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熱血難涼2》(10)(3 / 3)

拿慣了刀的手,每日擇菜洗米,固然難受,而更讓他無法忍耐的,則是以前出則山河變色,入則前呼後擁的待遇沒有了。

桃源之中,他的夫人是不怕他的;武林之中,人們再談起他,也是渲染多些,恐懼漸少;就連他偶爾回魔教交接事務,以前的幫眾見了,也再也沒有了大氣不敢出的敬畏,反而還有人膽敢與他說笑幾句。

一來二去,桑天子的虎狼之心,終於再動。可惜瞞著夫人幾次與魔教接洽,想討個長老的位子坐,卻全都被人婉拒。

物是人非,既有了新教主,誰再與老教主親近,豈不是自討無趣?更有人開玩笑似的勸他道,“憑老幫主的本事,除了教主之位,還有哪個位子配得上?讓您當長老,那是羞辱您老,將來您怪罪起來,我們沒有幾個腦袋送死”。

是故,對他來說,現在錙銖必較的,其實就是人們對他的態度。

——那種“我知道你。你很厲害、很傳奇、很可怕、很偉大,但是都已經過去了”的態度。

就像狄天驚現在表現出來的一樣。

狼眼太子回想方才千鈞一發的情形,不由又氣又怕。他從小到大屢遭暗算、行刺,近來年更有愈演愈烈之勢,要不是身邊幾個手下舍生忘死,以命換命,自己又天賦異稟,擅長絕境逢生,怕是早就死了七八次了。

他本就是驚弓之鳥了,這回頭一回生擒刺客,自然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不由叫道:“到底是誰派你來殺我!”

狄天驚懶得與這幹官匪勾結之輩多言,更不願讓他們看出自己心中畏懼,便哼了一聲,閉了眼,閉了嘴,四仰八叉往地下一躺,認打任罵,不再說話。

這時那老太監費老閹已然蘇醒,喝著茶水,癱倒在椅子裏,道:“太子,誰要殺你,你何必在意?你既生在皇家,須得時時謹記,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誰都有可能殺你。”聲音微弱,可是倒是說得清楚,“東宮太子、你其他的個兄弟、丞相薑大人、禦史方大人、旃妃娘娘、欽天監張天師……甚至是國壽王、當今聖上、玉安公主……錦繡江山麵前,願意殺你的人,太多了。”

狼眼太子臉色慘白,道:“我不信……我不信……”頓了頓,反駁道,“旃妃娘娘寬厚溫和,我的母親早逝,從小到大,她待我如姨母一般,又最知我的淡薄性格,斷不會對我下此毒手;重王叔潔身自好,向來不參與儲君廢立之事,更不會為誰殺我,至少這兩人,絕不可能。”

狄天驚躺在那兒,雖然緊張,但聽說狼眼太子為國壽王辯解,好笑之餘,不由也生出幾分惋惜。

難為那費老閹居然能在這般微弱的語調之中,清清楚楚的表達出“恕難苟同”的不屑來:“旃妃娘娘是十四皇子生母,十四皇子論長幼之序,論識用之能,論接處之道,都難堪大用。但他畢竟也是皇子,新君一日未定,他即位登基的可能,多多少少總有那麼一點兒。為了這一點兒,旃妃做出什麼事來,都不奇怪。”

狼眼太子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國壽王忠勇無雙,那是天下人都知道了的。”費老閹元氣漸足,聲調之中,漸有鏗鏘,“可是他終究是你的外姓人,他心裏怎麼想,你真的知道?昔日他的祖宗和你的祖宗相約共同執掌江山,現在他憑什麼就安然做個九千歲?這天下有德者居之,他的本事,他的聲望,哪一樣不比你們兄弟強?”

這閹人年紀大了,可是不陰不陽,聲音於蒼老遲緩之中又帶著奇怪的尖銳哨音,令人聽來,隻覺直如鐵鏟刮鍋,聞之欲狂。

“皇上老邁,太子無能,以國壽王的性子,真要取而代之,隻怕未必會有什麼過意不去的。”

狼眼太子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們便是隻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就撒起賴來了,“什麼王位權勢,榮華富貴,未必人人都受不了它的誘惑!國壽王慷慨豪邁,一向為我景仰,斷然不是買凶殺人的小人!我就是信他!我就是信他!”

