,“我自己怎麼……”

蘭德又笑了,不過已經是很燦爛並且很親切。

“怎麼都行,”他揮了揮手,“心會提示該怎麼做的。上帝也不知道這是多麼艱難的事業。”

“就這樣吧!”希什馬廖夫還是猶豫不決地勉強同意了,然後拿起製帽。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可憐起蘭德,流下了淚水。這個房間裏非常不舒適,空蕩蕩的,並且散發著某種禁欲、孤獨的氣息。

蘭德麵容憔悴且沮喪。這違背了希什馬廖夫的願望,令人奇怪且無法理解,為什麼做如此善意的大事情的人,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和自豪感。

“他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希什馬廖夫想,但是這個想法,對他的認識來說微不足道,卻不自覺地削弱了他內心裏對蘭德和他的行為的感受。“再見,”蘭德說。

“萬尼亞!”蘭德母親用顫抖且奇怪的聲音在門口叫了一聲。

蘭德的嘴唇痛苦地抖動了。

“最好快走吧!”他輕輕地但是很堅定地對希什馬廖夫說。

希什馬廖夫猶豫不決。錢似乎在灼燒他的雙手,就像是偷來的一樣。

“這應該停下來!”他帶著稍微有些模糊的不愉快和沮喪說。

蘭德搖搖頭。

“不,”他說,“需要去做完。那裏是可怕的貧窮,痛苦……而媽媽隻是覺得,她在受苦……終歸這些錢我可以花在自己身上的。”

蘭德母親走了進來。她總是很柔和,她年邁的臉上流露出悲傷和善良,此時,這個臉上流露出凶惡和殘忍。她艱難而又頻繁地呼吸著,所以這個呼吸聲整個屋子裏都能聽得到。

蘭德趕緊迎上去,抓住了她的雙手,放到了自己胸前。

“媽媽……”他堅定地說,看著她的雙眼,“不要!”

希什馬廖夫尷尬地鞠了一躬。母親抽出自己的手。

“什麼不要?”尖細且響亮,憤恨的,爆發的聲音,根據這個聲音可以聽得出她哭叫了很久,她說:“你沒有這個權利!父親工作了一輩子不是為了什麼乞丐們!傻瓜!”

希什馬廖夫站在那裏滿臉通紅,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機械地把錢抓在自己麵前。

“走吧,廖尼亞!”蘭德痛苦但是很平靜地跟他說。

母親猛地跳了起來,堵住了道路,盡管希什馬廖夫並沒有離開原地。灰白的頭發從她的頭上滑落到額頭上,在她瞪得圓圓的,神經錯亂的眼睛裏流露出某種凶猛的,非人類的神情。

“您這是在迷惑他!”她開始極度憤恨地叫了起來,“您怎麼敢?我要去上告!這是搶劫……您開心了吧!”

“我……”希什馬廖夫不知所措,受到委屈地開口。

“給我!”老太婆尖叫了一聲,迅速地從希什馬廖夫手裏抓過來錢,就像飛禽一樣蜷起了多骨的手指,一下子就將手變成了像爪子一樣的鉤形。突然,極度的憤懣和委屈出現在小個頭的大學生臉上。

“那您就拿著吧!”他抖抖肩,握緊了拳頭,猛地吼了一聲,聲音如此之大,在街道上都能聽到。

一下子周圍一切都安靜了。老太婆看著他,睜大了眼睛,感到奇怪而又可怕。希什馬廖夫轉身朝向蘭德,蠕動了下嘴唇,氣喘籲籲,痙攣讓他的左眼和麵頰都抽搐了。他因為委屈和憤怒而喘不過氣來,而這些感受都是針對蘭德的。

“不能這……這樣……”他說,“再見,我走了……嗯……”

“走吧。廖尼亞……”蘭德也是悲傷並且也如此平靜地回答,“別生我的氣!”

