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reference_book_ids":[7075950970902940709,7025502881398688782]}]},"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Chapter5 她的假想敵
時間如同一條寬廣的河流,
他們涉水行舟,
多慶幸沒有被衝散
周四最後一節課,13班的美術老師換了人。
“你們鄭老師回家生孩子去了,暫時由我接手你們班……”新老師三言兩語介紹完自己,“我叫穆榛。”
她看上去很年輕,臉上化了一個適合秋冬季節的楓葉色妝,穿著簡單的白羊毛線衫和咖駝格子長裙,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間氣場卻很強。
林滿盯著人看了整節課,感歎道:“穆老師真漂亮。”
漂亮的老師還很有個性,美術課居然布置家庭作業:“大家畫個自畫像吧,下堂課我會抽查。”
不給人拒絕的機會,穆榛準時踩著鈴聲瀟灑走了。
新官上任,一個不大不小的下馬威。
齊子帥惆悵地說:“我敏感的耳朵聽到‘作業’兩個字,對新老師的好感度下降了百分之五十。”
陳頌附議:“她長得再好看,我也不會再為她轉身了。”
徐東鑫說:“你們哪那麼多戲?”
林滿思考這自畫像要怎麼畫,抽象派還是寫實派,拿紙墨筆硯勾個輪廓走中國風,還是用2B鉛筆草草了事塗兩筆。
她從書包裏摸出一麵掌心大的小鏡子,照了照自己的模樣。
周彧從走廊上回來,瞧見她的小動作忍俊不禁,不知在叫誰:“豬八戒。”
“哪兒?哪有豬八戒?”齊子帥左看右看。
林滿起初沒反應過來,再一想,豬八戒照鏡子……
“哎,你罵誰呢!”
穆榛的第二堂美術課照舊留了作業,隻有一個大主題——最美的風景,其他不限,請自由發揮。
她上次說好的要抽查自畫像,後來約莫忘了這一回事,上完課直接走人,所以這次大家也沒怎麼把她說的作業放在心上,大部分人敷衍了事,小部分人幹脆拋之一邊。
“好了,現在請組長把我布置的第二次家庭作業‘最美的風景’收上來……”穆榛從來不按套路出牌,在後來的課堂上,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這次不知是臨時想起,還是有意為之。
齊子帥嚼口香糖,吹出一個巨大的泡泡黏在嘴巴上,回頭問周彧:“老大,你畫了嗎?”
“沒有。”周彧看他的眼神帶著明顯的嫌棄。
“我畫了喲,你看!”這種人屬於沒事找事、欠揍找抽型。
齊子帥從抽屜裏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麵五顏六色的,大約能辨別出是棟樓,那麼歪,像比薩斜塔。
陳頌一把搶過來,笑著說:“你這畫了跟沒畫有啥區別?一頓瞎搞,也好意思說自己做了家庭作業?”
“比你交白紙強。”
後邊的林滿聽見他們鬥嘴,有點兒擔心,她拍周彧肩膀:“你真的沒畫嗎?”
“對啊。”周彧的聲音聽起來坦蕩。
皇帝不急太監急,林滿氣憤。
呸,誰是太監。
穆榛用蘸水的毛筆在黑板上肆意畫起了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幾筆勾勒,幾筆點綴,就成了形。清瘦窈窕的背影看上去像個仙女,嘴上卻嚴苛,輕描淡寫的,像威脅:“這次大家交上來的作業我會好好看,計入期末成績,占百分之四十。”
底下又是一陣轟然。
現在講究音體美全麵發展,美術成績也重要啊。
林滿真替周彧急。
“怎麼辦呀?”現在畫也來不及。
偏偏周彧惡趣味地喜歡看她這副替他著急上火的模樣,再扭頭,添一把幹柴,望著她的那雙眼睛別提多真摯,小聲朝她說:“救我——”
從小到大,林滿大概頭一次被周彧這麼需要,以前總是他幫她的忙。
收作業的小組長已經快走到後排,林滿突然急中生智,問:“你上次作業畫了嗎?”
周彧說:“一次也沒有。”
林滿想打人。
她手忙腳亂翻出夾在美術書裏的自畫像:“給你,你就交這個……”
話沒說完,周彧利索地從她手中抽走畫紙,拿筆,翻個麵,標名字——高一13班周彧,交小組長手上。
林滿鬆了口氣,這算不算逃過一劫?
她劫後逃生,周彧卻像優哉看了出戲:“你剛剛很緊張?”
