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我無法停止喜歡你 下》(14)(2 / 3)

年前,工作室接到一個大項目。經方槍槍做網綜剪輯的哥們兒推薦,為某大火的網絡綜藝節目做新一季的動畫版宣傳片。甲方爸爸趕著開年節目上線,一壓再壓製作周期,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要求固然苛刻,卻是個為工作室打開知名度的契機,方槍槍不容自己錯過。帶領著團隊夜以繼日趕進度,他和魏無疆、方戀戀一直戰鬥到臘月二十九,終於按時交出成片,長長鬆了一口氣。

創業期習慣於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動車票售罄,誰也沒考慮坐飛機,還好運氣不賴,買到當晚加開臨客的站票。

春運的火車擁塞得像沙丁魚罐頭,不要說走動,連狹小廁所裏也擠滿了人。

東倒西歪的懈怠軀體和不堪勞頓的倦容,隨處可見。

兩節車廂的接駁處,三個人席地而坐,方戀戀被男友和哥哥護在中間。她從沒坐過綠皮火車,新鮮的體驗令她興奮,舉著手機拍照發朋友圈。玩得不亦樂乎,她笑言像落拓人兒流浪天涯,比坐頭等艙有意思多了。

“再過幾個小時,你就不會這麼說嘍。”方槍槍撕開一袋切片吐司,每人分一片,“不能多吃,吃多了想喝水,上廁所不方便。”

汗臭、腳臭、狐臭、泡麵味、鹵蛋味和鴨脖味大亂燉,混合成刺鼻氣味,已經開始在封閉的車廂中彌漫。

方戀戀不置可否,老老實實地屈膝抱著腿。撕扯著麵包一縷一縷地喂進嘴巴,她忽而轉頭問魏無疆:“你坐過這麼慢的火車嗎?”

“坐過十三個小時的普快。”他摘下行李箱拉杆上掛著的頸枕,套方戀戀脖子上,繼續說,“前年忙完爺爺的回顧展,返校坐的普快。”

慢慢悠悠駛向家鄉的列車,也像一趟駛向回憶的列車。

那間荒廢的泥塑工坊閃現腦海,方戀戀不禁想,要是能把魏無疆爺爺的作品做成動畫,他在天之靈一定會很高興。

琢磨著,她看向魏無疆的眼神裏便生出小小的期待,不用講出口,他就讀懂了她的心意。

歸途迢迢,長夜無眠,似乎很容易勾起人的傾訴欲。

魏無疆半倚靠行李箱,麵沉如水,幽幽啟齒:“我爸也是五歲開始學習泥塑。我小的時候常聽爺爺說,我的天賦不低於我爸。”

“叔叔為什麼沒做泥塑家,而是做了美術老師呢?”方戀戀好奇地問。

“我一開始想得很簡單,覺得我爸雖然有天賦,但並不喜歡泥塑,是在爺爺逼迫下不得已才學的。”話到此處,魏無疆輕輕一笑,像笑話自己的想法何其天真。

他說:“去年春節去文化館整理爺爺的作品,我遇到一位退休的老領導。聽他說起在我出生前,我爸曾參加過全省中小學美術老師基本功大比武,連續三屆蟬聯一等獎,每一屆的獲獎作品都是泥塑。”

“如果不喜歡,叔叔不會用泥塑作品去參加比賽。”方戀戀沉吟,細想之下又有想不通的地方,困惑地擰起眉頭,“叔叔熱愛泥塑,你也熱愛,為什麼他沒有繼承爺爺的衣缽,也不準你繼承呢?”

“我不知道。”魏無疆搖搖頭,後腦枕向廂壁,隨著列車的行進微微搖晃。

他很是平靜,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似乎問過太多次,失落過太多次,已經堆砌出一種認命的麻木。

一直緘默的方槍槍側過身看向他:“你遲遲不肯答應和我一起做黏土動畫,是希望你父親也可以參與吧。”

魏無疆不由得一怔,隻片刻,又是一抹自嘲般的輕笑拂過臉龐,這才顯出幾分落寂與無奈。

“太難了。”難到他連講出口的勇氣也沒有,“這些年,我和我爸的交流越來越少,很多時候,我們都無話可說。好像從我答應再不碰泥塑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永遠沒有彌補的可能。”

父親不給答案,魏無疆隻有從自己身上找問題。日積月累的自責就像腫瘤一樣,不斷生長,沉甸甸墜在心口,時不時隱隱作痛,卻割不掉。也許遲早有一天會蔓延全身,吞噬掉他所有的執念和奢望,徹底絕望。

方戀戀心裏狠狠地疼了一下,掀起他的胳膊,把自己送入熟悉溫暖的懷抱。

她不說話,仰著恬淡的小臉,像一隻溫馴貓咪乖巧趴在主人的胸口。

不管心底的苦楚有多深重,眼裏望進最愛的人,魏無疆仍不自覺地彎起嘴角:“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勸我再試一次,對嗎?”