希什馬廖夫動了動,不知所措地撇著嘴,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是他沒有說出來就離開了。

房間裏開始安靜了。蘭德母親緊緊地把手放到裝著錢的口袋裏,錢被牢牢地抓住,而蘭德憂傷地看著她,瞪大著眼睛。隻有他們兩個人在小小的房間裏,但是每個人都感覺到似乎是一個人。

“你最好把這愚蠢的念頭從頭腦裏趕走!”仍舊是壓低的聲音,母親最後終於開口了。

“這不是愚蠢的念頭……”蘭德搖搖頭。

“你想通過這麼做讓誰驚歎?”母親挖苦地繼續道,“你怎麼不感到慚愧呢,這是在幹什麼!”她突然可憐而又要哭了似的,將手從口袋裏抽出來哭了起來。

“不是我想幹什麼……”蘭德反駁說。母親哭了。蘭德沉默了,痛苦地攥起了手。房間裏陰暗且憂傷。

“你後麵自己會對我說謝謝的!”母親已經平靜地說。

“不知道,聽著,媽媽,既然你不給我錢,我也不會要求了。它們就給了你……”

強烈的痛苦的委屈刺入了母親的心髒。

“你這是在說什麼啊!”她哭著不滿地說,責怪似的拍拍手,“難道我是為了自己?我要它們幹什麼!我都是將死之人了……你這是說什麼啊!清醒清醒吧!”

蘭德沉默不語了。

“我知道……”他說,“但是我想說的不是這些。要知道,媽媽,我愛您,非常非常。但是您覺得,為我存這些錢,就能救我不死。而我覺得,您這樣說是在讓我死去。難道您覺得,我拿這些錢隻是為了自己?……但是不管怎樣,無論如何,我可能都會把錢給那些覺得應該分給錢的人……因為……”

“你究竟是怎麼回事,瘋了嗎,難道?”她叫了起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不滿和不理解,“那你靠什麼生活啊?”

“怎麼著都能過,不用考慮這一點的。”蘭德堅定地回答。

“就一直靠我了?”她惡毒且粗魯地問。

“不,”蘭德帶著平靜的憂傷反駁道,“我要離開您。我們很難生活在一起,您無法讓我按照我想要的方式生活;而我對您來說也是折磨……最好我自己單獨生活。”

母親睜大了眼睛,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萬尼亞……你在說什麼?”她害怕地嘟囔著,她的臉色和她的聲音都變得驚慌失措,可憐無助。

蘭德靜靜地歎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開始跪下,並且溫柔地吻她因為淚水而潮濕的手。

她看著他的頭,柔軟且稀少的頭發,感覺到某種巨大的,不可抗拒的事情就要發生在她身上。

“別哭,媽媽!……這樣會更好……”蘭德靜靜地說,語氣堅定而平穩。

第六章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坐在打開的窗戶前,聚精會神地看著長長的街道,想著什麼事。街道的一邊被有些發綠的月亮的藍光所照亮,而另一邊則非常暗。星星在遙遠的地方明亮而冰冷地眨著眼睛,幽暗的樹木,像石化了一般,立在月光裏。空曠而冰冷。

從遠處傳來孤獨的腳步聲,明晰而安靜地敲打著人行道的石板。有一個看不清的人影在黑夜中走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聽到這些聲音讓人覺得奇怪而神秘,就像是聲音自己靠近響亮的冰冷的寂靜,帶著自己某種孤獨的秘密。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將頭探出了窗戶外,當在黑暗中開始出現黑色的影子,她仔細地去看,認出了,喊了一聲:

“伊萬·費拉蓬托維奇,是您嗎?”

