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滿翻開封麵貼滿卡通貼紙的相冊,舊舊的,這是她小時候的珍藏。裏麵有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還有她和周彧的照片,很多都是周彧媽媽用鏡頭捕捉的瞬間,後來洗出來一式兩份,倆小孩兒各拿一份。
一翻,照片上是八年前的信山公園,矮墩墩的她扮演古代妃子,清裝旗頭,笑眯眯地看著前方,嘴都好像笑歪了。身邊的周彧穿著黃色龍袍,板著臉,正經嚴肅,似乎並不滿意這身裝扮。
兩人一個搞笑,一個苦大仇深。
卻意外和諧。
林滿現在看都差點兒樂出聲。
再一翻,是在溪江街上,周彧手中拎著小提琴,落後兩步的林滿拉著他的衣角,看上去可憐巴巴。
林滿隱約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那時候林滿還在堅持學小提琴,幾經輾轉,林鴻川托人給她找了一位頗有名望的新老師。她每周日上午自己搭車去老師家。
那天倒黴,先摔了一跤,後被偷了錢包,身上一分錢沒有,連公交車都上不了。
她就坐在信山步行街高高的大花壇上,等周彧。
她知道,周彧每周六去跆拳道館,周日去圖書館,雷打不動。步行街就在他去圖書館的必經之路上。
後來果然讓她給等到了。
在人群裏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她站在花壇上揮手,大聲叫他的名字。
“怎麼不直接上圖書館找我?”
“太遠了,我不想走。”
“林小滿,你幹脆懶死算了。”
“上一上午課很累,昨晚練琴練到了好晚。”林滿說起來也委屈。
周彧於是心軟,語氣緩和下來:“你媽今天在家嗎?”
“好像跟小姨她們出去逛街了,不知道回沒回來。”
“那咱們吃了午飯再回去。”
“你請客嗎?”她眼睛又亮了。
“不然還能指望你?”他幫她背琴。
“背我嗎?”她得寸進尺,“我剛才摔了一跤,腳疼。”
記得周彧還真背了她一段路。在一起親密無間長大的孩子,照顧起來得心應手,對她怎麼好都不為過,都不嫌多。
她軟趴趴地伏在他肩頭,長發時不時蹭上他臉頰,些微的癢。
他忍了忍,說你下來自己走。她就拚命抱著他脖子不撒手,活像要勒死他,牛皮糖似的黏著他笑得直抖,那聲音毫無罅隙地貼合他的背脊震顫,仿佛來自他的肋骨。
小孩子有點兒蹬鼻子上臉的毛病,她知道誰真心對她好,便在誰麵前更加肆無忌憚。
在小館子裏吃完飯回家,到了溪江街頭,最後一程路她跟在周彧身後自己走,拉他的衣角,鉤他的小指,小動作不斷。這一幕被周彧媽媽撞見,還以為她受了欺負。
相機“哢嚓”定格。
小時候那些趣事,現在想想都覺得有意思。林滿收好相冊,把林鴻川帶來的厚衣服和圍巾掛起來。
她許久沒有碰過琴了,調好音,鬆香來來回回塗擦琴弓,上好肩托,隨手拉了一遍《小夜曲》。
窗戶開著,二樓的高度讓玉蘭樹探進來枝葉。
林滿卸下左肩上的小提琴,視線往外一看,從樓下經過的穆之菏正望著她。
兩人的目光交彙。
還是那雙寧靜卻顯得鋒利的眼睛,很漂亮,但又藏著很多秘密。
市裏的藝術節快要到了,學校負責這件事的老師厲潔來各班挑選合適的人參加。
“有會樂器的嗎?”
林滿遲疑地舉起了手,班上還有一個拉二胡的、一個彈鋼琴的。
厲潔分別問清楚,在表上登記完,又問:“哪位是穆之菏同學?我聽穆榛老師說,你唱歌唱得很好聽,有沒有興趣加入合唱團?”
穆之菏從座位上站起來,考慮之後點了點頭。
第二天中午,厲潔把人召齊,篩選了一批下去,林滿和穆之菏都被留了下來。林滿小提琴伴奏,穆之菏則成了合唱團主唱。
回教室後,周彧問林滿:“怎麼樣?”
