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向往光明的心總在燃燒著!中國人!……”雖然他口裏的“中國人”是指一個集體,可是一進門他卻緊緊地擁抱我,唯恐有人打斷他的話似的。

還沒待我們坐定,他的火山口又直噴起來了。我並不驚奇,因為他那烈火一樣的心,我早就熟悉而且深深地感覺到了:

“……沙皇的軍靴踐踏過中國土地,蹂躪過中國人民。可是俄羅斯人民卻痛惡沙皇,愛中國人民。沙皇並不能在俄羅斯和中國人民之間,築起一道萬裏長城……”

“對!對!對!”我一連用了三個“對”字,把他的火山口堵住了。

“完全對!”我唯恐堵得不牢,“對”字前邊再來個“完全”,想這力量可夠雄厚了。這樣我得到了說下去的可能:

“中國人嘛,同俄羅斯人一樣,要擺脫那被踐踏的屈辱地位,要站起來做人,十月革命就是告訴我們怎樣才能站起來做人。我們懂得。咱們的路隻有一條。為了這,辛秉武——伊凡諾夫《鐵甲列車》裏的中國人辛秉武,為了捍衛蘇維埃政權,把自己的血同俄羅斯人的血灑在一起,灑在西伯利亞,灑在蘇維埃土地上……”

“對!對!對!”他也一連用三個“對”字來打斷我的話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連忙追上一句:“辛秉武不止一個,而是幾億呀!……”

看勢他又在乘機打斷我的話了,我趕緊上不接下地說:

“俄羅斯人,他們的靈魂我們倒有些體會呢!我們從你們的優秀古典文學作品裏早就體會到了!……”

“文學!”火山口堵不住了,“這是友誼樹上的第一個花蕾呀!……”

“誰說不是!從文學作品裏感覺到人的心,體會到人的靈魂!它使人心心相印啊!”

“所以它是友誼樹上的第一個花蕾!”

“美麗的花蕾呀!”

“生命力強的花蕾呀!”

“是的!怎樣凜冽的酷寒也凍不傷它!”

“所以沙皇的暴力也罷,國民黨的暴力也罷,對它都無可奈何!……”

這樣,我們不由自主地從較長的獨白式的談話,頓時轉成你一言我一語的簡短的對話了。這哪有一點兒踏雪訪友的閑情逸致呢!我們的談話都是跳躍式的,不待一個話題結束,就跳到另一個話題上去了。我們從俄羅斯古典文學跳到彼得堡的四季風光,跳到他曾經參加過的英勇的內戰,跳到反映內戰的蘇聯文學,最後落到他的作品的中文介紹上……

“哈哈!別忙!”火山口又開了,“我們有一句俗話,形容極難懂的東西時,常說:這是中文。我的作品將用中文出版了,這對我是莫大的喜悅啊!倘使它能對咱們這兩大民族的友誼有一點兒促進的話,這將是我畢生的光榮和愉快。”

……

夜幕悄悄將彼得堡籠罩起來了,我們緊緊擁抱著說:“友誼樹上的第一個花蕾呀!……”

“……願它永遠開得嬌豔!”

我們的初會就這樣收場了。

但是,這哪像初會呢。

“啊!老朋友!好!好!好!二十多年了!……”

一九五一年底,一個晴朗的早晨,蘇聯作家協會為中國作家訪蘇代表團舉行的招待會上,我們一見麵就緊緊擁抱。千言萬語呀,像江河決口,眼看要洪水橫流起來。

可是實際上,兩個人把上邊的話一連重複了幾遍之後,竟隻能用笑來代替了……

我定神一望,正是:再相逢,已白頭呀。

拉夫列尼約夫同誌的頭發已經蒼白了,可是那兩隻迸射著火花的眼睛,那火山似的隨時都在噴著火的心,卻熾熱不減當年。

晚間,他約我到他家裏,我們一同吃著晚飯,看著電視,敘著二十多年來的別情。

“這是一座熟識的房子啊。”我臨別時說,“三十年代初我曾來過幾次。綏拉菲摩維支同誌曾住在這裏。”