桑天子“哼”了一聲,道:“好一個赤誠天真的妖太子,真不知你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

他的話鋒突然直指狼眼,不由讓太子張口結舌。

桑天子冷笑道:“老子縱橫江湖四十年,別的不懂,仁義道德是什麼還不懂麼?那就是困頓之人聊以自慰的玩意兒罷了,榮華富貴既沒他的份兒,巧取豪奪又沒那個本事,一無所有之下,這才標榜道義,騙己騙人。騙得回數多了,別人信不信另說,自己先奉為圭臬。太子爺,你是不是也是因為自覺耍心機耍不過別人,於是才把仁義道德當了救命稻草?”

他這話雖說是在說狼眼太子,可是字字句句,卻像是捅在了狄天驚的肺管子上。

狄天驚平生最恨這般勢利下作的歪論,一聽之下,驟然坐起,罵道:“我還以為瘋魔大帝桑天子是個敢作敢當的惡漢,原來也是個胡攪蠻纏的混混而已。你自己髒,可別以為天下的人就都和你一樣,愛往自己身上抹屎!”

那三人爭論,原本都忘了他了,忽然被他嚇了一跳,一起都來回頭望他。狄天驚長發盡濕,身上油彩五色斑斕,要穴被封,連手都抬不起來,卻傲然道:“有的人天生一身傲骨,光明磊落,無所畏懼,你便是千金來誘,利刃加身,又能奈之何?”

桑天子正自煩躁,聞言把下巴一揚,獰笑道:“這麼說來?你就是這種不怕死的了?”

他語氣中殺氣森森,一張原本五官平庸的臉,這時微一扭曲,立時現出驚人的暴戾之相。狄天驚心頭微顫,眼前發花,知道自己難逃一死,終於還是挺身道:“然!”

一腔豪情,盡隨著這一個字噴薄而出,乃把雙眼圓瞪,箕坐等死。

桑天子大笑道:“好,嘴硬的人,老子殺得多了。你一會兒死時能不尿褲子,算老子殺錯了。”大步而來,陰森森的殺氣,頓時彌漫開來。

狄天驚放聲大笑,道:“那麼,我要你瘋魔大帝給我磕頭賠罪!”話音未落,桑天子已抓起他的右手。

狄天驚的左手為鼓枝刺傷兀自血肉模糊,這時右手被桑天子握在手裏,虎口相抵,桑天子輕輕一攥,“咯咯”碎響,狄天驚悶哼一聲,手掌變形,五根手指已斷了四根,扭曲變形,破布條似的絞到了一起。

狄天驚直疼得眼前發黑,卻不肯認輸,強笑道:“我還以為瘋魔大帝能玩出什麼花兒來,不料大失所望。打斷骨頭,抽筋扒皮,傳統的手藝,血腥有餘,創意不足!”

他這時說話都帶顫音,卻還如此氣人,桑天子被他激得火氣,冷笑道:“我再努力。”伸手扣住他的手肘,待要動作,忽然狼眼太子叫道:“桑、桑先生,請住手!”

桑天子食指微挑,“喀”的一聲,先將狄天驚弄得脫臼,這才回過頭來,道:“太子有什麼吩咐?”

狼眼太子道:“請……”略一猶豫,道,“請桑先生放過這位好漢。”

桑天子登時瞪起眼來:“他要殺你來著。”

“這其中必有誤會。”狼眼太子眼圈泛紅,道,“這位好漢言語不俗,鐵骨錚錚,他來殺我,必是受人挑撥,覺得我有可殺之處。”他看著已疼得臉色青白,麵目扭曲的狄天驚,道,“我雖不能引頸就戮,但也不願見他無辜送命。”

桑天子看著狼眼太子,麵沉似水。良久方轉目去望費老閹,道:“你費勁巴力的找著老子,老子鬼鬼祟祟的避開老婆,就是要幫這窩囊廢奪位?”