“我想陪你試一次。”方戀戀伸手摸摸他清瘦的臉龐,滿目疼惜,“你陪著我給資本家做免費的苦勞力,陪著我擠臭烘烘的綠皮火車,我都沒有陪你做過什麼。我覺得你應該給我一次機會。”

“喂喂喂,”一旁的方槍槍眼目帶刺,老大不高興,“方戀戀我又沒攔著你肉麻,你沒有必要捎帶腳捅我一刀吧。”

“哥!”方戀戀拉起魏無疆,與她一同麵對萬惡的資本家,“自從工作室成立,每次約會,你一個電話我們立刻取消。一沒管你要過工資,二沒抱怨過一句,你就說我這個妹妹,他這個妹夫,夠不夠意思吧?”

聽她這麼一說,方槍槍真覺得有點對不起一對小情侶:“直說吧,你想幹嗎?”

“魏無疆,”方戀戀扯動他的衣袖,聲音清亮,自信滿滿地說,“告訴我哥,我想幹什麼。”

“戀戀想,”魏無疆頓了頓,改口,“我們想把爺爺的作品,用動畫的形式呈現出來。槍槍哥,你能幫我們實現願望嗎?”

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方槍槍一拍即合:“好啊。”

3

加開臨客逢車必讓,走走停停如同一頭殫精竭慮的老鐵牛,近二十個小時的顛簸後,終於駛入終點站。三個人都像扒了層皮,迎接他們的還有懷著惡意般刺骨的冷和濕雲遍布的低垂夜幕。不過他們也和周圍的返鄉人一樣,一下車便重新抖擻精神,帶著年三十的洋洋喜氣,加快了與家人團聚的腳步。

出站口,魏無疆與方氏兄妹分別,風塵仆仆到家時,身上已蒙上一層霧沉沉的濕氣。

一年沒見,母親歡歡喜喜地迎至門口。過節的好心情令她久病蒼白的臉龐難得有了些鮮活的氣色。許是日盼夜盼太過高興,母親先是欲接過兒子的行李箱,想起自己身單力薄,又忙不迭把兒子往屋裏領,反倒透出點招待陌生客人一般的局促熱情。

魏無疆脫掉潮濕外套,衝母親暖融融一笑:“媽,別跟我客氣呀。”

母親這才醒過味,拉著兒子的手往屋裏走:“餓了,餓了,趕緊吃飯。”

這一家三口的年夜飯,遠談不上豐盛,五六道家常菜,全出自魏父魏啟明之手。燒得一手好菜,家務事包圓,不抽煙不喝酒,對病妻不離不棄,魏啟明得了個模範丈夫的好名聲。兒子爭氣,獨立自強,讀名校又保研,他也常被誇讚教子有方。

三十四歲才結婚生子的魏啟明,二十多年悠悠歲月到如今,平平淡淡不好不壞,其實很知足。

兒子隨他,高大挺拔,從小就有人說,這父子倆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魏無疆小時候虎頭虎腦,常常騎在魏啟明脖頸上打呀殺呀,圍著單元樓繞磨盤似的來來回回跑。魏母就趴在窗台上看,時不時笑吟吟喊一聲,你們慢點。

五歲進了泥塑工坊,天性使然,最初也坐不住,無疆小朋友隔三岔五地折騰一回,冒著鼻涕泡拽不動魏啟明的褲管,又改抱母親大腿。哭鬧幾次發覺不管用,小孩兒也知道省力氣,嗷嗷嗔喚幾聲,表達完小規模的不滿,乖乖地跟著爺爺進了工坊。

入了門開了竅,後來是真心喜歡,太陽落山了還不肯回家。三四通電話催不回來,魏啟明拎著保溫桶,踏著餘暉去送飯。滿臉泥斑的兒子蹲院門口捧著塊冷饅頭,邊津津有味地啃,邊喜滋滋盯著麵前不成形的泥塑小動物,魏啟明就想到了自己小時候。兒子和他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