“對呀。”
“我交不出作業,期末不及格,你緊張什麼?”
林滿:“……”
她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懸著剛落地的一顆心又像被攥入了他掌心,整個人失了神。她幹脆豎起課本擋住臉,把周彧的視線隔開。
穆榛捧著那遝美術作業翻了翻。大多數人畫得中規中矩,夕陽下的千年古城牆,滿山杜鵑花,潺潺溪江水,連學校體藝樓也有入畫。雖然沒功底,畫得不夠像,勉強還能辨認得出。
裏麵有幅很特別的,用淡棕色水彩畫的一個女孩兒。長發,頭微低,目光垂在地上,眉眼安靜,難得有點兒神韻,配色也瞧著舒服。不專業,但勝在用心。
穆榛看了看後麵的名字:“周彧是哪位?”
周彧從座位上站起來。
林滿心想,完了,八成被逮住了。
穆榛走下講台:“周彧同學,你確定你沒有交錯作業?”
“沒有。”
“我布置的主題是‘最美的風景’。”
“我畫的這個女孩兒就是我眼中最美的風景。”周彧鎮定自若地對答。
全班瞎起哄。
“你確定是你自己畫的?”穆榛追問。
“老師這是他畫的!”有人做賊心虛地站起來,等同於不打自招。
穆榛看一眼畫,再看一眼林滿,一對照就知道,問她:“你就是畫上的女主角?”
哪兒都有齊子帥:“對對對……老師,是她是她就是她,我們的朋友小哪吒!”
穆榛笑了一聲。她對女生意外地溫柔,讓林滿坐下,到最後也沒拆穿。
林滿縮在座位上一直沒敢再抬頭,臉紅了個透,像岸邊倒映在湖麵的晚楓。周彧頻頻轉過臉去看她,無論他說什麼,小姑娘都不肯再出聲了。
風波就這麼過去。
教室裏響起懊悔的聲音:“早知道我就應該把之前的自畫像交上去,到時候穆老師一問,我就說我眼中最美的風景就是我自己……”
“哈哈哈,你能不能要點兒臉……”
穆榛收好工具,走前跟他們交代:“忘記說了,下周你們班會有個轉學生過來,是我妹妹,大家幫我多照顧照顧,別欺負她。”
底下異口同聲說好,答得響亮。
“穆老師這麼好看,我估計她妹妹也長得好看,期待!”
“顏狗沒救了。”
徐東鑫他們這周末有場球賽,跟六中的人約在校外。
齊子帥前來慫恿林滿:“小滿同學,後天下午有空嗎?來看球賽。”
林滿不懂籃球,興趣不大:“我來不來有什麼關係?”
齊子帥正兒八經地解釋給她聽:“關係可大了,您要是到場,老大估計得興奮。他一興奮,我們這邊贏的概率就更大。”
被他一調侃,林滿直接埋頭默寫文言文,回避。
齊子帥這個煩人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旁邊不停念念叨叨,無賴地拖長了腔調:“安陵君其許寡人也。”
啥?
對他知根知底的徐東鑫給林滿解惑:“以前讀初三的時候他惹了事,剛好在學《唐雎不辱使命》那一課,我們班語文老師是教導主任,罰他抄了一千遍課文。他到現在還能一字不差地把全文默寫出來,偶爾搬出兩句賣弄,你原諒他是個傻子。”
齊子帥抓住林滿的袖子,號道:“安陵君你可一定要答應寡人啊。”
林滿體諒他是個傻子:“準奏。”
“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呢?”她問。
“後天下午四點整,桑西街尾,那塊有個籃球場,你知道不?”
“好像知道。”林滿以前去新華書店會從那邊路過。
“那就這麼定了。”
周日,林滿為了避免遲到,提前三十分鍾從鞏夏秋家出門。
桑西那一片多汽修店和鋼材廠,房屋低矮,地上遍布未幹的水痕,屋旁的大葉香樟種植密集,枝葉重疊在一起。下午三點多的秋陽照在那些舊招牌上,灰撲撲的。
她在小巷子裏穿梭,一路走到頭,鏽跡斑斑的鐵絲柵欄後麵有一塊空地,看得出前身是個籃球場,隻是現在荒了,旁邊卸著不少黃土和泥沙。
兩個木頭做的籃球筐經日曬雨淋,搖搖欲墜。
場上已經有人到了,幾頭惹眼的黃毛湊一起,一地煙頭,被扔在台階上的隱約可見是六中的校服。
林滿環視一圈兒,還沒看到熟悉的人,有點兒慌。
見他們似乎朝這邊看過來,她心裏打起了退堂鼓,現在撤還來得及嗎?
