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吳瀟瀟。”女孩衝他伸出手。孩子之間,手牽手,就是好朋友了。
“我叫……”
“瀟瀟?瀟瀟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小朋友再見哦。瀟瀟和哥哥說再見—”
他還來不及說出口,隻差一點兒,那隻小手卻被一隻大手牽走了。是她的爸爸媽媽來了,引著吳瀟瀟與他笑著道別。他以為她早晚還會再來,可那之後誌願者來了一撥又一撥,直到他十歲那年被養父母帶出福利院,他都沒有再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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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件事……”吳瀟瀟細細探究他眉目中的蛛絲馬跡,終於隱約看出了些幼時的模樣,“福利院裏那個小男孩……是你?”
付夕然垂睫笑著,一雙桃花眼似醉非醉地蒙矓著:“是啊。我離開福利院後,也想過去找你,可當時我那麼大了才被收養,盡管養父母看起來都是很溫和很善良的人,我還是不敢提太多要求,不敢告訴他們我想去找那個叫吳瀟瀟的女孩兒,想和她念同一所小學。我那時候和你想的一樣啊,沒關係,來得及,等到再也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是孤兒,等到我變得更優秀後再和你重逢,也不錯……”
“我們都是傻瓜。”吳瀟瀟哽咽著,苦笑。
“或許吧。”付夕然仰起頭,視線從她的發頂躍過,投在對街的各色霓虹燈上,依舊是娓娓道來的語調,像在子夜賞一朵悄然綻開的曇花,“當我發現我們正好考入同一所高中時,我不知道有多感謝命運的安排,但當我站在你麵前,你卻絲毫沒有反應時,我才意識到……你該是早已忘了我。你的眼裏隻有那個校草的身影。說不失落是假的,那是我第一次背著養父母悄悄買了一瓶酒,像學著大人借酒澆愁,理所當然地在被發現後挨了一頓臭罵。但那晚過後,我也想通了。我想,不要緊,你過得開心就好,我祝福你們。”
吳瀟瀟啞然,兜轉一圈,原來她也有這樣的幸運,也是另一人的情不知其所起。
“不過人嘛,下定決心容易,實踐起來卻很難。明明看著你給他寫情書,遞情書,往他的抽屜裏塞便當、小禮物,我心裏會很難受,卻偏偏戒不掉,戒不掉目光跟隨你的習慣。直到那個雨天……在之後的日子裏我曾無數次地想過,如果當時我有勇氣站出來,為你撐一把傘,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那天,付夕然一路跟著瀟瀟,看她失魂落魄地走著,看她淋雨,看她蜷縮起來哭泣,看她被好心人安慰,吃下一顆糖後破涕而笑,才總算放心離開。可再回校,竟與那幾個將她的情書撕碎扔進垃圾桶,還出言譏諷的渾蛋撞了個正著。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張滿是淚痕的臉,到底是少年意氣,一個衝動,返身就是一拳砸向對方的鼻梁骨。之後便是漫長的廝打,他像不要命了似的,幾個人合起來都沒能將他打趴下。相反,第一個挨揍的家夥,那鼻梁骨是結結實實地被打斷了。
事後校方出麵調查、調解,老師們是偏心向付夕然的,畢竟在他們眼中,他的日常表現比那幾個在學校混日子的家夥要好得多。但從頭到尾,付夕然都不肯說出自己是為什麼會突然主動挑起鬥毆。他不能讓這件事波及吳瀟瀟。是他自作主張,要為她解氣。
“後來養父母認為我在那所高中學壞了,把我關在家裏好幾天。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為我辦轉學手續。直到一周後,他們不顧我的反對,把我送去一所全封閉式的高中—沒有給我向老師同學告別的時間,也沒有給我一個再去偷偷看你一眼的機會。”漫長的故事說到這裏,付夕然一聲喟歎,“說實話,當時我恨透了養父母,可多年以後再回頭想,他們也隻是希望我好好的,擔心再在那所高中待下去,我可能會經常被那幾個家夥找麻煩吧。”
他僅僅讀了半個學期就轉校走了,難怪她根本不記得和他高中同校過。吳瀟瀟沉默半晌,才忽然輕問:“那之後同一所大學……也是很巧嗎?”