“對、對、對,在隔邊的一幢裏。”

拉夫列尼約夫同誌曆來對中國和中國人民的愛,是多麼深厚啊。尤其對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中國人民的偉大勝利,感到多麼歡欣鼓舞啊。

一九五七年底,他在一封信裏談到從介紹《第四十一》起,已經三十年的時候,說:“這些年來,經曆了多少事變,咱們兩國的命運有多大變化,中蘇兩國的友誼交往,現在已經不是個別的人,而是千千萬萬人啊。”

同時,他在給《第四十一》中譯本新版寫的序文中說:“長期以來,我們在蘇聯懷著熱愛和激動,注視著你們在同人民敵人的嚴峻鬥爭中所建樹的豐功偉績,我們曾為你們在戰鬥中所取得的勝利而感到歡欣,就像現在為你們在和平、創造性的勞動中所取得的勝利而感到歡欣一樣。

“讓我們緊緊地握你們的手,並希望偉大的中國人民,我們的親愛的同誌們,在建設真理和勞動世界的共同事業中,進一步壯大和繁榮。”

近年來,拉夫列尼約夫同誌患嚴重的心髒病,健康一天天壞下去了。一九五八年秋我到莫斯科,有一天到他家裏,他的病容使我大吃一驚。在他那狹長的客室裏還未坐定,他就說:

“不行了!身體完全垮了!”他穿著一件青紅色的寬大的中國緞子馬褂,呼吸都顯得很吃力,可是心情卻是振奮的,似乎是當著我的麵還在同病魔搏鬥。他繼續說:“恢複不過來了。可是總想活,總想工作下去啊!多麼振奮人心的大時代呀!總想再活下去,工作下去!可是健康不由自己了。你還記得嗎?三十年前我的身體多棒,真像一條牛啊!可是現在垮了。”

接著他談到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時,上海戲劇學院、西安人民話劇團和長春話劇團送給他的演出《決裂》的劇照、海報、說明書等:“謝謝你代我收集這些材料。

有機會時,請代我再一次向這些演出單位致謝吧。”接著,他還談到他正在準備寫一部自傳性的長篇。

“鮑裏斯·安德列耶維奇!”我臨時想起來問道,“你的生年到底是哪一年?根據七種看來應該是可靠的來源,而卻有三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是一八九一,一種是一八九二,一種是一八九四。文學史家要在這十字路口上徘徊歧路了。當然,如果隻查一種參考書的人,查到什麼就照抄什麼,那永遠不會遇到十字路口。就這樣完成了以訛傳訛的任務。”

我們都哈哈大笑了。還沒待笑聲落地,他就接著說:“ 一八九一是對的, 一八九二是錯的。至於一八九四的‘四’呀,是從‘1’字來的。‘1’字書寫時,有時頂端帶一條小辮子,打字員同誌一不小心,就把它看作‘4’了。”

我笑著說:“這小辮子可真害人呀!”

室內又騰起一陣笑聲。

臨別時,他高興地說:

“我的文集明年二三月就出版了,一出版我馬上就寄給你。”最後又補充著,“記著呀,以後每次到莫斯科都要到我家來!”

……不意文集的出版,連作者自己也不及親見了。

現在我在萬裏之外, 懷著悲愴的心情, 重讀去年四月二十五日的一封信:

“我真想到你們的國家去一趟啊,可是,看來像我這樣一個殘廢人,喝不到中國江河裏的一口水,就不知所終了。”

……

天地間不吉利的話為什麼總這麼應驗呢!

波列伏依同誌在拉夫列尼約夫同誌追悼會上說:“拉夫列尼約夫同誌一直工作到心髒停止跳動的時候,作為一個戰士,在戰鬥崗位上倒下去了。”

拉夫列尼約夫同誌啊!你的作品穩固地列入了世界文學寶庫,成為進步人類的寶貴財富了。你為了人類美好的未來,獻出了一切!

安息吧!拉夫列尼約夫同誌!

