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魂 下
1
除夕夜的雨,淅淅瀝瀝,如同拙劣作家筆下拖遝的故事,枝節蔓生,好像永遠也講不完。
年初二短暫放晴小半天,緊接著又是黃昏雨。時斷時續下到年初三,方戀戀宅在家裏,已經發黴頭頂長蘑菇了。魏無疆照例來拜年,吃過午飯,順便領走他的小蘑菇,出門逛一逛。
牛毛細雨中,兩人共撐一把十骨黑傘。
方戀戀挽著魏無疆撐傘的手臂,有點小埋怨地問:“今年沒有新年禮物嗎?”
“今年,”魏無疆單手揣兜,掌心攥了攥,“今年窮,買不起禮物。”
“那也行吧。”期待落空,方戀戀癟癟嘴角,突然又止住腳步,小兔子似的一下蹦到他麵前,擋住去路,“你親親我當補償。”
還沒走出一中校園,唯有雨聲做伴。魏無疆攔腰把人帶至身前,笑著吻她的額頭。方戀戀順勢鉤過他的脖子往下壓一壓,跟隻小野狼一樣,張嘴一口咬住他的下唇。齒間廝磨,方戀戀圖個好玩,重咬了一下就想溜,卻被魏無疆瞬時箍緊小腰。他頭一低,含住她的嘴唇發力深吻,帶著點懲戒性質,也有點放肆無度,到最後她的嘴都腫了,漉漉水光蕩漾,眼裏也像掬著迷離春水。
接吻約等於坐過山車,心跳起起伏伏,方戀戀雙腿發軟,攀著男人的結實胸膛勉強站穩。魏無疆愛死了這樣柔軟如水的方戀戀,哪裏也不想去,隻想依偎在雨裏,看她,吻她,浪擲光陰。
倏而,女孩兒歪著頭狡黠一笑,揚起手中的小東西。
“還說沒錢買禮物,這是什麼?”方戀戀得意揚眉,晃了晃,“口紅,對嗎?”
魏無疆點她的鼻尖:“對。”
“為什麼又送我口紅?”
“總想起你哭著塗口紅的樣子。”她掉眼淚,他心就發慌,到如今依然如此,沒點長進,“現在一年送一支,以後每個月送你一支。哭到我沒轍,哄都哄不好的時候,隻能給你塗口紅。”
“你還挺會自己想辦法。”方戀戀笑彎了腰,直不起來幹脆蹲在地上,像向陽而開的花似的,由下而上看向他,“你就不能保證,任何時候都不惹哭我嗎?”
魏無疆也屈膝蹲下,俊臉平靜,眸光卻炙熱濃烈:“絕大多數時候能保證,某些時候保證不了。”
方戀戀一愣雲裏霧裏,但畢竟不是無知少女,很快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登時鬧了個瓜熟蒂落的大紅臉。
揉揉害羞的小腦袋,魏無疆牽起她:“走吧,帶你去廟會轉轉。”
“故地重遊啊。”去年的回憶曆曆在目,方戀戀問,“流光寺廟會算不算我們的定情之地?”
魏無疆點頭:“算。”
“不知道會不會再遇到小西瓜頭?”方戀戀嘀咕一句。
“最好不要。”魏無疆淡道。
“為什麼?”
