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瞎了眼嗎,鬼東西!……”索博列夫斯基喊道,打手勢請萊昂進去。他們穿過前廳,登上二層樓。索博列夫斯基叩了一下走廊左邊的一扇門。門應聲開了。

在燈光昏暗的室內深處,從桌後站起一位寬肩膀,戴著上校肩章的軍官。

“索博列夫斯基……您?怎麼回事……?”他看見生人,即刻把話收住。

索博列夫斯基退後一步,說:

“上校先生!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朋友……奧爾洛夫同誌!”

奧爾洛夫就這樣落到虎口裏了。本打算去刑審他,恰好有命令下來,叫把他交到特務審理員杜曼諾維奇上尉那裏去。上尉對他特別尊敬優待。審問他時,杜曼諾維奇上尉問他,他們在此地是否還有組織,還繼續工作。

奧爾洛夫哈哈大笑,口若決江河似的答道:您想乘機探問出來,去抓他們嗎?是的,上尉,還在繼續工作!將來也會工作,您想知道它在什麼地方嗎?到處都是。在房子裏,在大街上,在空中,在這幾堵牆裏,在您桌上的桌布裏。您別看著桌布嚇壞了!它是看不見的!這些石塊、石灰、呢子裏都浸透著製造它們的人的鮮血,它們都懷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不錯,這些死的東西都是有生命的,它們對現在使用它們的人,懷著刻骨的仇恨。它們要求消滅你們,它們要求物歸原主,回到製造它們的人那裏去!那將是你們的末日到了!

但是我們看杜曼諾維奇上尉怎樣呢?他興致勃勃地瞟了奧爾洛夫一眼說:

您真是好口才,奧爾洛夫先生!您一定善於鼓動群眾……您是一個很剛強的人,我感覺到您身上有一團真正的火和巨大的內在力量。從我的觀點看,你隻有死。我想,如果我要落到您手裏,您會對我說同樣的話。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嘛!

出於我對您個人的崇敬,我當盡力減輕您死刑的痛苦……

後來因為越獄和交換俘虜沒有成功,以至於死刑。

臨刑的前夜,杜曼諾維奇上尉裝著因為口供上的事去請奧爾洛夫解釋,實際上是因為崇拜他個人的人格,“盡力減輕他死刑的痛苦……不願叫他做那士兵的槍靶子”,到獄裏去送毒藥給他吃。怒氣衝衝的奧爾洛夫拒絕了。作者在結局的一幕用暴風雨般的想象寫出奧爾洛夫道德上戰勝杜曼諾維奇上尉的凱歌:“啊,上尉先生!您的盛情我十分感激,但我用不著它。我失了手,像傻瓜一樣,落到你們窮凶極惡的虎口裏,不能完成黨交給我的工作,但我沒有權利再去損害黨的事業。”

“我不明白。”

“您永遠也不會明白!但這卻是多麼平常的東西!我破壞了黨交給我的工作,我現在應當以我之死去改正我的錯誤。您想要我平平靜靜、悄悄自殺嗎?不讓你們這些劊子手得到最後的滿足嗎?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您不認為這是出於憐憫嗎?……”上尉打斷他的話,說。

“假定如此吧!……對我個人來說這是最好的出路。但是,上尉,我們有自己的想法。在那個時刻我想到的不是我個人,而是我們的事業。當我被處決的消息公之於世之後,將對你們腐朽的世界帶來又一個打擊。它將激衝天怒火,為我複仇。

如果我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裏,人們一定會說我奧爾洛夫不會做黨交給我的工作,說我害怕被絞死,所以像一個懷孕的女大學生一樣,服毒自殺了……我活著為黨,也將為黨而死,你瞧,多麼平常的東西!”

