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父子關係漸漸疏遠,魏啟明早有所料,淡就淡了吧,從沒想過補救。有些事,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解釋。那些事占據了魏啟明的大半生,時時刻刻提醒著他,記得要每天更新一點新的恨意,要持續不斷地恨下去。恨了許多許多年,早已恍惚,他似乎已經不記得最初恨的目的,隻剩下習慣性地更新再更新。
老父親去世,整整五十年的恨意再走投無路,似乎也一並被帶走了,他就更覺得沒向兒子解釋的必要。
“爸。”
聽見兒子的聲音,魏啟明把自己從陳年舊事裏拽回來。他平了平複雜心緒,抬起臉,不禁多端詳了幾眼麵前的大小夥兒。
瘦了,比去年這時候更瘦,但精神頭比去年足,眼睛裏有凝聚的神采。
魏啟明收回視線,揭開一個個倒扣的盤子:“坐下吃飯吧。”
菜有些涼了,少了節日紅紅火火的氣氛,妻子張羅著要回鍋熱一熱。
兒子起身幫忙,被魏啟明叫住:“讓你媽活動活動,她今天高興。”
魏無疆不放心,用目光送母親進廚房。聽見裏麵響起抽油煙機的轟轟聲,他剛坐下又起身離開。家裏暖和,頭發尖的濕氣凝成水珠,汗滴似的滾下來,他拿了條幹毛巾,擦著頭發坐回餐桌。
“聽你媽說,你這麼晚回來,是忙著你女朋友哥哥工作室的工作。”魏啟明所有關於兒子的近況,全部來自於妻子的轉述,他絕少幹涉但該問的還是會問,“她哥哥工作室是做什麼的?”
“動畫。”毛巾搭肩,魏無疆兩三下刨開略長的頭發,緊接著又道,“爸,我想把爺爺的作品做成動畫。”
或許因為旅途疲憊,所有負責思考的腦細胞也處於半停工狀態,他就這麼毫無鋪墊地直抒胸臆。魏啟明怔然,也像是思維遲鈍,仔仔細細把兒子看了好久。
久到他自己都覺得像在深思熟慮,便立刻打破這種錯覺,斬釘截鐵地衝出兩個字:“不行。”
“為什麼?”話未落地,魏無疆便意識到問了也是白問,他並不意外,轉而平心靜氣地折中道,“我隻是臨摹爺爺的作品做成手繪動畫,應該不算違背和您的約定。”
“不行!”
依然是剛硬到不容商量的兩個字,沒有一絲韌性,好像再多談,就會從中折斷似的。
這時,母親從廚房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魚香肉絲。見父子倆沉默對視,臉色都不太好,似乎有些劍拔弩張,她忙問一句怎麼了。
“媽,沒事。”魏無疆息事寧人地笑笑。
魏啟明也同時發話:“你去忙吧。”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兒子,魏母怎會看不出兩人在粉飾太平。她張口欲言幾次,最後化作一聲無奈輕歎,轉身回了廚房。
魏無疆收回視線,再開口,聲音裏也有了幾分力度:“爸,如果我下定決心非要做,您是阻止不了我的。”
“你威脅我?”料不到兒子會以同樣的態度還擊,魏啟明瞪向兒子,額角青筋暴漲強壓怒火,“我阻止不了你,我就去一把火燒了文化局倉庫。”
如果說這是一句不計後果的氣話,不如說更像是一把絕情絕義的利刃。
魏無疆緩緩站起身,意誌有些渙散,腳底發虛踩不實地板,好像自己仍在那趟轟隆搖晃的綠皮火車裏。他也想將滿腔憤懣不顧一切地講出口,可望著父親花白的發和不再挺直如鬆的脊背,任何話湧到嘴邊,最後都被咬牙和血吞了回去。
拖著沉重身軀走向房間,置於半明半暗中,魏無疆回過頭,一滴來不及擦拭的水珠垂懸顴骨,仿佛晶瑩的眼淚。
隻不過又一次溝通無效而已,他早就習以為常,怎麼會哭呢,不會哭的。
深深的迷惘多於失落,他不懂:“爸,你是在懲罰我,還是在懲罰爺爺?”