蘭德一驚,然後停了下來,開心地笑了一下,走了過來。

“您這是去哪裏呀?”姑娘看著他,問道。

“回家……去謝苗諾夫家……要知道我現在在他那裏住……暫時……”蘭德疲憊而柔弱地回答。

他站在窗戶旁邊,所以女子從近處看到了他的麵容,有著一雙不自然的大眼睛。一種好奇的憐憫之情,蘭德總是能引起她內心的那種感受,在她胸中升起,如此純粹,如此新鮮,如此強烈的感覺,就像是年輕女子的胸部一樣。

“伊萬·費拉蓬托維奇,”她很輕柔,有些害怕他,問道:“您真的跟母親徹底決裂了嗎?”問過之後她就害怕了,忙亂起來,似乎她為自己這突然冒出來的問題而感到痛苦。

“我之所以問您,是因為我為您還有您的母親表示惋惜……要知道,可以問您關於所有的事情……是不是?”

“可以問我……”蘭德機械地回答,看得出,他沒有察覺出她的害怕,憂傷而若有所思地回答,“我並沒有同她決裂,我任何時候也不會同任何人決裂的……我到現在也愛著我的媽媽,或許,更加熱愛了,因為她不幸福……我僅僅是離開想一個人生活……有時候需要作出選擇:或者不像我所信仰的那樣去生活,或者離開……我覺得,您也會這樣做的……就是這樣……”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沉思與溫暖。

“不,我做不到的……我能去哪裏呢!”她微微一笑。

“您知道嗎,”蘭德並沒有聽她說話,繼續道,在他的聲音裏也流露出某種莊重的悲傷的基調,“犧牲生命更容易,比……不過,我現在還不能說出來!”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沉默了。

“啊!”突然在遠處,花園之外聽到一個人輕輕地拖長聲音叫了起來,而後變得更加安靜了。

蘭德稍微聽了一下,歎了一口氣。

“您去哪裏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沉默了片刻問道。

“去了修道院。”蘭德回答說。

“祈求上帝了?”姑娘開玩笑地說。

“不,我就隨便去的……那兒如此安靜……”蘭德嚴肅地回答,似乎並沒有評判也沒有參與到她的笑話中去。

“那您相信上帝嗎?”她帶著年輕姑娘的那種幼稚的好奇心問道。蘭德看了看她。

“不能相信他!”他似乎很驚訝,輕輕地但是很堅定地反駁說。

“為什麼不能呢?雖然我也不信!”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稍微彎下頭,似乎是想傾聽下自己美麗的聲音。

“不要這麼說!”蘭德憂傷且激動地反駁說,“這是不對的。所有人都相信,您也信……”他突然伸出胳膊,抓住她纖細溫柔的手指。

“您看一看,您所看到的,是不能不相信的……您看一看天空,看一看!”他用某種激昂的祈求要求說。

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不自覺地抬起頭,她的大眼睛,蘭德從下麵看起來覺得它們在祈求,非常美。

天空的遼闊沒有邊際,閃爍的深邃沒有底。她看得越久,星星就越遠越高,無力地消失在看不到邊際的遼闊裏。似乎,神秘的莊重的沉默變成了永恒的冰冷,包裹了某種看不到的,沒有邊際的遼闊。一種非人類的力量在空間升起一架可怕的不可穿透的透明拱橋,在可怕的緊張中靜止下來了。

“那兒很可怕!”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突然聲音顫抖著說,“突然所有一切都破滅了……上帝啊,能想象嗎,能想到嗎,發生了什麼事?”

蘭德親切且安靜地笑了起來,開始撫摩她的手。

“不會的,不會破滅的!”他說,“看,多麼恐怖的,無邊的巨大,而我們如此渺小,甚至無法看到那種席卷一切的瘋狂的旋渦……您會理解的:一個人是多麼地渺小!每個瞬間,每個瞬間的百萬分之一,巨大的運動將世界的龐大帶入讓人無法理解的遠處;而我們看到了死氣沉沉……應該出現無盡的聲音的颶風時,而我們僅僅感受到莊重的寂靜! 終究我們這些渺小的,如此自由地行走,就好像所有這些巨大的都在給我們讓路。似乎有一隻手在引導我們,它可以穿過自己的奮鬥意誌去引導!它最小的部分都可以清掃掉我們,但是人類的曆史仍在前行,如此自由地發展,似乎它就是一切的中心。為了讓如此渺小,如此柔弱的能夠走自己的道路,如此自信地,將一切進行到底,需要讓它在世界上被需要,為了世界的意誌保護它到那個時候……”