“懂了。”杜曼諾維奇平靜地說。

作者在奧爾洛夫的生命的最後幾分鍾裏,用奔騰澎湃的想象寫出那武士式的不屈不撓、高尚純潔的性格,穿插著如此驚目的豪俠的情節;奧爾洛夫請杜曼諾維奇上尉代他保存兩頁辯護詞,直到“將來這座城市重新回到我們手裏的時候………”杜曼諾維奇上尉應允了。杜曼諾維奇上尉伸出手告別。奧爾洛夫把手背到背後:“不……不!我不給您……”後來的握手和杜曼諾維奇上尉告別時說:“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要為我的事業而死的時候,我也能像您這樣堅定。”

“站在兩極端的”這兩個人物——紅色的奧爾洛夫和白色的杜曼諾維奇上尉,寫得都十分美麗,十分廉潔,高尚,豪俠,英勇。在白黨裏固然有這樣人物的可能,不過他們的悲劇在於他們的階級本性逼得他們做這些往絕路上走的糊塗事。

作者用他那天賦的狂濤巨浪般的想象力,處處去擒那事變的最燦爛的核心,處處去追求那狂暴的革命的旋風,好像:

而他,不安地

在祈求著風暴,

仿佛是在風暴中才有安詳。①

據作者自己的話:“我受外國作家影響的有:雨果、斯蒂文森②、吉卜林③、王爾德④ 和阿納托利·法朗士⑤。

俄國的作家我最愛的是萊蒙托夫和果戈理。如果把這些老師聯結到一個觀念之下,——那麼,這就是冒險的浪漫主義,或者是浪漫的冒險主義。”

作者對於自己的創作的解釋,怕比一切批評家更確切吧?!

蘇聯的作家我最愛的是拉氏,去年曾有選譯他的小說集的計劃,預定除本書所譯之兩篇外,還想譯他的《風》《第七個旋律》《星花》《伊特爾共和國的崩潰》《藍帽子》等。後來這些計劃被繁忙的工作與學習打消得無影無蹤了。今年暑假期內倘使有半分可能,還想從他的《風》開始譯。

《第四十一》是去年在莫都譯的。那時正值我的女兒塔瑪拉生後不久,下課後,抱著孩子譯東西,孩子哭了隻得放下筆,抱著孩子在室內踱步,譯書的情緒頻頻打斷在孩子的哭聲裏。到列城後,曾經細心校改,但不知讀者怎樣,在我自己——也許是心理上的作用吧,總覺文氣沒有《平常東西的故事》貫串些。翻譯不是機器,尤其是譯文藝作品,它要的是與創作時同樣的心情!

作者傳是作者用第三人稱寫的,照樣譯出,以存其真。

那是上月一日的早上,二次與作者約好:由上午十一時至十二時到作者家裏取作者給譯本作好了的序、傳和特製的相片。打電話時,作者並說在這時間內要麵談一談。

我計算由國大下第一課後是可以趕到的。那天也奇怪,所要的電車長等短等總不見來。後來趕到作者家裏時,已經誤了時間,作者赴他約去了。關於傳,作者在留給我的短信裏寫得很詳細:

親愛的同誌!

轉上序,傳,相。我寫傳時,極力務求簡明翔實,因為一個人種不同、文化不同的人的小傳,譯成中文,怕是不容易的事,所以我總處處盡力免去一切的繁文。

因此,這傳在俄文上寫得非常質而不華,但我相信,這樣比用那烏煙瘴氣的筆調寫出來的好得多。

致誠摯的問候。

鮑裏斯·拉夫列尼約夫

一九二九年四月一日

的確,這篇傳寫得很簡明翔實。我所見的作者的自傳有兩篇:一是李丁編的《文學家》內作者的自傳,這是極短極短的傳略;二是《第四十一》單行本上作者的自傳,這是充滿文學風味的很美麗的一篇作者自傳,不過沒有現在這一篇寫得詳盡。當第一次訪作者時,我帶著這兩篇作者自傳,順便問及作者對於這傳在將譯成中文時有什麼意見,作者對於自己近兩三年來的生活有什麼補充。作者欣然答道:“我給中文譯本另寫好了,寫詳盡些。這篇(《第四十一》原單行本作者自傳)寫得也很好,但太簡略,我盡力再為你往詳盡處寫好了。”

他是同那些我未曾目見而心靈感到的崇高的俄國的作家——果戈理、托爾斯泰……一樣的,滿麵充溢著謙誠和藹的笑容!