並不指望能得到回答,尾音落進關門聲裏,魏無疆沒有看見父親一瞬間的地動山搖。魏啟明聽見一聲爆竹迸發的震天巨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好似就炸碎在他的心口,釋放出五十年的積怨仇恨,溢滿胸腔,隨時會破膛而出。
他呆呆坐著,很長時間都無法從劇烈的震蕩中活過來。
沒有開燈的房間,夜比窗外更盛大。
魏無疆深深淺淺睡去,十二點整渾渾噩噩醒來。手機屏冷光閃爍,是整個房間唯一的光源,他坐在漆黑的孤獨裏,輕輕喊了一聲“戀戀”。
“新年快樂呀,魏無疆。新的一年祝你女朋友越吃越瘦,越瘦越美,越美越不長痘!還有,祝你越來越愛你的女朋友!
“我終於填補遺憾吃到韭菜豬肉餡餃子啦,放心吧,再好吃我也沒敢多吃。
“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裏嗎?在我家樓頂。我哥今年窮得紅包都發不起,也買不起煙花,帶我來樓頂過眼癮。
“為那些冒雨堅持放煙花的好市民點讚。好冷呀,不知道雨什麼時候會停?”
聽到方戀戀張燈結彩的聲音那一刻起,笑意便不自覺地一圈圈漾開,從眼角到唇邊,魏無疆靜靜聆聽,忽而問一句:“還在下雨嗎?”
“是啊,是啊,倒也不大,毛毛雨。”
他走去窗邊掀起窗簾,舉目遠眺一中方向,仿佛能透過茫茫夜色,蒙蒙雨霧,看清樓頂上笑顏招展的方戀戀。
“戀戀,等年初七文化館上班了,你陪我去整理爺爺的作品吧。”
“好呀。”手機那邊,興頭上的飛揚音調降低不少,“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覺了?聽你說話好像沒什麼精神。”
“沒有。”魏無疆推開窗戶,飄搖雨絲撲麵而上,“戀戀,我家在一中西南方向。”
樓頂上的方戀戀也正麵朝著他家的方向:“我知道呀,我還知道你家住幾棟幾單元。嘿嘿,我媽早告訴我了。我哥說,過幾天帶我上你家拜年,順便認個……”正說著話,後腦勺挨了一記抽,方戀戀怒喝,“方槍槍你打我幹嗎!”
魏無疆似有千裏眼,話裏含笑:“是不是說漏嘴,給不了我驚喜了?”
“什麼驚喜?哪有驚喜。”方戀戀裝完傻,又開始扮演老學究,“咳咳,我們老方家的孩子講規矩,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我剛送了祝福給你,你呢,你不回饋我點什麼嗎?”
“不要再淋雨了,你先回家。”
“別掛電話啊,我馬上光速下樓。”
“好。”
老式單元樓沒有電梯,那頭噔噔噔的腳步聲像小馬歡快揚蹄。
方戀戀就是魏無疆心中的一輪掃盡陰霾的小太陽,他也不再把自己往淒楚冷雨裏送,關了窗開了燈,半靠著坐進床頭,低低地笑。
房間大亮,這才看見床頭櫃上擺著一碗酒釀圓子,餘溫尚在。
清香酒氣齒頰縈繞,他問:“你想聽什麼?”
“當然是甜言蜜語啦。”方戀戀等不及到家,一屁股坐在樓梯中間,“快,先來一遍我愛你。”
“我愛你。”魏無疆隔著手機親親她,將聲量壓得越發磁性低沉,酒香般輕軟,“戀戀,我愛你。”
這個除夕夜晚,他講了許多許多情話,如同一位浪漫的詩人。講到方戀戀臉比手機還要燙,被方槍槍提溜著衣領給拖回家,扔回房間。她倒進小床,好半天合不攏開心傻笑的嘴,樂陶陶暈乎乎地抱起枕頭亂啃。
想把他吃掉,也想把他的聲音吃掉,聽起來味道就很美,像雲過青空,像風拂麥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