林滿興致不高:“選上了,從今天開始,抽出中午和第二節晚自習的時間去體藝樓排練。”
齊子帥說:“那爽了,早知道我也報名去唱歌,我的歌喉悅耳嘹亮。”
周彧把發下來的卷子拍他臉上:“黃鸝鳥,做作業去吧。”
穆之菏的座位在八組五號,跟林滿隔了很遠。中午去體藝樓,兩人一前一後出教室,好像無話可說。
林滿找不到可聊的話題,而穆之菏一貫沉默。
林滿有時候覺得穆之菏跟周彧在某些方麵挺像的,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這種感覺揮之不去。
半路撞上徐東鑫,他跟兩個高年級的學長圍在一起說話。
他的個子和板寸頭矚目,五官的輪廓硬朗,笑的樣子陽光又有點兒不羈:“嗨,小滿同學,排練去呢?”
徐東鑫從口袋裏掏出什麼,突然扔過去,林滿措手不及地去接,一看,兩根棒棒糖:“謝謝。”
她分了一根給穆之菏,終於有了開口的契機:“給你。
“我叫林滿。”
穆之菏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打量徐東鑫,繼而挪開,回歸到眼前的女孩兒身上,聲音淡淡:“嗯,上次就知道了。”
林滿想,果然高冷。
兩人繼續走。
體藝樓的大舞台下麵連著室內籃球場。林滿一看兩邊高大的籃筐,就想到之前夏天的時候齊子帥偷偷告訴她說,他們幾個中午頂不住大太陽曬,常爬窗戶溜進室內打球,應該就是這個地方了。
等人到齊,排練開始,厲潔老師親自擔任指揮。
沒過多久,穆榛背著畫板出現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估計是擔心穆之菏。
再一會兒,幾個男生抱著籃球過來了。林滿夾著小提琴站在左側的位置,一不留神就看到了周彧,手一抖,陡然拉錯一個音。
別人沒察覺到,厲潔扭頭看了她一眼。
林滿於是收斂心神,集中注意力放在麵前的譜架上。
“老大,小滿同學在那邊!”齊子帥用手指,“左邊拉小提琴的,第二個。”
“有眼睛的都看見了,要你瞎操心?”徐東鑫打開他的手,“別對女孩子指指點點的。”
“嘿呀,你啥時候這麼有紳士風度了?”
眼看著兩人耍嘴皮子就能鬧起來,周彧不耐煩,皺著眉:“你們到底來打球的,還是來看人的?”
“打球,打球。”
舞台上排練,男生們在台下邊打起了球。
清一色的木地板,籃球拍打在上麵的聲音聽起來分外響亮,還有鞋底在上麵摩擦,時不時發出刺耳“吱吱”的噪音。
厲潔捏著指揮棒,背對他們,屢次想出聲阻止,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她去年才大學畢業走出校門,又才調來一中不久,尤其不想招惹這些人高馬大一看就是刺頭兒的男生。
“算了,不打了。”周彧突然出聲。
陳頌剛起跳,一聽,雙手掛在球筐上,滿臉迷茫,以為自己聽錯了:“啊?不打球我們來幹嗎?”
“看人。”周彧說。
齊子帥和徐東鑫會心一笑,重現剛才的一幕,模仿道:“你們到底來打球的,還是來看人的?”
“哈哈哈哈……看人……”
“老大,你打臉不要太快。”
幾個少年在台下地板上坐了一排,正對著中央的舞台,看得十分正兒八經,就像專程來當觀眾的,免不了交頭接耳。
“喂,陳頌,你看最後一排從左邊數第二個,長得好像你初中暗戀的那個什麼官官啊。”
“官你大爺的,人家叫綰綰!張綰綰!”
齊子帥被罵了,抱住周彧的胳膊:“老大,他凶我。”
周彧說:“你離我遠點兒,‘齊子巾’。”
“討厭!”齊子帥嬌嗔。
徐東鑫要被笑死了,倒在地板上。
齊子帥被他們輪流擠對,頑強不屈地繼續欣賞:“我覺得那個彈鋼琴的也不錯,之前怎麼沒發現,咱們學校女生這麼好看……”
周彧把玩著手裏的籃球,看林滿,就沒移開過。林滿大約有所察覺,每次視線從譜子上移開,往台下瞄,準能與他撞上。
臉熱,室內暖氣開太足了。
台上有個唱高音的女生被他們目光灼灼盯得心躁,一激動,直接破音。
厲潔歎氣。見男生們終於沒再打球製造噪音,心裏已經萬分慶幸,他們現在隻在台下坐著也沒搗蛋,她更不好趕人,隻能訓自己的學生:“都給我認真點兒,別開小差。
“休息五分鍾。”
林滿跑下台去找周彧,蹲在他跟前,兩人相互望著傻笑,一時也沒說什麼。周彧把自己的水拿給她:“喝不喝?”
