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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致命的蔚藍的戰栗,繼續了一整夜;可是當這天幕,用同樣突如其來的速度閉上時,才覺得不過隻一刹那罷了。

龐大的夜,把一切都吞沒了,馬上山崩地裂,把這“妖精成親”① 蓋了起來,從地心裏發出霹靂似的一聲,龐大的夜,容不下這巨大的聲音,於是就崩成圓圓的碎塊,再繼續分裂著,向四麵八方滾去,越響越高,充滿了望不見的山峽、森林、山穀——人都震聾了,孩子們死死地躺著。

輜重、部隊、大炮、彈藥箱、難民、兩輪車,在這傾瀉的急流裏,在青藍色的閃電裏,在這不斷響著的雷聲裏,全都停止了——再沒力氣了。一切都停止了,都聽天由命地把一切交給狂風暴雨、閃電雷鳴去擺布吧。流水比馬膝還深。

這狂暴的夜,簡直是無窮無盡、無邊無際啊。

第二天早晨,又是晴朗的太陽;天空亮晶晶的好像洗過一樣;蔚藍的山,都顯得輕飄飄的。隻有人是烏黑、枯瘦、眼睛凹陷;他們鼓著最後的力氣,幫助馬拉著。馬頭都瘦成幹骨頭了,肋骨曆曆可數地突起著,毛被衝洗得一幹二淨。

向郭如鶴報告道:

“郭如鶴同誌,三輛大馬車連人帶馬完全衝到溝裏了。

山上滾下來的石頭,把一輛兩輪車砸碎了。兩個人被閃電打死了。第三連兩個人失蹤了。死了幾十匹馬,公路上倒的都是。”

郭如鶴望著衝洗得一幹二淨的公路,望著那嚴峻的重重疊疊的石岩,說:

“不宿營,繼續前進,兼程並進!”

“馬受不住了,郭如鶴同誌。草料連一點兒也沒有。在森林裏走的時候——還可以喂樹葉,可是現在全是光石頭。”

郭如鶴沉默了一下。

“繼續前進!要是咱們一停止——所有的馬匹都會丟掉呢。寫命令吧。”

多麼好,多麼清新的山間空氣啊,他們能夠呼吸一下多好呢。千千萬萬的人群,卻顧不得去呼吸空氣;都不作聲地望著自己腳下,跟著馬車,跟著大炮,在路邊走著。騎兵下了馬,拉著背後的馬韁繩走著。

周圍盡是重重疊疊的荒涼不毛的石岩。窄窄的山縫,顯得黑漆漆的。無底的深穀在期待著死亡的人。霧在荒涼的山峽裏浮動。

烏黑的石岩、山縫、山峽,都充滿了不斷響著的馬車聲、輪轉聲、馬蹄聲、轟隆聲、鐵的叮當聲。從各處傳來的千萬次回聲,彙成連綿不斷的怪聲怪氣的怒吼。都默默走著,可是,如果誰要拚命大叫一聲,人聲反正是無影無蹤地沉沒到連綿數十俄裏的喧囂的行動裏。

孩子們不哭,也不要麵包了,隻有蒼白的小腦袋,在枕頭中間搖晃著。母親們不去哄孩子,不去照料孩子,也不喂孩子吃奶了,隻瘋狂地望著蜿蜒的、無窮盡地伸入雲端的公路,公路上是洶湧的人流。她們跟著馬車走著;她們的眼睛都是幹巴巴的。

馬一停的時候,那不能抑製的非常的恐怖,便燃燒起來。

大家都像野獸一般瘋狂地抓住車輪,用肩頂著,怒氣衝衝地用鞭子抽著馬,用非人的聲音喊著,可是他們這一切緊張、掙紮,都安然而從容地被那千萬次發著回聲的、千萬次翻來覆去的、永無休止的輪轉聲吞沒了。

馬走了一兩步,站不住了,倒下去,把車杆也壓斷了,已經抬不起來了;馬伸直腿,露出牙來,這活生生的一天,在紫色的眼裏消失了。

都把孩子們抱下車。大一點的,母親瘋狂地打著叫他們趕路,小的抱到手中,或背在背上。可是如果孩子多的話……如果多的話——就把最小的一個或兩個留在扔掉的馬車上走了,兩隻幹巴巴的眼睛,連回頭看一眼都不看就走了。後邊的人,也連看都不看,慢慢走著,前進的馬車,繞過甩掉的馬車,活馬繞過死馬,活孩子繞過留下的活孩子走著。無數的馬車的吱吱聲,千萬遍地發著喧鬧的回響,若無其事地吞沒了這慘景。

抱著孩子,走了好多俄裏路的母親,蹣跚起來,兩腿發軟了。公路、馬車、石岩都在浮動著。

“不……我不走了。”

就在路邊的碎石堆上坐下來,望著、搖著自己的孩子,無窮無盡的馬車,從她跟前過去。

孩子發幹的、發黑的小嘴張著,淡青色的眼睛,死死地望著。

她絕望地說:

“沒有奶了,我的心肝,我的親人,我的小花朵……”

她瘋狂地親著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命根子,自己最後的歡欣。可是眼睛卻幹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