蘭德沉默了,他閃爍的雙眼往上看了看說:

“您不覺得,所有一切都沉默了,暫時在這裏,在土地上等著,還沒有完成應該發生的事……而當完成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會向前發展,這裏就會毀滅,那裏會建造,閃爍出新的光,出現新的形式,新的運動。”

“有時候讓人覺得……”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靜靜地說。

她覺得十分難過。感覺在她麵前有某種巨大的東西,似乎在從永恒走向永恒,從一個空間走向另外一個空間。夜晚的寂靜讓人覺得像是某種莊嚴恐怖的樂曲。

“所有這一切都是美妙的,所有這一切都是複雜的!”蘭德帶著某種神秘的喜悅說道。“最大的永恒和無盡,其中沒有小的,沒有大的,在裏麵沒有時間,這些時間將各個世界的生活瞬間與一個人的生活瞬間變得均勻!難道這是機器冰冷的死寂的秩序嗎,這個機器是無生命的物理法則所創造出來的?這是創造的可怕悲劇感,包羅萬象,裏麵沒有為任何事物所進行的區分!隻有這種創造的靈魂。世界的心靈……不能不相信,不能不看到!……不去聽到,不去感受到!”

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冰冷的,神秘的恐懼感開始爬上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的心頭。她神經敏感地蜷縮起來,眼睛瞪得圓圓的,就像一隻看到了什麼莫名其妙的,恐怖事情的貓。

蘭德沉默了,周圍變得安靜了,如此安靜,讓人覺得似乎有誰沿著地麵走著,金屬製的,清脆地邁著沉重的神秘步伐。

“我耳朵現在有些耳鳴了!”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全身顫抖了一下,說,“好冷……再見了!”

她向後退回到房間的漆黑之中,關上了窗戶,渾濁的玻璃閃爍著灰暗的光。

隻剩下蘭德一人,他在空蕩蕩的大街上站了許久。閃爍著光芒的眼睛仰望著星辰之間深藍色冰冷的深處。

第七章

謝苗諾夫裹在被子中,露著細細的赤裸的雙腿,像一個沒裝扮好的幽靈,為蘭德打開了門。

蘭德眼睛還飽含著濕潤的遼闊和星星的光芒,燈光冷淡的黃光讓他覺得奇怪,看起來易碎的小家具,蓬亂的床上放著小小的熱乎乎的枕頭,謝苗諾夫冷淡的,不幸的泛黃麵孔,還有他像木棍一樣纖細的白皙的雙腿。

謝苗諾夫坐在床上,他的樣子很嚇人。他土色的臉上滿是皺紋,稀疏的頭發,弄濕後就會貼到被幹燥的皮膚所包裹的兩鬢,細細的身軀勉強地掛在窄窄的突出的肩胛骨上,所有的這一切都用樸實的可怕的語言訴說著孤獨的,無人能理解他所經受的痛苦之巨大,還有隱藏在一個人內心的毫無意義的疾病,隱藏在那個毀滅之地,他整個世界——痛苦,絕望和恐怖。

謝苗諾夫看著蘭德,用他那睜大的,閃爍著亢奮的雙眼,當蘭德坐到床上在他身邊時,他開始說話了,語無倫次:

“太好了,你來了……糟透了……某種可怕的東西。蘭德,我很快就要死了。”

讓人覺得,他不是在對蘭德說話,而是對他病痛的經受折磨的身體深處的某個人,他狂熱,巨大,受著折磨,說服他不可避免的,但是還沒有意想到的結局。

蘭德被一種強烈的憐憫之心像病痛一樣所包圍:他將整個身體轉向謝苗諾夫,用雙手抱住他消瘦的,流著冷汗的雙肩。透過磨壞的,不結實的襯衣能感覺到狂熱的幹癟的身體和骨頭,尖銳的恐怖的。

