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英子難產痛了大半宿,咬破嘴皮愣是沒吭一聲。年輕的泥塑師傅守在屋外,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來來回回一趟趟地走,像是要把愛人生產的痛苦通通踩爛在腳底。大胖小子呱呱墜地,英子疼極,無力仰麵倒下,依稀望見了窗外的啟明星。
泥塑師傅破門而入,看也沒看兒子一眼,噙著淚意抓著英子的手,一遍又一遍哽咽,不生了,咱們再也不生了。
從那以後,泥塑師傅變成啟明爹,英子也成了啟明娘。
一家三口小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卻有滋有味。
然而在魏啟明前塵舊事的盒子裏,沒有收藏關於爹娘相濡以沫的一段記憶,隻停留在他四歲—1967年,風雨飄搖年代的開端。
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各個村落的土地廟和寺廟被毀,菩薩佛祖被砸,陳舊的信仰也被摒棄了。可鄉民們鮮血已經沸騰,毀無可毀,砸無可砸之時,手舉鐮刀棍棒,又將矛頭對準那些舊時代的匠人。
啟明爹收到消息,早早趁夜逃奔,拋下一對孤兒寡母。
瘋狂持續發酵,半個月後,殺紅眼的鄉民們如洶湧潮水般湧入啟明家,見東西就摔,指著啟明娘破口大罵。年幼的魏啟明蜷縮在門後,聽娘的話,緊閉雙眼,捂住嘴巴不出聲。他聽不懂他們罵什麼,不明白會講許多故事的娘為什麼不還嘴。他更不明白平日裏和氣良善的叔叔嬸子們,為什麼會突然變成猙獰的妖魔鬼怪。
他太好奇了,忍不住違背娘的囑咐,睜開眼透過門縫張望。
這一望,就是五十年的噩夢纏身,五十年的仇恨根源。
“我記得,我全都記得,你奶奶出事那天是1967年7月12日。”魏啟明使勁搓了幾把臉,試圖抹淨所有悲痛,卻無法控製喉嚨裏的顫抖,“就在你奶奶出事的前幾天,她帶著我走了十幾裏的山路,去鎮上的照相館照相。那是我第一次照相。”
窗外,夜已漸漸拉開帷幕,將無邊的瑟瑟寒意投擲進工坊。
或許因為等待這個真相太久,等到已經不知該如何麵對它的到來,魏無疆木然地站著,仿佛還沒從那久遠的真相裏抽離出自己,也可能他並不想抽身。
方戀戀的呼吸輕了再輕,她從背後牽起魏無疆的手,冰得錐心刺骨。
“爸,你學泥塑又放棄,接著讓我重蹈你的覆轍,是為了報複爺爺當年拋妻棄子嗎?”答案顯而易見,魏無疆的發問近乎自虐。
“難道不應該嗎?”半張臉隱匿於晦暗陰影,魏啟明盯著兒子的眼睛,反問。
親娘慘死在自己麵前,魏啟明沒有理由不恨,沒有理由不懲罰那個負心漢。而懲罰一個罪人最好的方式,是讓他戴著負罪的沉重枷鎖苟活著,是給他希望,然後用更滅頂的絕望溺斃他。就算把自己,把兒子變成報複的工具,魏啟明也在所不惜。
他對兒子說:“你要怪隻能怪你爺爺,隻顧自己保命,把你奶奶送上絕路。”
魏無疆很平靜,既不想向父親討要自己的公道,也不想深究父親的報複值不值得。平靜到連他自己都有片刻怔忪,去辨別究竟是真正的內心平靜,還是已經冷漠麻木。
方戀戀用力抓牢他的手的瞬間,魏無疆確定自己仍有血有肉。
他走近父親,繼續發問:“爸,成功報複爺爺,給你帶來快意了嗎?”
魏啟明猛地一震,自認堅硬如鐵的心髒被撼動,似崩開一條裂痕。他張了張嘴,卻講不出話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然後,他怔怔然看著兒子帶著女孩兒轉身出門,頭也不回,越走越遠。
長夜漫漫,天空又開始飄雨,細如落針,似一場應時應景的無聲哭泣。
方戀戀高高擎著黑傘,亦步亦趨地跟在魏無疆身後,不敢出聲。她不知該如何安慰落寞的他,甚至傻裏傻氣地想,如果家裏祖輩也曾經曆坎坷曲折,此刻就不會如此沒用,無言以對。
與一個又一個公交車站牌擦肩而過,他似乎並沒停下來的打算,走得很慢,線路筆直,欲去往寂靜夜色的盡頭。背影高大而孤獨,仿佛漂泊於虛空。
“啦啦啦啦啦啦……我眼中有淚,可那又怎樣,我也依然心中有火焰。”方戀戀不知怎的,想起了這首歌,不自覺輕聲哼唱,“啦啦啦啦啦啦……眼中有淚,心中火焰……”
唱著唱著,縹緲曲調戛然而止,魏無疆一把抱緊方戀戀。
他仰麵望向黑魆魆的天幕,心底的悵然化開在潮濕臉龐,不知是雨還是淚。
“戀戀,我好難過。”鮮血淋淋的疼痛扼在喉間,拚盡氣力,魏無疆隻講出這一句話。
雨傘應聲掉落,方戀戀緊緊回抱住他,用柔軟的身體做他停泊的港灣。
久久,有歌聲再度響起—
啦啦啦啦啦啦……
眼中有淚
心中有火焰
3
書裏寫,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象,生活不會像想的那麼好,也不會像想的那麼糟糕。
日出日落,陰沉的愁緒似乎也留在了那個慘淡雨夜。
年初七,方戀戀如約陪魏無疆去了文化局。兩人的家鄉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名城,戰爭年代曾被設為大方後。因為戰時需要,修築有大量防空洞,像密布地下的網絡,四通八達。文化局倉庫便是由防空甬道改建而成。縱深開闊,兩邊是儲物高架,直通到頂,從民間收集而來的大量工藝作品被分門別類地存放在這裏。
方戀戀第一次進防空洞改建的倉庫,好奇心重,背著手左瞅瞅右看看,發現新鮮有趣的,就會駐足停留多觀察一會兒,問魏無疆是什麼。
兩個人走向甬道深處,一股寒意襲來,方戀戀抱著胳膊,問:“這裏適合保存泥塑嗎?”