“林滿?”
周彧幾個姍姍來遲,他老遠看見電線杆邊上杵著一丫頭,紮了個馬尾,幾乎跑著上前:“你怎麼來了?”
齊子帥在後麵邀功:“我叫來的!”
徐東鑫和陳頌心照不宣地笑笑。
林滿看見他們總算安心了,本能地朝周彧這邊靠攏了一步,底氣也足了:“我來給你們加油。”
周彧說:“贏了請你吃晚飯。”忍不住又揉了一把她的頭。
兩邊的人上場,林滿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約起來的。一中和六中,一所在城東,一所在城西,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兩所學校。
她剛想坐台階上,周彧脫了外套扔過去,她眼前一黑,被兜頭罩住,聽他說:“墊著。”
“哦。”
她將外套疊了疊,墊著坐下,門外漢看球。
徐東鑫瞧她那模樣,撞了一下周彧:“你家姑娘真逗,跟小學生一個樣兒,坐那麼直,手還放膝蓋上,哈哈哈哈,現在小學生都沒這麼聽話的了。”
周彧也禁不住笑。
林滿渾然不覺,安安靜靜等著比賽開始。
對於場上的各種規則,林滿一知半解,視線就黏在那隻籃球和周彧身上。他們打得激烈,她看得緊張。
稀薄的太陽不知不覺中變得灼熱,捏著毛衣衣角的手心冒了一層汗。
她小時候不是沒見過周彧打球。
那時他臉龐稚嫩,她眼中帶著崇拜。他一邊投籃,她一邊鼓掌,能把掌心拍紅,而後相視傻笑。一起待一個下午,直到太陽下山,滿樹桂花落肩頭。
如今少年初長成,看他在球場上奔跑,攔人搶球灌籃。天空湛藍高遠,幾年時光悄然過去,仿佛什麼也不曾改變。
時間如同一條寬廣的河流,他們涉水行舟,直至今天,多慶幸沒有被衝散。
太陽光有點兒刺眼,林滿拿手背擋了擋。
除了正前方的熱烈碰撞,四下寂靜,鳥鳴和風聲顯得空曠幽遠。
林滿注意到好像有人腳底打滑。球場的地麵上混著沙子,大家都怕衝勁太猛,到時候刹不住摔個狗啃泥。到底沒防住,最後也不知是誰跟溜冰似的一衝,手裏的籃球往場外飛,直奔著林滿那邊的方向而去。
周彧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激得心跳都停了幾秒,臉上的汗直往下淌。卻見籃球略有偏差,砸向了另一道身影。
球飛過來,擦著林滿的發梢掠過,然後傳來一聲悶響,她旁邊的女孩兒中招了。
林滿剛才看球看得認真,壓根兒不知道右邊什麼時候多了個人!
穿著六中校服的女生單手捂著泛紅的額頭,波浪卷的長發在陽光下呈淺棕色披散在肩頭,遮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林滿對上那雙有些狹長微翹的眼睛:“同……同學,你……你沒事吧?”
“你就是轉來的新同學?”
“是。”
“穆老師的妹妹?”
“是。”
“叫什麼名字?”
“穆之菏。”
“穆桂英掛帥的穆,荷花的荷?”
“菏澤的菏。”
女生拿過粉筆,在黑板上一筆一畫用力寫下自己的名字。
林滿怔怔望著講台上,原來是她,從六中轉來的新同學,上周日在球場被球砸到的那個女生。
當時她揉了揉額頭,也沒說一句話,一個人就背著包走了,剩下他們一群人麵麵相覷。
林滿看她背影,就覺得酷酷的。
趁關帝沒來,班會課上,班長帶頭為難人:“新同學,你給大家唱個歌吧。”
林滿暗暗打抱不平,覺得班長這次有些過分了。
“你翻過幾座山踏過幾座河流,跋山涉水來到這裏,你說你是渴望自由的人啊,你拾起你的夢想離開遠方的家,丟下眷戀的東西……”穆之菏卻真的開口唱了。
大大方方,不見絲毫扭捏。
大家都挺驚訝。
冷冷清清的嗓音,讓教室忽地靜下來。
她嶄新的校服下麵是黑色的兜帽衛衣,反襯肌膚雪白,頭發卷而長,及腰。眼睛沒有落到實處,又像在看停在窗沿上的麻雀。
有的人天生能吸引別人的目光。
林滿對穆之菏的好感再一次噌噌噌上升,覺得太有個性,忽然注意到前麵的周彧一手撐著下巴,也盯著前方講台。
那樣子,別提有多認真。
他懶散慣了,以往班會課除了睡覺就是翻雜誌,哪像今天。
林滿踢了下他凳子。
沒反應。
再踢,周彧終於回頭,問她有什麼事。
林滿低頭不說話,嘴裏泛著酸。
周彧滿頭霧水:“?”