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日於北京

《第四十一》夢

鐵凝

十幾年前我讀中學的時候,離學校不遠有一家軍隊造紙廠,造紙廠的倉庫裏堆積著如山的“廢書”。“廢書” 從各處抄查而來,在這裏是造紙的原料。我和我的同學如同打洞的小鼠,尋找縫隙把能拖出的書一本本地往外拖。

那些破舊的、散發著黴氣的書籍按照我們自定的傳看條件,鬼祟地在大家手中傳遞起來:《紅字》《金薔薇》《家》……對待書我一向是自私的。麵對這些“倉庫收獲”,我沒有信守與同學互相傳看的諾言,我讀過的書便藏起來據為己有。我為它們作各種修補和粘貼,然後就假裝沒事兒人似的再向同學索要他們手中的書,仿佛根本不曾有過交換的條件。幸而我的同學中有比我大度的,也有對書不以為然的,於是我手中總有新的獲得。

我去農村插隊前夕, 從熟人家借得一本《第四十一》。在浩瀚的書林之中它至今使我難忘:那個瀟灑的紅軍女戰士馬柳特卡和眼睛藍得宛若海水的白軍中尉的故事,在我的意識深處開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人生視角,雖然我知道當時它也在點名批判之列。

我打算把《第四十一》藏起來不再還給那熟人,但我忘記了我麵臨的對手畢竟不是我那些對書不以為然的同學,這位熟人長者對書竟然比我還認真,不久便開始了他的索書活動,有時竟每日一趟,大有窮追不舍之意。

麵對我的對手,我不能再裝作沒事了,也不能輕描淡寫地說我丟了他的書。開始我隻說沒看完,在萬般無奈時隻好提議用我的一本書與他交換。他拿眼搜索著我那並不富足的小書架,竟然同意了,然後信手抽走了我從造紙廠“拖”出來的《金薔薇》。我有些後悔,無論如何我是不願意用《金薔薇》與他交換的,《金薔薇》與《第四十一》相比畢竟是厚多了。我覺得這已不是交換而是他對我的一種掠奪,我開始懊悔熟人和自己,然而熟人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很快拿出這本昧起來的《第四十一》再次翻看,心情才平靜下來,因為它終於光明正大地屬於我了。我又竊喜它的分量並不亞於《金薔薇》,幹嗎要在乎書的厚薄呢?作者的名字太長我很久才記住,而譯者曹靖華先生的名字我卻知道,那時我還讀過曹老譯的蓋達爾的一些作品。從書的底頁我還了解到這本薄薄的軟精裝小書是解放後國內發行的第一版:一九五七年,生我的那一年。

“五七”二字顛倒一下就是“七五”,一九七五年我去了農村插隊,並且寫起小說來。當發表了一些文字回城之後,常有熱情的讀者來信鼓勵或登門看望。去年冬天就有一位著布鞋,常年在國外任武官的中年軍人來到我家,說經常讀我的小說,現在是來我所居住的城市鍛煉,在駐軍某部任代理師長(那個造紙廠就屬該駐軍),於是就有了見麵聊聊的想法。

我請這位師長坐下,覺得他頗具些軍人風度卻又不失溫文爾雅,笑容裏還有些許樸拙和靦腆。我們的聊天是愉快的,聊了許多我才知道曹靖華先生便是這位師長的父親,師長名叫曹彭齡,做武官也寫散文。我記得那天是我們所在小區的停電日,幾支蠟燭反倒引發了談天說地的靈感——假如聊天也需要靈感的話。曹彭齡使我又憶起從前我與人換來的那本《第四十一》,在燭光之下我把換書的故事告訴了他。我還告訴他在那樣的年代裏外國作家的作品通過一位翻譯家的再創造,是怎樣給了一個青年獨特的感受。由此又談及魯迅先生曾將翻譯家比作為起義的奴隸們偷運軍火的人。偷運軍火需要膽識和獻身的意誌。我不能將那個年代的自己比作要起義的奴隸,然而我的確盜用過曹老運給我們的那被封埋的軍火。