“萬尼亞……我親愛的,可憐的!”他開始說話了,並且開始用他自己熱愛並且天真地相信的事情來說服他:生活不僅僅是為了塵世,人們所付出的努力和承受的痛苦如此之大,它們不會就這麼消失的,而不在大地上提煉出什麼,如若不然,人的精神帶著燦爛的理性,柔韌富有的思想在無盡的,勻稱的偉大永恒的世界裏將是多麼貧乏,多麼不可理喻,任何意義都沒有。

蘭德說了很久,並且很匆忙,似乎他害怕來不及用自己的語言阻止那灰暗的巨大的事物,害怕來不及堆出一條出路,那巨大的事物一直都在不屈服地進攻著,慢慢地俘獲受苦的心靈。謝苗諾夫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睛盯著燈的火光。他薄薄的嘴唇緊閉著。蘭德從側麵看到他閃爍著光芒的圓圓的眼睛,反射著燈的黃光,時不時他覺得,謝苗諾夫並沒有聽到他說話,蘭德帶著巨大的悲傷和絕望,真想趴到他耳朵上叫著,呼喚,搖動他的肩膀。他恐懼地看到,這孤獨的痛苦仍舊是置若罔聞的,封閉密不透風的,就像鐵棺材上的蓋子,冰冷的,無語的,將可怕的隻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都埋藏到自己心裏。

“萬尼亞,我知道,你曾經相信過!”蘭德痛苦地說,“你記得嗎,我們當時多麼幸福,多麼燦爛,當時我們聊關於上帝,關於永恒的生活,永恒的快樂!……你怎麼沉默不語,萬尼亞?說些什麼呀!”

“聽著,蘭德……”謝苗諾夫突然回應了,但是他並沒有回頭,似乎是將自己臉上某種神秘的表情隱藏起來,他說話的方式不像以往平時說話的那樣——一點兒也不嚴肅,並帶有嘲弄的口氣,就像成年人跟孩子說話一樣,而是可憐的,無助的,不知所措的聲音,帶著孩子那種突然發出的聲音,“我想告訴你,蘭德……真不想死去!”

細小但強烈的悲傷在哭泣,在祈禱他所說的,他的聲音折磨人地鑽入了耳朵裏。“真不想,蘭德……就讓所有的一切就這樣,或許……而我……隻是在你之前達到共同的目的……就讓上帝,所有的一切……不想死去,蘭德!可憐生活,可憐你,可憐自己,可憐太陽,可憐花草……所有的一切……或許,我再也看不到了……蘭德!”

蘭德哭泣著,大顆的淚水在他消瘦而緊張的麵部流著,而雙手無力地顫抖著。

謝苗諾夫沉默了。他站了起來,弄亂了淺色的稀疏胡子,想了想什麼事情,然後又坐下了。滿是皺紋的臉一下子變了,變得冷漠而泛黃。

“你真是傻瓜,蘭德!”他凶惡地冷笑著說,“難道你認為,所有這些關於上帝的荒唐想法都有意義嗎,當一個人真正要死去的時候?……所有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愉快,當想著不死……必須想著如何去活。而當你在死去,無論是在你前麵還是後麵都看不到任何上帝的時候……不要欺騙,不值得去做……你什麼都不要跟我說了!……這隻會讓我生氣!……”

他用一種細細的但是凶狠的語氣喊出來最後一個單詞,他的下頜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來!……

“現在我在忍受折磨……你會相信,我現在不是鬧著玩的,是真的在忍受折磨。”他嘴撇著冷笑了一下說,“生活已經結束了,所有的快樂,意義……所有的一切……都完蛋了!……隻剩下痛苦……似乎,正是現在需要上帝……現在折磨已經是荒唐的!……但是你的上帝在哪裏?……他為什麼不來?……要知道,當我垂死的時候,我的雙腳將會冰冷……你理解這嗎?……啊……但是我仍舊不會明白,這是真的嗎,存在上帝嗎?……我為什麼要知道!”