“當然不是。我想方設法翻牆逃出了那所封閉式高中,用攢了一整年的錢賄賂你們班的班長,才打聽到了你填報的誌願。”付夕然有幾分自豪地揚眉,這可是他這些年做過自以為最得意的事情之一。
然而轉瞬過後,他眉宇間便又隻剩寂寥,搖頭自嘲:“可當我以為自己這次終於能夠走近你的時候,才發現又晚了一步。可笑我隻當是那糖果討了你歡心,於是這兩年來不論什麼時候,每一套衣服的口袋裏,我都會放上幾顆奶糖。卻不曾想到能博你一笑的,從來都是送你糖果的那個人罷了。”
“我……對不起。”吳瀟瀟找不出詞來。從來都以為告白是風花雪月,感動落淚,到頭來卻是相顧無言,諸般滋味,耿耿於懷。
於付夕然是,於她亦是。
“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我已經把憋了這麼多年的話都說出來了,盡管遲了,但終究沒有留下遺憾。”付夕然抬手,珍惜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水,牽動嘴角,“你知道嗎,小時候,我看著你的背影,就許下了一個心願,希望總有一天我也能勇敢地擋在你麵前。”
吳瀟瀟忍著鼻間酸澀,正待再開口,卻見眼前的付夕然變了神色—
“嘟!嘟!嘟—”
“快讓開!車子失控了!”
從對麵車道的一輛越野車失控,衝過路中央的綠化帶護欄,到疾速撞進大排檔,不過三五秒的時間。吳瀟瀟背對著,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目睹越野車迎麵而來的付夕然大力往旁邊一推!
“躲開!”
“砰—”
“付夕然!”
之後是巨響,是白煙乍起,是殷紅濺入雙目,吳瀟瀟驚呼著,卻怎麼也無法在煙霧中找到那道身影,血色拉扯著意識,天旋地轉,最後陷入一片黑暗與寂然……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看著你的背影,就許下了一個心願,希望總有一天我也能勇敢地擋在你麵前……”
“現在我終於做到了……”
“付夕然!”
猩紅撕裂混沌,躺在病床上的吳瀟瀟渾身一震,驟然睜眼。
“瀟瀟—”守在床邊的高至裳急忙俯身察看,掌心安撫般地覆上她的額頭,“你終於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雙瞳找回聚焦,吳瀟瀟扭頭,看到熟悉的好友身後還站著高顏直,怔怔道:“你們……怎麼一起來了?”
“還說呢!醫院打電話來說你遇車禍的時候,真是把我嚇壞了……怎麼偏偏讓你們碰上那輛失控的越野車!”高至裳想起半小時前接到的那通電話,至今心有餘悸。若非高顏直正巧才將她送回宿舍樓下,身邊還有個人攙一把,她真要雙腿一軟直接坐地上了。
“車禍……醫院……”吳瀟瀟默默重複著兩個詞,記憶才忽地回巢,一下彈坐起來,激動地問,“付夕然呢?他怎麼樣了?”
“他—”高至裳正要答,卻被身後的高顏直拽住手腕。
她下意識地回頭,卻見他唇邊無笑,反而一臉沉重,眼神中竟還透出幾分哀傷,著實看得人一頭霧水。
“高顏直,你這是什麼表情?”還不等高至裳開口問他,吳瀟瀟已經急得帶了哭腔,“他怎麼了?很不好嗎?還活著嗎?”
“活著。”高顏直嘴皮子碰了碰,隻吐出兩個字,似乎諱莫如深,不願多提。
吳瀟瀟顫抖著聲音:“隻是……活著?”那就是說,很可能被截肢了,或者癱瘓了,更糟糕的情況就是被撞成植物人,再也醒不過來……
“活著還不夠嗎?”高顏直反問她。
“不!夠了!”吳瀟瀟默然片刻,抬手狠狠用手背擦掉自己的眼淚,字字堅定,“隻要他還活著,我陪著他,照顧他一輩子!”
“他要的可不是你的愧疚。”
聽到這兒,高至裳也算明白某人的用意了,雖然演技不行,當不來“幫凶”,但保持緘默還是能做到的。
“我隻是想,再看一次他望著我的眼睛,再吃一次他遞給我的糖。”
過去的日子裏,她隻顧追逐心中的驕陽,把執念當作深愛,卻忽略了始終照亮自己生命的,是身邊的一瓢月光。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認真嚐一嚐他給她的糖,那或許比賀磊的要甜出許多。
吳瀟瀟垂眼,盯著自己空空的掌心良久,低喃:“付夕然……”
“我在。”
“……”
不知何時,吳瀟瀟跟前的女鞋變成了雙男鞋,就是付夕然今晚穿的那一雙。
她愣住,猶豫片刻,才咬唇,一點點抬起頭,看他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麵前,左手用夾板固定著、繃帶吊住,右手拎著塑料袋,若有似無的南瓜粥香氣從裏頭飄出。
一個活生生的付夕然。沒錯,是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
三秒後,吳瀟瀟怒氣衝衝地衝他大喊:“付夕然!嚇我有意思嗎?”