曹彭齡安靜地聽著,並不過多地描述曹老為譯《第四十一》所蒙受的苦難和各種罪名,更不去炫耀張揚曹老在翻譯、介紹蘇聯文學方麵的功績。他靦腆地笑,隻談中國當代文學和作家。因了對文學的特殊感情,他連哪次出國時碰巧和哪位青年作家同機,都表現出天真的欣喜。告辭時他隻希望我把自己的小說集送給他。

我送給曹彭齡一本新近的小說集,他非常仔細地放進他的綠帆布軍挎——就是隨處可見的那種軍用挎包。

送他下樓後我還發現他是步行而來,而從他的師部到我家足有四公裏吧。我問他出門為什麼不要車,他笑笑說他喜歡走路。他背著書包很從容地走進一片黑暗裏去了。

不久我收到曹彭齡從北京寄來的一本新版《第四十一》,他在扉頁寫道:“八七年冬在您家做客時,聽您說起曾以一冊《金薔薇》與友人悄悄換一冊家父譯的《第四十一》,並無比珍愛。我想,家父在天之靈,倘聞此事,也當笑慰的……回京後,覓見家父留存的‘文革’後新版,特代他奉贈一冊,以謝知音。”扉頁下方是曹老的印章。

曹老留在書櫥中的這冊蓋過印章的新版書該不是專為贈予我的吧?是曹老聽見了那個久遠的換書故事,靜等我去索求?我常為此不能自解。對這本譯作我到底尋覓了多少年?

我將這新版《第四十一》看得非常珍貴,更感謝曹彭齡誠摯的心意。原來是他聯結了活著的我與謝世的曹老的交流,使活著的我對自己從事的事業生出更多的感悟,使辭別我們的文學先輩對他從事過的神聖事業仍然能予照應。這是一個優秀靈魂對後世的照應。

使文學之樹長綠,使本該需要淨化的文學更加淨化,不浮華頹敗,不入誤區,使文學更加與時代息息相通,不能沒有這照應和感悟。

曹老辭世一年有餘了,《第四十一》的夢綿綿不絕了。

曹彭齡又有信來說他正準備去伊拉克,伊拉克——當今地球上的一個熱點。與遠在伊拉克的武官相比,倒顯得我和長眠於地下的曹老更近了。

我謹祝武官的“官”運、文運亨通。

(摘自1994年5月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布老虎叢書·散文卷》《河之女》,鐵凝著)出版說明

《第四十一》為蘇聯著名作家拉夫列尼約夫於1924年創作的一部中篇小說,由我國著名翻譯家曹靖華先生於1927 年譯成中文。

作為我社2017 年即將推出的“20 世紀俄羅斯文學精品書係”之一,本書采納了譯者最後修訂的1985 年外國文學出版社的版本。為了便於讀者更深刻了解原著創作背景和該書的思想價值,本書收入了譯者1959 年1 月悼念作者的散文《安得一飲黃河水,九泉長眠願已足》,1929 年、1957 年兩篇作者序及1983 年修訂本後記,鐵凝的散文《〈第四十一〉夢》。

曹靖華先生畢生為推動、發展中俄文化交流和兩國人民的友誼做出了巨大貢獻,今年恰逢曹靖華先生誕辰120 周年暨逝世30 周年,我社重新出版此書,也借以表達廣大讀者對他的深切懷念。

①引自萊蒙托夫的詩《白帆》。

②斯蒂文森·羅勃特·路易斯(1850—1894),英國作家。著《金銀島》《化身博士》等。

③吉卜林·路亞德(1865—1936),英國小說家,詩人。著《叢林故事》等。

④ 王爾德·奧斯卡(1854—1900),英國作家,詩人。著《道林·格雷的肖像》《少奶奶的扇子》《莎樂美》等。

⑤阿納托利·法朗士(1844—1924),法國作家,文藝評論家。著《希爾維斯特·波納爾的罪行》《紅百合》等。

⑥蘇聯波羅的海艦隊基地,《決裂》一劇的故事即發生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