謝苗諾夫的聲音是一種極度可怕的語調,像打胡哨一樣尖叫起來,穿入泥土裏撕裂了。謝苗諾夫臉色變白,野性地瞪大眼睛,整個人都在顫抖,突然痛苦地,帶有痰的扯破嗓子的咳嗽將他因為恐懼,仇恨和痛苦而變得扭曲的臉撕成了碎片。

蘭德抓住他,用顫抖的雙手扶持著他。謝苗諾夫瞪大眼睛看著他的臉,那雙像痛苦一樣巨大的眼睛,努力地在說些什麼。“這……樣……你的上帝價值幾何?”他喘了一口氣,野蠻地用已有痰和血的手帕擦了一下又說道,“對於活著的人來說。人,他認出他,如果他存在的話,隻有當所有人性的東西,他體內的,所有的活著的東西都消失了之後……當人已經不存在了,隻有屍體,而不是人……睡吧……我把燈熄滅掉……”

蘭德什麼都沒有回答:謝苗諾夫的話音落下了,沒有任何危害,沒有讓他憤慨,隻是變成了某種巨大的深刻充滿了他的內心;但是沒有什麼話可以作為回應,他無力傳達自己的感受和自己的信仰,給另外一個人,一個距離他兩步遠的經受折磨的人。

謝苗諾夫敏銳地看了看他,帶著痛苦的享受冷笑了一聲。

“你知道我今天想什麼了嗎,蘭德?”他用自己平時的語調開始說了,稍微撇著嘴巴,“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所以的確會來,並且會給我兄弟般的親吻……但是我隻會告訴你,”他仍舊帶著一種緊張感克製著瘋狂複發,“能給我帶來安慰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人都完蛋!……”

他躺到床上,將頭也裹到被子裏,小小的,瘦弱的身體,就像被殺死的小雞,停止不動了。

蘭德熄滅了燈,臉朝下躺著,他並沒有脫衣服,整個臉埋在枕頭下麵。在這天夜裏他沒有睡著;而夜晚對他來說幾乎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似乎他位於時間之外。沒有睡眠,沒有安靜,他在想,他無法深入到,也無法全神貫注於自己快樂的信仰,因為他無力轉達它,因為他自己在忍受折磨,盡管是別人的折磨,他希望得到仁慈,消除和治愈,盡管是為了別的。憐憫像閃電一樣從上而下劃破了他對偉大真理的顛撲不破的信仰,還有,關於上帝的永久存在的無邊無際的思想。那時候他第一次在思考,對他柔弱的智慧來說,生活實在是太複雜,太大,太奇怪,在生活火花的閃爍和破裂中他失去了真理的光芒,隻剩下孤獨,還有對自己內心的集中深入讓他再次具有了對信仰的明晰性和堅定性,這個信仰因為他的憐憫而動搖了起來。

這種想法,還是不明確的,不確定的,在他的內心裏生根發芽了。

第八章

任何一次,當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見到蘭德時,總會有某種純潔的溫和的感受控製著她,溫暖她的心靈,就像是清晨明亮而安靜的晨光。哪怕她在生氣,在無聊,在莫名地貪婪地渴望著什麼,她一下子就會平靜下來,隻要她看到了蘭德,他那孩童般的,充滿信任和善良的清澈雙眼。

在一個晴朗的溫暖的夜晚,幾乎是在蘭德到來之後一個月的樣子,當他們兩個人一起去城市的郊外散步的時候,這種充滿信任而又明晰的平靜感用一股特別的力量控製著她。

當郊區最後一排房子,緊緊地貼著地麵的房子結束之後便開始了顆粒般大小的白色沙浪。太陽已經滑落到後麵的某些地方,他們長長的影子,不自然地抬起長長的腿,朝前邁著步子,就像是在給他們指路,就像無盡的黑色弓箭。在遠處丘陵上,在空曠的田野裏,在藍色天空上明顯地刻畫出一個影子,並且被低沉的太陽照得發亮,那是一個人在坐著。