老太監神色尷尬,道:“太子殿下……”

桑天子把手一揮,道:“白費力氣!成大事者須得要心狠手辣,賞罰分明,見微知著。你這太子白生了一雙好眼睛,心卻是瞎的。”歎了口氣,突然沒了興致,道,“沒用啊,沒用啊!”

站起來撣了撣衣服,歎道:“老子趕時間,沒時間跟你們玩過家家了。”

費老閹撲過來抓住他的袖子,叫道:“桑教主!”

“老子跟家裏不辭而別,”桑天子皺眉道,“我老婆現在一定急得要死,氣得發瘋。”想起此事,不覺頭疼,“若是這狼眼太子有種,老子還能拚著回去挨罵,博他媽的一下子。可現在他這個樣……得了,老子還是回去聽河東獅子吼吧!”

這懼內的魔王拱了拱手,輕易震開費老閹,轉身待要走,忽又想起一事,遲疑一下,終於站定身子,背朝眾人,緩緩道:“老子退出江湖之後,終於知道,所謂江湖,就像是冰層下湍急流淌的河水。每一個江湖人物,都像是水裏的遊魚,有的大些,有的小些。但無論大小,少了誰都不會影響流水奔騰。”他仰天打個哈哈,內裏滿是自嘲之意,“有的時候,有些魚也許可以撞破冰麵,離開這片江湖。那很艱難,可是與之相比,想要在離開之後,再回來,卻是更加難上加難的事——湖麵已經重新凍上了,這片江湖,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了。”

一言既畢,終於連最後的好勝的念頭都絕了,歎息一聲,回頭對狼眼太子道:“你小子天生好命,又是太子,又有狼眼,可是偏偏不來珍惜。有朝一日,發現你已經成了離水的大魚,可別怪相識一場,老子沒有提醒你。”

狄天驚聽著耳熟,有點迷惑;狼眼太子仍是木呆呆的,不堪點化。桑天子終於是歎了一聲,縱身出了書房,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月色裏。

夢與傷

狄天驚失魂落魄地回到杏子樓,右手上了夾板,左手綁滿繃帶。以往殺人回來,都是要先回到狄府,洗漱休息,養精蓄銳,然後才來這妓館,與蘭枝團聚。可是冷宮一戰,對他而言,傷得卻不僅僅是雙手那麼簡單。

行刺狼眼太子失敗,雖然是個挫折,但其實不算什麼——畢竟他是大戰之後輸在了桑天子與狼眼太子的聯手之下,真要傳揚出去,這不僅不是羞恥,反而可以成為榮耀。

——可怕的是,他居然被狼眼太子放了。

狼眼打他、殺他,狄天驚皺一皺眉頭,都不算一條好漢。可是他怎麼把自己給放了?這才在狄天驚的心裏掀起滔天巨浪。

——這人不壞啊!

——他怎麼會禍國殃民的?

——國壽王……國壽王為什麼要殺他……

他現在勉強壓抑對國壽王的懷疑,卻倍感身心俱疲,實在太需要蘭枝的撫慰了。

“蘭枝……蘭枝!”狄天驚口中喃喃低語,叫魂似的維持著自己神智的一點清明。

杏子樓的老鴇本來正在大堂裏喜笑顏開的嗑瓜子,一見他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造型,頓時不知所謂的鬼叫起來。幾個龜公迎上來想攔他,被狄天驚掄圓了一記耳光,直接扇倒四個。

狄天驚跌跌撞撞地往樓上走,樓梯盡頭,正與蘭枝狹路相逢。

那是狄天驚從未見過的女子,布衣荊釵,淡妝素手。這樣看來,原來歲月已經讓她這樣憔悴了:她焦黃的皮膚,已被表麵細細的皺紋慮去了光澤,原本紅潤的嘴唇,也隻剩了淡淡的一層血色。

細細的,長長的,斜挑飛入鬢角的蛾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對溫順的,平和的,略帶悲傷的柳眉。她像一副正在飛快褪色的畫,帶著仿佛嗬一口氣、眨一次眼,都會讓人徹底錯過的絕望的美麗,突兀地出現在狄天驚麵前,驀然就讓狄天驚有了要失去她的預感。

“蘭枝……”

狄天驚的心防瞬間崩潰,幾天來壓抑在心裏的軟弱一下子溢滿了胸膛,他幾乎快要哭出來了,上前一步,張臂要抱——可是蘭枝卻臉色微變,毫不遲疑地向後退去。

“蘭枝!”

