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太陽。海麵閃閃發光,遠山露出煙藍色的輪廓。這一切都漸漸留到下邊——公路蜿蜒著越盤越高了。
小城遠遠地在下邊閃著白色,顯得越來越小,漸漸消失了。
防波堤就像用鉛筆畫的一條細線似的,筆直地把碧藍的海灣勾繪出來。留下來的格魯吉亞輪船,發著黑色。不能把這些隨身帶走——真可惜得很。
不過,就是沒有這些,得到的各種東西也不少了。運著六千發炮彈,三十萬發子彈。精壯的格魯吉亞馬匹,套著油黑的繩索,拉著十六門格魯吉亞大炮。格魯吉亞馬車上,載著各種各樣的軍用品——野戰電話、帳篷、鐵蒺藜、藥品;救護車在走著——都是滿載而去。隻缺糧食和馬料。
馬餓得搖著頭,忍著餓走著。戰士們緊緊勒著肚子,可是都很高興——每人腰裏都帶著二三百發子彈,在飛揚的灼熱的白色塵霧裏,精神百倍地前進。跟著行軍跟慣了的,時時不離的蒼蠅,成群地飛舞。在燦爛的陽光裏,大家都和著步調唱起來:
酒樓的——女主——人喲——酒少,啤酒也少,蜜也少……
大小馬車、兩輪車、轎車,都無窮無盡地吱吱作響。瘦弱的孩子的小腦袋,在紅枕頭中間晃來晃去。
徒步的人仍舊戴著鴨舌帽、荷葉邊的破草帽和氈帽,拄著棍子,女人穿著破裙子,光著腳,抄著盤山公路中間的捷徑走著。可是已經沒有一個人再用樹條趕牲口了——沒有牛,沒有豬,也沒有家禽,就連狗也餓得不知下落了。
無窮無盡的蜿蜒的長蛇,轉動著無數的環節,從深溝、懸岩、山峽旁邊走著,往荒涼的石岩上爬著,向山口爬去,他們要翻過山頭,重新下到那有糧食和馬料,有自己人在等著的草原上去呢。
拋開了不幸和悲哀,
將要飲酒而行樂……
騎士啊,勇敢些吧!騎士……
在城裏弄到一些新唱片。
高不可攀的山頂,聳入蔚藍的天空。
小城隱沒在下麵一片蒼茫裏。海岸也消失了。海洋好像一堵碧藍的牆壁出現在那兒,公路逐漸被樹頂遮住。暑熱、灰塵、蒼蠅,路旁是衝積的碎石和森林,荒蕪的森林,野獸的巢穴。
傍晚時候,不斷吱吱響著的馬車上傳來一片叫喊聲:“媽媽……吃……給吃的……吃!……”
骨瘦如柴的母親們,臉黑得像鳥嘴一般,伸著脖子,用紅腫的眼睛,望著那越盤越高的公路,跟著馬車,匆忙移動著光腳,她們沒有什麼話可以回答孩子們。
越上越高了,森林稀疏起來,終於都留到下麵了。荒涼的石岩、山峽、岩縫、崩塌的巨石,都向一塊合攏了。每一種聲音,馬蹄聲、輪轉聲,都引起各處的回音,怪聲怪氣地響起來,把人聲都遮住了。常常得繞過倒下的馬匹走。
突然間,一下子涼爽起來;風從山頂上吹來;一切都變灰了。一下子就變成夜間了。傾盆大雨從變黑了的天空裏,傾瀉下來。這不是雨,而是亂響的、叫人站不住腳的傾瀉下來的水,是狂暴的、充滿了旋卷的、黑暗的水旋風,從四麵八方傾瀉下來。水順著襤褸的衣服,順著粘在一起的頭發流下來。都迷了方向,失了聯絡。人、車、馬,都隔開了,仿佛這些中間隔著洶湧澎湃的空間一樣,看不見,也不知道周圍都是些什麼,都是誰。
有人被衝走了……有人在喊著……可是這時候會有人聲嗎?……水在咆哮,是風嗎?是漆黑的怒吼的天空嗎?或者是山崩了嗎?……也許全部輜重、馬匹、車輛,都被衝走了……“幫幫忙吧!”
“救——命——吧!……世界的末日!……”
他們自以為是在叫喊,而事實上不過是在發嗆,輕輕地掀動著蒼白的嘴唇罷了。
被洪水衝走的馬,把車輛和孩子都拉著滾到溝裏去,可是人在空空的地方走了好久,還以為是跟著馬車走呢。
孩子們都鑽到濕透了的枕頭和衣服下邊:“媽媽!……媽媽!……爸爸!……”
他們以為自己是在拚命叫喊,可是事實上,這不過是洶湧的水在咆哮,看不見的石頭從看不見的石岩上滾下來,風在用那活人似的聲音吼著,仿佛一桶桶水不斷倒下來一樣。
瘋人院裏發號施令的人,突然把巨幕拉開了,於是在幕開前,在這無邊黑夜裏的一切,都在劇烈的難忍的藍色的戰栗中發抖。起伏的遠山、齒狀的懸岩、崩塌的岩邊、馬耳,都在刺目的蔚藍裏戰栗。在這瘋狂的戰栗中,更可怕的是那些在戰栗中凝然不動的一切:空中傾瀉的水柱,泡沫飛濺的洪流,抬起要走的馬腿,人剛邁了半步的腿,都凝然不動;說了半句話的烏黑的人嘴,濕枕頭上的孩子們的蒼白小手,都凝然不動。一切都在這死寂的驚厥的戰栗中,凝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