“嚇你?我沒有啊。我就想著你今晚什麼都沒吃,就喝了點兒酒,醒來一定會餓,所以給你買了你最喜歡喝的南瓜粥,養胃。”付夕然一臉錯愕。
看他無辜的模樣不似作假,吳瀟瀟皺眉,很快意識到是高顏直在鑽空子、搞事情!畢竟付夕然是活著,人家可沒亂說一句話,就是表情方麵戲精了一點而已。
“哪裏難受?”以為她不舒服,付夕然將粥往床邊櫃上一擱,用騰出的右手探探她額頭的溫度。
“我沒事,隻是有點不敢相信……”額上溫溫熱熱的,失而複得的悅然填滿胸腔,吳瀟瀟哽咽起來,“我看到那輛車的速度那麼快,那麼猛地撞過來—整個攤位一片狼藉,還有血……車頭都撞爛了,想過去找你,可我不爭氣,暈血……”
“算我運氣好。那輛車先撞到了旁邊的燒烤車,改變了一點點方向,擦著我撞進店門,玻璃碎了一地才會割出點兒血來,都是小口子。手臂是因為那輛燒烤車倒下來的時候,我用胳膊擋了一下,所以傷到了。”付夕然輕描淡寫地說著,不想讓她擔心。
吳瀟瀟吸吸鼻子,又問:“要多久才能好啊?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很快就好了。”付夕然滿不在乎地笑笑,轉移話題,“倒是你,先吃點粥吧,我都聽到你肚子叫的聲音了。”他說著,就去解塑料袋上打的結,奈何隻剩單手,五根指頭折騰半天,也不得要領,略顯尷尬。
吳瀟瀟見了,不由得“撲哧”一聲,歪頭道:“我不喝粥,我要吃糖。”
“糖?應該還在,我找找。”付夕然雖詫異,卻還是二話沒說在口袋裏掏起來,結果翻遍了衣兜,隻剩一顆在車禍的混亂中被擠壓得不成樣子的奶糖……
“我再去買,你等—”
“我就要這顆!”
搶在付夕然合掌前,吳瀟瀟抓過奶糖,用極快的速度剝了糖衣丟進嘴裏含著,然後笑眯眯地揚起臉,說:“真甜。”
“瀟瀟!”付夕然一震。
“以後你給我買更多的糖好不好?各種各樣的?”她輕聲問他,小心翼翼,帶著幾分忐忑。
回答這個問題,付夕然不需要猶豫:“買一輩子都可以。隻要你喜歡。”
“其實我也沒什麼好的。小時候分明還長得漂漂亮亮的,越長大越難看,尤其是高中那會兒。”吳瀟瀟絞著被角。
“你現在不又漂漂亮亮了嗎?”他的眼睛總是含笑欲訴的樣子,望著她的時候仿佛眼裏有濕潤的海風吹過。
“漂漂亮亮?就這樣?”她指指自己現在的雞窩頭。
付夕然將笑意藏在唇邊,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嗯,還不止。眼妝哭花了很嚇人,皮膚狀態也很糟糕,連毛孔都比平時……”
“啊—”吳瀟瀟拒絕再聽,閉眼驚叫一聲,雙手捂臉,然後從牙縫裏擠出他的名字,“付夕然!”
哪有這麼直白的?這真是憑本事單的身!
“我家有個小妹,哭起來六親不認,安慰再多,都不如一顆奶糖管用。所以我給瀟瀟的,從來就是一顆給小妹妹的糖。可你對她的感情不一樣,因此給她的糖,也不一樣。她會愛上你的糖,而不是我的……”
付夕然垂眼,凝視著這個從不在自己麵前掩飾真性情的姑娘,想起了自己剛才去買粥時在醫院走廊遇見了前來探望的賀磊。賀磊說那一番話時,神色坦蕩,眼神裏帶著睿智的洞察力—他用了一個“會”字。
“可她不管是什麼模樣,”唇畔勾起寵溺的笑意,付夕然後退半步,單膝跪下,然後緩緩將她的手背牽起,虔誠而鄭重地在手背上印上一吻,“依舊是我最愛的女孩啊。”
“付夕然……”吳瀟瀟於動情中回望他,那雙深情的眸子如同被風雪吹亮的皓月,專注地鐫刻著她的身影。
她感覺自己是幸運的,這一生得以遇見兩個人,一個曾經甜過心頭,最後永遠銘刻了在雨後初晴的那個傍晚。而另一人,則終將伴她歲月綿長,就此年年複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