我懷著十分的希望,介紹點十月的文學,給中國文壇注射一點新的生命,但回顧一下實際的現象,怕連這一點希望也終於要成夢想了吧!

末了,對於期望我,鼓勵我,幫助我的朋友們——羅(D.Ro-jdestvenskaya), 魏(S.Vilkoviski), 柯(Koslof),一凡,希吾,佩秋,尤其是不辭煩勞擔任校印的寄野和為譯本作序,作傳,製相的作者;統在此表十分的謝忱。

一九二九年五月,靖華於列城(列寧格勒)(最初發表於《萌芽月刊》,1930年2月1日第1卷第2期)最後的聲音,可是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悼拉夫列尼約夫同誌

曹靖華

魯迅先生當年得知蘇聯木刻家亞曆克舍夫病故的消息時,曾說:“我頗出於意外,又很覺得悲哀。自然,和我們的文藝有一段因緣的人的不幸,我們是要悲哀的。”

三十多年前,當國民黨反動統治集團對中國革命運動大肆鎮壓,對地球上唯一的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極端仇視,嚴加封鎖的時候,也就是拉夫列尼約夫同誌所說的“在中國人民為了從本國和外國的掠奪者的枷鎖中解放出來,開始了偉大鬥爭的時候”。在那樣暗無天日的冰封時代,拉夫列尼約夫同誌懷著一顆火熱的心,關懷著中國革命,同情中國勞動人民的艱苦處境,從萬裏之外,向中國人民首先伸出了熱情的手,希望中蘇兩大國人民友好團結。

三十年後的今日,休戚與共、痛癢相關的偉大的中蘇兩國人民,在英雄的兩國共產黨的正確領導下,在光芒萬丈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光輝的照耀下,懷著同一的願望,肩並肩、手挽手地在同一的道路上,向著千百年來全人類所向往的遠大目標——絢爛奪目的共產主義飛躍的時候,我們的行列中卻失掉了一位數十年如一日的患難與共的弟兄、同誌和戰友——拉夫列尼約夫同誌,我們豈但悲哀而已!

這裏發表拉夫列尼約夫同誌寄到中國的最後一封書簡,聊表我們的悼念吧!

親愛的老朋友曹靖華!

你給我寄的中國演出的《決裂》一劇的劇照和海報都收到了,多謝你。這些都成了我的收藏中的珍品了。

我好久都不能給你寫信,因為我病得很厲害,甚至現在還覺得很不好。一切倒黴都在於心髒。

老境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它用自己的瘦骨嶙峋的手,在我的血管上塗了一層石灰質。這不會好轉了,可能隻有惡化下去。可是總還想活下去啊。要知道在戰鬥的大好歲月裏,過了一大段好生活啊。

現在越來越使我想起巴格裏茨基的絕好的詩句:青春率領過我們

做戰鬥的進軍,

青春曾把我們拋到

喀琅施塔得⑥的冰上。

就讓極短暫的時間也罷,倘使能再看看當年的時光,能再聽聽咱們那勝利旗幟的愉快的颯颯聲,那怎麼都甘心啊。可是,唉,青春卻一去不複返了。

可是生活在前進著,前途是多麼光輝、美好和幸福啊!不過這不久於人世的我,不能再多欣賞了。

我真想到你們國裏走一趟啊,可是大概看來,這樣一個殘廢人喝不到中國江河的水就不知所終了。

我的親愛的朋友,你把我的作品介紹給中國讀者,給我多大幫助啊。我衷心地祝你事事都好,祝你健康,祝你一切順利和長壽。

我用朋友的同誌的熱情的手,緊緊地握你的手。

你忠心的拉夫列尼約夫

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五日,莫斯科(最初發表於《世界文學》1959年第2期)修訂本後記