她搖頭:“我不渴,我得去找廁所啦。”說完就跑了。
“講真的,老大,你們剛才看對方的眼神,我真是……”陳頌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快出來了,“我語文不好,形容不出來。”
“你真謙虛,你哪是語文不好,你哪門科目都不好。換我,我來給你形容。”齊子帥說,“你應該這麼講,我從你們倆看對方的眼神中,聞到了狗糧的味道。”
“滾。”
他們閑扯著,徐東鑫抬眼不經意地往台上一掃,稀稀拉拉的人群,那個長卷發的身影早就不見了。
藝體樓的廁所不是一般的難找,林滿繞了一個大圈,還上了一層樓,最後穿過一條半開放式的長廊才發現目標。
藏得真隱蔽,不知道當初設計這棟樓的建築師怎麼想的。
她直衝進去,再出來時聽到旁邊幽靜的拐角後有人在說話,一叢竹林將視線阻隔,但能辨認得出來是穆榛和穆之菏的聲音。
“在合唱團感覺怎麼樣?”
“誰讓你多管閑事了,我要想進合唱團我自己會爭取,你多嘴跟厲潔推薦我,隻會給我帶來麻煩。”
“喂,怎麼跟你姐姐說話的?”穆榛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
“現在別人背地裏都說我走後門。”
“有後門可走不好嗎?”穆榛呼了口氣,笑笑,“再說,你有這個實力,怕什麼?”
“我可沒說怕。”
“不怕就好。對了,在班上有沒有交到朋友?”
“沒。”
“那個周彧呢?”
林滿無意間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不由得頓住腳步,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你轉學之前不是還特地找我打聽周彧在哪個班嗎?怎麼沒跟……”穆榛這句揶揄的話不合時宜地刮進林滿耳朵裏,她做賊似的逃跑了。
穆之菏的樣子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五分鍾馬上過去,再接著排練,這次林滿再也沒朝台下亂瞟,一丁點兒餘光都沒分給周彧。
齊子帥直覺神準:“老大,你覺不覺得小滿同學上了個廁所回來整個人的氣場都不對了。”
周彧說:“沒覺得。”
齊子帥給他分析:“你看,她都沒笑了,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幽怨之氣。”
周彧說:“你再說話把你嘴封起來。”
齊子帥捂住嘴巴,露出驚悚浮誇的表情:“她會不會是在廁所沾染上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廁所,不幹淨的東西,陳頌天真:“你是說屎嗎?”
這次沒輪到周彧動手,徐東鑫先忍不住了,一手一個,掐住兩人的後脖子:“有時候是真的想抽死你們算了。”
然而事實證明,齊子帥的確捕捉到了女孩子細微的情緒變化。厲潔宣布解散之後,林滿把琴收好,誰也沒搭理,一個人匆匆回教室,連招呼都沒打。
在藝體樓前等她的周彧:“……”
這什麼情況?
剛不是還好好的?
陳頌抬頭看天氣,雲層沉悶地積壓在一處,他納悶道:“怎麼一會兒晴一會兒雨的?”
“老大,你肯定什麼時候惹到小滿同學了。”齊狗頭軍師上場,“我教你一招哄哄她,你要不要聽?”
周彧這人能屈能伸,扔了頂在手指上靈活轉動的籃球:“說來聽聽。”
“今天我數理化三科的作業……”
“我幫你寫。”
“還有政史地。”
單薄的唇緩慢吐出幾個字:“不想死就滾。”
“不滾。”齊子帥嬉皮笑臉的,開始出謀劃策,“最近不都流行吃夜宵嗎,12班的狗耙子他們天天下晚自習去後牆那兒跟外麵燒烤店的老板接應,進行暗中交易。我去給狗耙子捎個信,今天讓他多帶一份。”
“沒有什麼是一根香噴噴的烤串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一堆。”
“老大,你給小滿同學買一堆烤串,不管你們之間存在什麼問題,我保管你們冰釋前嫌。”
徐東鑫提出質疑:“你確定她們女生會喜歡夜宵這種東西?”
“哼,愚蠢的人類。”齊子帥眼神犀利,“誰都抵製不了吃的誘惑。尤其等林滿排練了一節晚自習,整個人都非常疲累的情況下,這時候如果有人送上一頓香噴噴的愛心夜宵,我如果是她,我就嫁……”
周彧摸出幾百大洋堵住他的嘴:“這事交給你了。”
“我馬上去辦!”