“當著我的麵,敢親我女朋友。”他麵有不甘,微微切齒,“我記仇。”
不懂事的小屁孩而已,當時他真沒覺得有何不妥。後來情侶間的親密舉動一多,他忍不住常想起,品著便不是滋味了。並非要計較,就是獨占欲作祟。再遇見,他一定會看牢方戀戀。
事實證明,魏同學想多了。
這種陰惻惻的鬼天氣,還不如窩家裏長蘑菇。有興致冒雨逛廟會的,除了被浪漫衝昏頭腦的情侶,還是情侶,成雙成對。
人多有人多的熱鬧,人少有人少的樂趣。特色美食任君品嚐,方戀戀嚼著嘴裏的望著攤上的,兩隻手沒空過,吃不完反正有魏無疆幫她。過年過節的,魏無疆也把她當小毛丫頭寵,百依百順。
從街頭吃到街尾,方戀戀肚子圓了一圈,消食大計緊急提上日程。既然是故地重遊,她便提議去泥塑工坊看看。坐進駛往城東近郊的公交車,吃飽喝足的方戀戀哈欠連天,晃晃悠悠地,沒幾分鍾便靠著魏無疆睡得香甜。
沒吃飽似的,吧唧兩聲檀口半張,紅唇豐盈翹挺,招人得很。
身旁人難免心猿意馬,克製地將視線投去窗外。
方戀戀一覺睡到目的地,被魏無疆喊醒,還沒睡夠。下了車得走一段路,她迷迷瞪瞪沒挪步子,眼睛半眯半睜,張開雙手要男朋友背。順了她心意大半天,也不差這幾步路,魏無疆乖乖照辦。
方戀戀撐著傘,醒過瞌睡後就開始不老實,一會兒摸他的臉,一會兒咬他的短發,一會兒又哈癢癢似的親啄他的後脖頸。
腳下路滑,魏無疆忍無可忍,凶她:“老實點!”
“男朋友太美味,我忍不住嘛。”方戀戀嬉皮笑臉為自己找理由。
魏無疆輕笑:“誰吃誰還不一定呢。”
“討厭。”方戀戀捶他肩膀,感覺身子猛地下墜,嚇一跳,慌忙收手抱緊,“你故意的!”
魏無疆脖子被勒得生疼,啞著嗓:“你再對我動手動腳,真會掉下去。”
方戀戀滿不在乎,哼一聲:“掉下去我也拉你墊背。”
“滾成兩隻泥猴你就高興了?”
“滾成兩隻兵馬俑我都高興。”
“沒你這身材的兵馬俑。”
“也沒我這身材的泥猴呀,胸大腰細屁股翹。”
“有嗎,我怎麼沒看出來?”
“因為我低調,藏得深。”
雨過初霽,夕陽打下了江山,輝煌而溫情。碎金漫漫鋪陳,拖長了一對小情侶的綽約身影……
2
相比去年這個時候,工坊前院的荒草瘋長起一大截,齊腰那麼高。方戀戀用傘撥開雜草,為魏無疆開路。兩個人有說有笑,誰也沒有注意到門前台階上坐了個人。
頭發半白,身子微佝,手邊擺著一壇酒和一隻土碗。
風將清脆說笑吹入耳朵,他聞聲抬首,一雙年輕男女鑽出密匝匝的枯黃。男孩兒背著女孩兒,笑容愉悅豐沛,他許久不曾見過,定定望著有些發怔。
四目交接,魏無疆腳步一頓,完完全全愣住,出於本能喊了聲:“爸。”
方戀戀聽見,趕忙跳下他的背,泥水星子四濺。幾年前和他父親有過一麵之緣,長相記不清,隻記得是位帥大叔。
和麵前的男人對上號,她也緊跟著叫人:“叔叔。”
“嗯。”魏啟明一聲應兩人,收回視線,端起土碗一飲而盡。
“爸,你會喝酒?”魏無疆微訝。
“你跟你爺爺學了十幾年,我也跟著他學了十幾年。”魏啟明也不看兒子,再斟滿一碗,“該學會的,都學會了。”
一口沒喝,緩緩倒入腳下黃土,酒香繚繞,漫過西邊斜陽。
魏啟明說:“你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麼不準你再碰泥塑,今天我告訴你為什麼。”
本已不抱任何希望,魏無疆一時之間有些措手不及,沒說話,眼看著父親空手站起,從兜裏摸出把鑰匙,轉身打開老舊紅木門上的黑鎖。他不聲不響邁步而入,魏無疆怔愣在原地,從沒想過這門會有被父親親手推開的一天。
方戀戀不知該去該留,扯著他的衣袖輕聲問:“要不我先回家?”