曹靖華

鮑· 安· 拉夫列尼約夫(1891—1959) 是蘇聯文壇上有影響的作家, 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 一九一一年畢業於莫斯科大學法律係。十月革命後參加紅軍,一九一九年負傷複員,致力於文學創作。他寫過不少以十月革命和國內戰爭為題材的小說和劇本,著重表現來自社會底層的普通人,在殘酷革命鬥爭中的成長過程,作品充滿浪漫色彩。他最有影響的作品是劇本《決裂》(1928),寫“阿芙樂爾”巡洋艦在十月革命前夜起義的情景。此劇不僅在蘇聯舞台上數十年盛演不衰,蘇聯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時,還曾在我國上海、西安、長春等地上演。他的另兩個劇本《為海上的人們祝福!》(1945)與《美國之音》(1950)曾獲斯大林獎金。

《第四十一》是作者於一九二四年出版的一個中篇。

我翻譯這部小說,則是在北伐戰爭失敗,我到了莫斯科以後。譯本在我國出版後,據我所知,抗日戰爭時期,在太行山敵後革命根據地,用蠟版油印的形式,印在紅綠包裝紙上的除政治理論的小冊子外,革命的文學作品中就包括《第四十一》。當時從包圍圈中出來的同誌,曾把這類油印本送了我幾種,並對我說:“敵後的戰士們,把槍、書和自己的生命,結成三位一體,遇到生死關頭,隨身攜帶的一切,都可以拋棄,唯獨槍和書,在生死關頭,或則衝出重圍,或則與自己的生命同歸於盡。”

在解放前的國統區,進步文學備受摧殘,五花八門宣揚醉生夢死、頹廢墮落的文學泛濫成災,毒害青年。

在那樣的年月裏,《第四十一》指出,即使戀愛,也要服從革命利益,服從革命需要,服從偉大的革命鬥爭。

我想,也許正因為此,這部作品才在敵後革命根據地,以上述那種特殊的方式流傳吧。而僅就這一點,這部作品在三四十年代的我國,起過一定的進步作用,也該是曆史事實。當然,長期以來,在我國,這是一部有爭議的作品,至於該如何看待,還是由親愛的讀者評斷吧。

一九八三年三月於北京醫院病房

安得一飲黃河水,九泉長眠願已足曹靖華

拉夫列尼約夫同誌離開我們了。

這不幸的消息,好像一隻魔手,冷不防把我推到無言的、悲愴的深淵裏。惘然若失之餘,半生往事,一根根斷了的蛛絲似的,在眼前飄動,怎樣也難得把它拂去。

……那是中國大革命失敗後,我再次到了莫斯科,雲山萬裏,遙望祖國的大好山河,被國民黨反動統治的黑天幕,遮得連一絲微光也不透。天幕下進行著血腥屠殺。在那黑暗時代,在那艱巨的鬥爭裏,中國革命是多麼迫切需要有助於煽起革命鬥爭火焰的、洋溢著革命浪漫主義氣息的、反映十月社會主義革命風暴和國內戰爭的蘇聯文學作品啊!我們當年真像某作家所說的,處在坍陷了的礦井裏,多麼需要一口氧氣,來支持生存,繼續戰鬥啊。魯迅先生後來談到蘇聯文學時,認為寫戰鬥的比寫建設的對我們有益,就是這道理。這並非個人偏愛,而是當年具體的曆史要求啊。

當時在忙迫的工作中,蘇聯文學作品的介紹,隻有從休息的時間裏打算了,力所能及的自然也僅限於中篇和短篇。拉夫列尼約夫同誌反映革命初期的作品,以內容和篇幅論,也正是適合時宜的。這樣,我就從他的作品裏認識了他。

不久,我的工作就從莫斯科轉到拉夫列尼約夫同誌當時所住的地方——列寧格勒了。

一個隆冬的日子,聞名的彼得堡的濃霧,籠罩著城市,鵝毛雪片在空中飛舞。在這一片靜穆裏,我踏雪訪友去了。那雖是過午的時刻,彼得堡的天空,卻呈現一派蒼茫的暮色。拉夫列尼約夫同誌索性把窗幔拉起來,開了燈,室內更顯得靜穆了。柔和的燈光,透過淡綠的燈傘,投到四壁上。

可是,這哪像初會呢!

“……啊,中國人!淳厚真誠、勤勞勇敢!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