在走廊放完風回教室,周彧走後門進,經過林滿的座位:“今晚你們排練什麼時候能走人?”
雖然塞著耳機在聽歌,但音量調得不大,林滿其實能聽見他的聲音,筆尖擱在草稿紙上不動,腦子短路,一時忘記回答。
周彧彎腰,伸手,往後撥了撥她剛洗過不久披在肩頭傾瀉而下的長發。
耳朵露出來,他摘了她一邊的耳機,再問:“今晚你們排練什麼時候能走人?”
林滿蒙。
“說話。”
過近的氣息帶來壓迫感,林滿坐得端端正正老實回答:“下晚自習前五分鍾,厲老師會提前解散讓我們回寢室。”
“很好。”他滿意於她的配合,揉了一把她的頭,“到時候你直接過去學校後門,挨著醫務室那邊有一堵矮牆,我在那兒等你,知道嗎?”
她點頭。
右邊的耳機裏正在播放蘇打綠的《小情歌》,“你知道,就算大雨讓整座城市顛倒,我會給你懷抱……”左邊耳郭回蕩著周彧近在咫尺的聲音。
——我在那兒等你。
幾乎同時響起。
林滿的耳朵紅得滴血。
第二節晚自習前半個小時,徐東鑫帶來好消息:“聽12班人說的,他們班那個誰成績進步飛速,家長為表示感謝請科任老師吃飯,教官也被拉著去了。我估計他們一群人喝多了,到現在好像還沒回來。”
“今晚天時地利人和,齊了。”
提前十五分鍾開溜,抵達信山一中後牆。
12班人稱狗耙子的那位仁兄正坐在水泥磚上吹冷風,裹在一層小皮衣裏瑟瑟發抖,抖腿抗寒:“哎呀,這外麵空氣就是比教室裏的新鮮,呼吸起來讓人神清氣爽。”
徐東鑫嫌棄地看了一眼掛在他鼻尖上搖搖欲墜,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鼻涕。
“你是應該感覺挺爽的。”
“還要等多久?”周彧才問,後麵那堵牆傳來磚頭的敲擊聲,左三下,右五下。
狗耙子拍腿站起來:“來了!”
他熟練翻上牆根,跟下麵的燒烤店老板接頭,兩人說了幾句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拎過來一個龐大的黑色塑料袋子。
一打開,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
狗耙子從裏麵取出自己的兩份,其餘的遞給他們:“老板說感謝我這次給他攬了一單大生意,下次你們還要,給打八折。”
周彧問齊子帥:“你買了多少?”
齊子帥歡快地說:“你給的錢,我全買了呀。”
藝體樓。
排練解散後,男生女生一般都會直接回寢室。穆之菏負責最後鎖門,出來發現林滿獨自朝另一邊的小道上走。
那是學校醫務室的方向。
大概出於關心,穆之菏跟了上去。不可否認,她覺得那個女生很可愛,盡管那女生和她接觸的時間並不長。
林滿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嚇了一跳:“你怎麼來了?”
“你身體不舒服嗎?”穆之菏問。
“沒……沒有啊。”突如其來的關心雖然讓林滿受寵若驚,但更讓她摸不著頭腦。
“那你來這邊做什麼?”
林滿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麼說,那邊已經傳來興奮的吆喝聲:“小滿同學,這邊這邊,我們在這裏!”
滿叢的矮樹後,林滿跟穆之菏一起出現,讓大家多少有些驚訝。不過都是同班同學,多聊聊就熟了。
結果還沒說上話,他們就撞見喝高了從後門回學校的教官,打了個照麵,麵麵相覷。
霎時,教官酒都醒了一半,反應迅速地看手表,離下晚自習還有四十五秒鍾:“你們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今晚天上的月亮又亮又圓,照得人無處遁形,想躲都躲不了,隻能跑。
是誰說的天時地利人和來著?
徐東鑫和齊子帥一步躍上高台階,準備不走尋常路,從醫務室後麵的風雨跑道逃命,回頭一看倆女生,又跳了下來。
周彧站在林滿旁邊,幹脆沒抬腳。
林滿著急地小聲問他:“你怎麼不跑呀?”
周彧反問:“你能跑得過教官?”
林滿搖頭。
“那我還跑什麼,跑了照樣得回來。”
最後就12班的狗耙子溜了。
一幹人等晚上被請去教務處喝茶、吃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