魏無疆回過神搖搖頭,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一同走進工坊。
魏啟明負手靜靜站在晾曬泥胎的木架前,上麵放著幾尊歪瓜裂棗般不成形的泥團。
一看便知出自外行生手,隻差沒刻上“方戀戀”三個字。
多少有些魯班門前弄大斧的嫌疑,方戀戀難為情,又不好上前解釋,拘謹而尷尬地看向魏無疆。他倒是很鎮定,牽著她走過去。
“爸,去年寒假我偶然發現窗戶沒鎖死,就帶著戀戀翻窗進來了。”魏無疆直白出口,不加任何掩飾,隻是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
魏啟明看一眼兒子,再看一眼兒子半護身後的女孩兒,喜怒不明,沒吭聲。
他不意外,早知道兒子不可能徹底放棄泥塑。就像他自己,不也一直留著鑰匙沒舍得扔?
自欺欺人。
“你爺爺的遺作,你沒忘吧?”魏啟明問。
魏無疆答:“《回望》,是年輕時的奶奶。”
魏啟明緩慢點了點頭,解放心底回憶,悲涼就像蔓藤一樣悄然爬上他的臉:“你奶奶過世的時候,我隻有四歲……”
故事不長,要從魏家奶奶十七歲那年說起。家裏人都喚她英子。那年村裏興修祠堂,從十裏八鄉請來各路能工巧匠,白日裏做工,晚上留宿祠堂。其中一位泥塑師傅,二十出頭,長相英武俊氣,少有言語,靦靦腆腆,但技藝精湛。從佛像立骨開始,便常有人圍著觀望,英子也是其中之一。
英子出身貧農,英子爹早年間是個遊走村寨的說書匠。隻要出點錢,供三頓飯,就可以請英子爹到家裏說書,說上整整一天。空閑時,英子爹愛拿出珍藏的話本,教英子識文斷字。民間故事傳說英子小小年紀便如數家珍,她也愛聽爹說書,常常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屁股後頭,從趙家聽到錢家,再從孫家聽到李家,偶爾也會替爹說上那麼兩三段。
吃著百家飯長大,養出英子的活潑性子,不認生,十六七歲已出落得十分水靈,如塘裏粉俏的荷花。
性情伶俐活絡,村支書便指派英子負責給師傅們送晌夜飯。一來二去熟了,英子和每位師傅都能扯上幾句家常話,唯獨沒跟那個悶聲不響的泥塑師傅講過一句半句。照麵打過不少,年輕師傅回回接過飯,扭臉便找個清靜角落埋頭吃,也沒多看過英子一眼。
頭一回講話,是英子主動開的口。
見年輕師傅身上半舊的衣裳劃破好大一道,她敞敞亮亮便道“我幫你補”,又指著祠堂外的大榕樹道“今晚我在那兒等你”。年輕師傅照舊一聲不吭,沒點頭也沒搖頭。
那晚一彎新月斜掛,他不說話,英子也不說話,蘸著柔軟月光,將心意縫進密密的針腳中。衣服補好重新穿上身,誰也沒走,坐至月上中天。
她盈盈望向他,問:“我好看嗎?”
他紅了臉埋下頭,半晌,囁嚅:“好看。”
然後,她笑,他也跟著傻笑,就這麼許下彼此情誼。
祠堂落成,媒人上門說親。英子爹找各種理由將這門婚事一拖再拖,說到底是嫌年輕的泥塑師傅窮。苦夏拖至秋後,稻米熟過一茬,終是激發出英子性子裏剛烈的一麵。她端坐家中,拿出兒時說書的本領,綿綿不絕講著意中人的好。日也講夜也講,不會累似的,千般好萬般好,到底把英子爹磨軟了,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