在蘭枝的身後,傳來了另一個男子的說話聲:“你再看看,還有什麼落下的沒有?”

一個男子,背著大包小包,歪歪斜斜地出現在蘭芝身側。

——那是羅……羅慕山?

狄天驚像是被雷劈中,整個人僵在那裏。羅慕山見了他,臉色大變,手裏的一個藍布包袱,“啪”的一聲,掉到腳邊。

“……哎喲,狄少爺,”老鴇子好不容易追了過來,“不讓你上去,還不是為你好?杏子樓是開心的地方,何必弄得大家不開心?你瞧瞧把我的人給打的……”

蘭枝深吸一口氣,朝狄天驚微微萬福:“狄少爺,蘭枝幸為羅公子贖身,今日起得入良家。以往狄公子多有照拂,蘭枝不勝感激。今日既去,乞祝狄公子福澤綿長。”

狄天驚木呆呆的,道:“為……為什麼?”

“狄公子……”羅慕山擠到前邊,還來不及說話,便已被狄天驚一把扯住前襟,順手一拉,從樓梯上嘰裏咕嚕的滾了下去。

蘭枝吃了一驚,叫道:“羅公子!”待要追趕,卻被狄天驚一把抓住了手腕。

奮力一掙,狄天驚手如鐵箍,哪裏掙得開?蘭枝腕上吃痛,可是心裏的愧疚,卻確實淡了許多,籲了口氣,皺眉道,道:“狄公子,你不要這樣。”

“我不要哪樣?你瘋了?你想背著我跟別人跑了?”想到自己若不是回來及時,便可能無法阻止,釀成終生大憾,狄天驚不由義憤填膺,“我白對你這麼好了!”

蘭枝單手被他扣住,扭在半空,帶得整個身子都有些歪了,卻坦然道:“狄公子,算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再耗下去了。你不願為我贖身,不願娶我進門,我都不恨你。你就給我一條生路,讓我和羅公子走吧。下半輩子我給你日日上香,不忘大恩大德。”

“我不是不願娶你!”狄天驚氣得眼前發黑,真不知道這女子上次聽話時,耳朵長在哪裏,“我是不願你變成個花瓶裏的假花,所以讓你留在杏子樓,該玩玩,該鬧鬧,像枝野杏花似的熱熱烈烈的給我開著!”

“可我是人啊!”蘭枝無可奈何地笑道,“我隻是個女人而已,我想從良、想嫁人、想生孩子、想讓人擺到花瓶裏去——那是女人的好歸宿。為什麼你就非要讓我別幹這些事呢?”

狄天驚愣了。他眨了眨眼睛,蘭枝的反駁,卻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怎麼會有人這樣自甘墮落?自己千方百計,想要讓她自由的、完整的活著,可她卻毫不理解?

他的心突然冷了下去。手慢慢放開,人也閃到了樓梯的一側。此前蘭枝是他的愛侶,他當然要努力挽回;可是現在蘭枝隻是一個愚蠢的、世俗的女人而已,他又何苦為了她而失態呢?

蘭枝垂下手來,低眉斂裾,蓮步生風的從他身邊走下去了,狄天驚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嘲弄地看著看她生疏、做作的背影。

“我還以為你是可以理解我、包容我的女人。”

狄天驚突然開口,視線收回到自己架在膝蓋上的兩手上,“我這次出門,險些不能活著回來,所聞所見,都曾給我極大的衝擊。我累壞了,我幾乎撐不住了。我拚命趕回來,以為見到你,就會得到安慰。可是沒想到,”他又笑起來,“你也並不懂我。”

蘭枝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後繼續步下樓梯。直到雙腳落地,這才突然回身,露齒一笑:“狄少爺,你累了,你可以來找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她勇敢地抬起頭來,正視狄天驚的目光,“我累了的時候,我該去找誰?”