魏無疆抬手指向甬道頂部:“安裝了通風管道除濕氣,避免陽光直射,更有利於泥塑的保存。”
領著方戀戀又往深處走了一段,魏無疆停下腳步:“到了。”
左右儲物架上整整齊齊擺放著大小不一的泥塑作品,因為每一個都罩有不透明的藍色防塵罩,看不到它們的廬山真麵目。
“我應該做什麼?”全是易碎品,方戀戀擔心自己毛手毛腳幫倒忙,“保養方法太專業,我可能勝任不了。”
“很簡單,隻要求你足夠仔細。”魏無疆從兜裏掏出兩把小型手電筒,遞給她其中一把,“你負責檢查有沒有出現病變,比如龜裂,剝落,空臌,褪色變色,汙染。”
“汙染?”方戀戀環顧四周,“這裏應該很幹淨吧。”
魏無疆一邊試著手電筒,一邊解釋:“汙染包括黴斑,昆蟲屎斑。”
“蟑螂!”
花容失色的方戀戀跟腳底安了彈簧似的,原地起飛一蹦半米高。魏無疆下意識地拉她到身後,手電筒的強光掃向地麵,來來回回,連隻蟑螂影子都沒有。
“哪裏有蟑螂?”他問。
“沒有,沒有。”方戀戀撫著胸口,咧嘴訕笑,“自己嚇自己,我最怕蛇蟲鼠蟻了。”
動物也怕,昆蟲也怕,好像就沒有方戀戀不害怕的活物。
手電筒輕磕她腦門,魏無疆笑著戲謔:“你再這麼一驚一乍,沒準真會招來。”
“烏鴉嘴!”方戀戀不爽,揮手趕開他,板著臉正兒八經道,“我們分頭行動,你去那邊,不要影響我。”
魏無疆收斂俊容,高舉雙手比個投降的動作,後退四五步,不再說笑,率先投入工作。方戀戀也轉身麵向置物架,掀開其中一件泥塑的防塵罩。這是一尊年輕女子的半身塑像,保持著原汁原味的泥土本色。
她打開手電筒,湊近泥塑,眼睛瞪得像銅鈴。
認認真真從頭發絲檢查到下巴頦兒,方戀戀心想,她長得真漂亮。想到半截,突然間一凜,覺得好像不太對勁,方戀戀再度舉高手電筒,自上而下仔細又照過一遍女子五官。這回她能確實不對勁,但說不清問題到底出在哪裏。泥塑擺放的位置有些靠裏,她幹脆用嘴叼住手電,騰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泥塑往外挪了十幾厘米,剛好貼著置物架邊緣。
借助倉庫的燈光看清泥塑整體,方戀戀眼睛陡然瞪大,像發現了什麼驚天秘密似的。她張嘴想說話,手電筒先掉出來,忙彎腰去撿。
腰還沒回直,她便扭頭急匆匆地衝魏無疆喊:“你快過來,這個女的和你長得好像!”
魏無疆做事專注,冷不丁被打擾,沒聽清她說什麼,先是錯愕,愣了數秒。見他沒動,方戀戀急吼吼地走去,拖著他的胳膊往可疑泥塑前拽。
隻一眼,魏無疆就認出它是爺爺的遺作《回望》。
在魏無疆的認知裏,它早已被海外藏家收藏,根本不可能,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可偏偏它哪兒也沒去,就切切實實地出現在魏無疆眼前。認知完全顛覆,他像挨了一悶棍似的,原地傻了眼。尚且來不及思考,又隻聽身旁響起驚聲尖叫。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一隻碩大的灰老鼠眼冒精光,貼著方戀戀腳邊大搖大擺地溜過。方戀戀嚇得魂飛魄散,地麵太危險,條件反射就往置物架上爬。置物架不是專為攀爬設計的,掛著個大活人不堪重負,險險晃動起來。魏無疆眼明手快,橫過方戀戀的腰,想抱她下來。嚇傻的方戀戀哪裏知道吊在半空更危險,抵死不從頑固反抗,手肘一揮,碰倒了離她最近的一尊泥塑。
“嘩啦”一聲,皮開肉綻,筋骨立現。
魏爺爺遺作的位置空了,方戀戀和魏無疆保持著一爬一抱的姿勢,盯住地麵四分五裂的泥塊,同時驚呆。
時間仿佛靜止。
懊悔的眼淚奪眶而出,方戀戀跳下貨架,一下子跪在地上,惶恐無措地伸手去撿一地的碎片。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魏無疆怕她劃傷,麵有慍色,啪地拍開她的手。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眼睜睜看著爺爺遺作被毀,無力挽回,他的心情難免惡劣,力道不由得有些重。
狠狠疼了一下,方戀戀瞬間猜到這尊摔碎的塑像與魏無疆之間的關係,頓覺自己像個殺人凶手,眼淚越發洶湧,她死咬著嘴唇沒發出一點聲音。
“對……對不起。”
方戀戀強忍哭腔,看向魏無疆蒙塵般黯淡無光的眼睛,想再說一聲抱歉又止住,再度把手伸向傷痕累累的塑像。這一次魏無疆沒有阻止,也默默伸出手,去拾他支離破碎的回憶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