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木鳶血滴子3:江湖雲海》(16)(2 / 3)

自那以後,大運河數年都未能恢複元氣。這時弟兄們才隱隱發覺,大明朝似乎是生病了,病源在大明朝的根基,而且病得越來越重。

正德之後,漕軍迅速敗落。首先便是朝廷違背了許諾。漕軍專司糧草輸送,可以免去土地稅租。但不知何年何月起,朝廷又開始對漕軍所屬的衛所征收糧稅,漕軍生活頓時陷入困頓之中。此外漕軍將士還需額外承擔造船與維護船隻的任務,肩上的擔子越發沉重。有朝中大人曾上疏為漕軍將士請命,奏疏中寫漕軍“殷者賠貧,役尤不免,貧者累死,世害無休。”

但朝廷上下並未重視漕運困境。到了隆慶年間,朝廷的克扣更反倒越發嚴苛。為了補貼造船用度,兵部甚至開始克扣漕軍口糧錢銀,月糧也時有停發。拖欠軍餉最嚴重的漕運衛所,有足足六十月未能發放。

這一點據說隔壁的步兵衛所比漕軍更慘,連邊塞駐軍都不能按時發放軍餉。不過這是比誰更慘的事麼?若是漕運有失,大明命脈將被切斷,屆時京師局勢將是危如累卵。

到了萬曆年間,正是本將的父輩跑漕運的時候。各級貪官汙吏巧立名目,企圖從漕運這項肥差中撈點油水。朝廷對運船的抵達時間有嚴格規定,漕軍在裝運糧食時,地方官府便趁機摻雜發黴腐爛的糧食,貪的便是漕軍軍令在身,無暇仔細辨認的空子。而最後交付時核查出現問題,損失還是由漕軍承擔。若是遇上運河沿線河道失修,漕運不能按時抵達不說,來回旅程更是將以數年計算,有的漕軍兄弟甚至至死仍在運量的半途中。個中的損失與委屈,大概隻有親身體會才足以言說。

父親在時,家中家境尚且殷實,到本將蒙蔭接任父親的官職時,家境已然大不如前了。也是自那時開始,不時有活不下去的漕軍兄弟投河自盡。更有甚者,聚眾暗中作亂,在漕運半途殺將奪船,私分糧稅,搏一個富貴險中求。可這樣的富貴是這麼容易求得的麼?每年因此被斬首的漕軍弟兄數以百計,朝廷對偷盜糧稅的責問極為嚴厲,縱使本將是他們的千戶,也不能庇護縱容,甚至要親自將他們捉拿歸案。

到了萬曆末年及天啟年間,朝廷對大運河再度重視起來。緣由在於北方的後金強勢崛起,朝廷幾度在關外用兵,都遭遇了慘敗。此時關外正在集結新的大軍,糧草輸送便極為關鍵。朝廷在關外打了敗仗沒有什麼,可一旦糧草出了問題,京師首先便不攻自破了。

以上所言,幾乎也都出現在文書的信中。他也許是想要向朝廷上疏陳明利害,但在最後關頭卻忽然放棄希望,轉而試圖投河自盡,幸而被巡邏的兵士救下。不過依本將來看,這對他而言也許比死了還更難受。

“如此以往,根基潰爛。積重難返,大明將亡。”文書顫抖著說道,渾身上下被冰涼的河水浸濕。本將命人將文書帶下去好生休息,腦子裏卻不住地盤算起書生的話。

根基潰爛,積重難返。此話細細品來,絕非虛言。

可本將區區千戶,於時局又能做些什麼?不過求一個苟且偷生罷了。因此我吩咐下屬將文書妥善照料,為大明多保留一個讀書的種子,也僅此而已了。

很快,黴運也落在了本將頭上。船隻在行進途中,沿途官員送來的糧食果不其摻雜了大量泥沙。在京師接受盤驗時,負責清點驗收漕糧的官員裏裏外外暗示本將花錢消災,而本將怒而拒絕了。於是官員如實上報朝廷,說本將私吞漕糧,罪無可赦。本將不服,據理力爭,奈何武人勢單力薄,一番抗爭下來僅僅保下了一條小命,被朝廷充軍發配遼東,和那裏的東江軍兄弟一起對抗韃子騎兵。大概是為了回報救命之恩,文書也隨我一道。一個戴罪之身的千戶,一個柔弱無力的書生,我們就這麼並肩踏上了前往遼東的凶險征途。

離開京師前,本將最後一次看著大運河。新的運糧船隊正在準備要出發,大運河上揚起密集的白帆。不知哪一隻大船忽然發生動亂,幾個憤怒的漕軍點燃了風帆,大火熊熊燃燒。在跳躍的火光中,本將好像看見垂垂老矣的大明朝,在烈火中扭曲,碎裂,直至消散。

“想不到,一個小小的東江軍遊擊將軍,竟也背負如此沉重的過往。”皇太極輕輕歎氣,旋即又低笑了兩聲,“明國腐化墮落至此,何愁我大金不能成事?”

“大汗威武。”書生輕聲讚歎,一麵不動聲色地朝皇太極的背影靠近了一些。

緊接著,書生心底忽然意識到什麼地方不同尋常。他從頭到尾都並沒有說明張定遠的在東江軍中的官職,為何皇太極會一語道出“東江軍遊擊將軍”的職位?想到這一點,書生猛然感到後背發涼。

“說起來,你方才說與這個張定遠有過一麵之緣,是在何處?”皇太極慢悠悠問道,“是在多年以前,還是在近期來盛京城的路數上?”

書生心頭一驚,竭力控製自己不流露多餘的表情:“小人不明白大汗在說什麼。小人一心是奔著投奔大金而來,怎麼會在半途與東江軍賊寇有所往來呢?自然是多年之前,小人遊走四方時,偶然聽來的故事。”

“不盡然吧?”屏風之後一聲低吟。書生一愣,發覺那竟是豪格的聲音。

“先生的故事還是一如既往地精彩。”豪格拍了拍掌,“不過先生來盛京城一路的經曆,是否有所隱瞞呢?本貝勒可是仔細查了整整兩天,放出去了數十名斥候,將天地會覆滅到先生抵達王城這段時間內所有相關的記錄都查閱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