上節課數學老師留下的那道題還在黑板上躺著,沒被值日生擦掉,他盯著看了許久,確定有一步出了問題,答案錯了。
題是解了,沒明白後麵小姑娘怎麼了。
高三年級組組長鞏夏秋的突然到來讓人措手不及,因新同學到來燃起的興奮小火苗全熄下去,一個個裝模作樣地寫卷子。
鞏夏秋朝裏喊:“林滿,出來一下。”
林滿住在鞏夏秋家裏已經有一段時間,這還是鞏夏秋第一次來找她。高三單獨有一棟教學樓,除了升國旗開全校大會,兩人幾乎也沒在校園裏撞見過。
“鞏老師。”林滿對鞏夏秋恭恭敬敬的,有點兒敬畏。
鞏夏秋帶著她往教師公寓的方向走:“你爸爸過來給你送琴和衣服,還有一些零碎東西。”
“他現在過來了?”林滿驚喜。
“車就停在那邊。”
鞏夏秋手一指,林滿跑了過去。
林鴻川坐在車裏抽煙,一邊看文件,聽到腳步聲抬頭:“小滿。”開車門,抖落大衣上零落的煙灰,高挺鼻梁上照舊一架金框眼鏡,往上扶了扶,他打量林滿,“是不是長高了?”
林滿鼻子一酸。
林鴻川攬著她,哄道:“這麼久沒和爸爸見麵,怎麼不說話?”
“你也知道很久了嗎?”
林鴻川解釋:“工作忙。”
“嗯,我學習也很忙。”
“我看不僅長高了,脾氣好像也見長啊丫頭。”林鴻川從後備廂把東西拿出來,鞏夏秋幫忙去接。
“夏秋,這段時間也辛苦你了。”
鞏夏秋橫了林鴻川一眼,笑著說:“你就別跟我扯這些虛的了。”
林鴻川提議:“放了東西,一起出去喝一杯?”
高三最忙,林滿本以為鞏夏秋會拒絕,誰知她欣然應允。
兩個大人手裏拎滿東西走在前頭,林滿背著小提琴跟在身後,聽他們敘舊,漫無邊際說了許多話。
林鴻川混跡社會多年,獲得今時今日這個位置,為人處事自有一套。他雖然看上去精英又嚴肅,隻要有心,調節氣氛是一把好手。年輕時候的趣事張嘴就來,鞏夏秋被逗得咯咯直笑。
好不容易等到歡聲笑語暫歇,林滿插入他們說話的空隙,問林鴻川:“爸,我之前跟你說過的相冊,你幫我帶了嗎?”
“哪敢不帶,你每次給我打電話都念叨這個。”
林滿猶豫著,還是試探地問:“我媽回家了嗎?她一直不肯跟我聯係。”
林鴻川腳步一滯:“還在你外婆家。”一句話便搪塞過去。他的背影高大寬闊,走在校園逼仄的林蔭道上,突然沉悶下來。
林滿啞然,個中滋味難以言喻。
鞏夏秋忙轉了個話題:“老林,你說上次跟嘯丘他們聯係上了,是不是……”
之後他們又說了什麼,林滿沒有再去聽,到了鞏夏秋家裏邊,就迫不及待地去翻林鴻川帶來的行李包裏的相冊,一個人躲去了房間。
“小滿。”鞏夏秋敲她的房門,“一起出去吃飯吧?晚自習我跟你班主任請假。”
自高中寄宿後,林滿難得有機會跟林鴻川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她應該珍惜機會的,心裏卻說不出的別扭,不想再插足大人們的飯局。
“你們去吧,今天作業多,我等下就回教室。”作業也成了拿來搪塞的借口。
外麵窸窸窣窣,過了一會兒,林鴻川來跟林滿道別:“小滿,爸爸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關門聲和腳步聲逐漸響起,又一陣陣消散。
第八節課的下課鈴聲突然而至,廣播裏振奮的交響樂響徹校園,蓋住其他一切聲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