“這是莫洛恰耶夫。”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說。

看得出,畫家在一個白色小畫架前麵做著什麼,這個畫架有些滑稽地立在細細的易於劈開的畫架腿上。

“您喜歡莫洛恰耶夫嗎?”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問,她有一種感受,快樂地等著那個平靜而善良的回答,這種答案,在她看來,隻有蘭德一人總是會如此回答。

蘭德笑了一下。

“我喜歡所有人……”他說,“所有人從本質上來說是一樣的,喜歡人的人,他喜歡所有人和每一個人……”

“但是,要知道,存在著更壞的和更好的人呀。”

“不,我不這麼認為……這隻是我們覺得,當我們開始不是根據好的感受來評價人的時候,這些感受在每個人身上都有,不管他是誰,而是根據他自己對待那些事實的態度,這些事件從我們的個人視角來說讓我們覺得是好的……要知道這是不公平的……能這樣去判斷,首先必須相信自己是無過錯的!……是的……任何一個人都有愛情,善良,分寸,誠實,自我犧牲,人的心靈富有一切。隻是人們的生活條件是不同的,所以這些感受不是單一指向的……但是誰都不會僅僅為了感受而成為凶惡的,嫉妒的,殘忍的和貪婪的人,任何人都不會對此表示滿意的……”

“而我卻有時候會感到滿意,當自己殘忍的時候……”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沉思著表示反駁道。

蘭德帶著一種親切的溫柔從側麵看著她纖細骨感的身材,還有溫柔的,透明的總是讓人覺得悲傷的側麵,不管她臉上的實際表情是什麼樣子的。

“要知道這是一種折磨人的病態的滿意……”他說,“就連怙惡不悛的惡人都不會感受到殘忍所帶來的真正的平靜的明亮的快樂,隻要他不是精神異常,也就是說已經不是人了。任何一個人都應該喜歡些什麼,憐惜些什麼,為了什麼而犧牲自己;他會永遠為自己塑造上帝,因為上帝在他的內心裏。如果生活將他的感受指引到不是真正的道路上,這不是他的錯……所有這些都是由於外在條件,因為生活偶然間所選擇的軌道。莫洛恰耶夫也是這樣……要知道他癡愛著自己的藝術,美;我知道,他會為了任何的功勳和為了它而做出犧牲去行動的。這麼說來,他是具有能力的,甚至是巨大的能力去愛。而另外一個事情,另外的推動力,他巨大的愛就轉向了另外的方向,因此,從我們的角度來看,有些狹隘的空洞的畫家會變成忘我犧牲者,仁人……就是這樣!”

“您相信人們!”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悄悄地說。

“相信!”蘭德堅定地回答。

“是什麼讓您產生這種信仰?”瑪利亞·尼古拉耶夫娜悄悄地問,不知道為什麼她對自己這個問題感到慚愧。

“對上帝的信仰!”蘭德仍舊是這種語調,似乎是在繼續地回答,“我相信,我感覺,上帝的神靈,被上帝拋入混沌之中,為了創造類似自己的,透過人而迎接神的旨意,創造路上經過恐怖的,艱難的痛苦,為了讓偉大的神聖的孤獨輕鬆一些……我無法表述這些,但是我相信人,像相信未來的開始一樣……相信!”

蘭德過於激動而不說話了,緊張地笑著,眼睛裏閃爍著光芒,濕潤而明亮,他把消瘦的柔弱的手指弄得咯咯響。

他的緊張奇怪地感染了姑娘。

“那死亡呢?”她帶著模糊的希望和驚恐問道,也是在回答自己的思緒。

“您害怕死亡嗎?”蘭德沒有回答而是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