——隻有眼睛,隻有她的眼睛,還是那麼黑,那麼亮,永遠帶著一點嘲弄的風情。

狄天驚張開嘴,想要說話,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下,卻羞愧得不知該說什麼。他沒想過這個,完全沒想過這個:蘭枝會覺得累嗎?她一個妓女,有自己庇護,不用為生計奔波,不用為子女操勞,不用擔心國家大事,不用卷入江湖鬥爭,不用發愁沒人愛,不用麵對人之惡……她也會累?

——會累?

下麵羅慕山已經被人扶起來了,雖跌得鼻青臉腫,但看來還沒傷到筋骨。

蘭枝一手扶著他,笑道:“死了沒?沒死就快點帶我回家!”

老鴇子也是一迭聲的催促二人快走。羅慕山嘿嘿笑道:“好,好!”人們亂了一陣,把這對驚弓鴛鴦送出門去。

狄天驚坐在樓梯頂部,雙目圓睜,但眼神空洞。很久很久,才猛地一拍樓梯扶手,大叫道:“人呢?拿酒來!開妓院的不上酒,你們等著關門大吉麼?”

酒,一杯接一杯,一壇接一壇。從杏子樓喝到了狄家,從春末喝到了盛夏。狄天驚拚命把酒倒進嘴裏,咬牙切齒,悲憤難平。

駱小佛把狄天驚接回風竹苑,安排兩個家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之後,便不見了人影。狄天驚酒入愁腸,一醉之後,逾月不醒。家仆川流不息地給他拿酒,狄天驚以酒當糧,醺醺然,吐了喝,喝了吐。

——他像是沉入了酒池的屍體,雖然還在呼吸,還在吃喝,但整個人卻渾渾噩噩,失去了醒過來的勇氣。

醉吧,隻要醉著,他就可以不用去想蘭枝,不用去想狼眼太子了。

……可是不知為什麼,卻總有一尾巨大的,銀色的鯉魚,突如其來的在他眼前遊過。

那是一尾渾身散發著瘋狂氣息的大魚,它的眼睛努出,頭吻上鮮血淋漓,扭動身體在狄天驚麵前一閃而過,尾鰭激起的水流和氣泡,都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

——一次,兩次……

狄天驚即使是在醉中,也不由覺得好奇。

他努力蹬水,浮起身子,追著那大魚而去。大魚向水麵遊去,卻為一層堅冰阻隔。

“嗵”、“嗵”!那魚以頭觸冰,似要破冰而去。

“哢嚓”一聲,冰麵驟然碎裂,那大魚果然奮力一縱,一躍便出了冰麵。

——狄天驚停在冰下,忽然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嗵”、“嗵”!

冰麵上忽又傳來撞擊聲,從那半透明的冰層望去,那條大魚奄奄一息地躺在冰上,圓張著嘴,拚命喘息,卻無法呼吸。突然它又彈了一下,身子在狄天驚的視野裏消失了一瞬之後,又重重地砸回來,一聲巨響,血流進它的眼睛。它鮮紅的眼睛裏,清清楚楚的映出了狄天驚自己驚恐的臉。

——狄天驚突然想起來了,這是當日桑天子離去時所說的,“江湖故事”:大魚小魚,少了誰都沒有影響的冰河,可離開之後就回不來的江湖。

可是他為什麼會對桑天子的話念念不忘?為什麼會想到這件事?為什麼當想到這件事的時候,他都會覺得後頸發緊,反胃惡心?

即使是在大醉之中,狄天驚也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不安。他停下了正向身旁酒壇伸出的右手,勉強製止了自己再喝下去的念頭。

“停一下……想一想……”

昏暗之中,他這樣對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

酒讓他的腦子遲鈍,身體虛弱,狄天驚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推門出去。

屋外的陽光,撞得狄天驚幾乎想要馬上縮回屋裏。他跌跌撞撞的走出去,沿著小路來到青石水潭。波光粼粼,再次晃花了他的眼睛,狄天驚腳下一絆,重重摔下水去。潭水清涼,等到他浮起身時,便又清醒了三分。

“少爺,今天的酒來了。”潭邊忽有人道。

狄天驚抹了一把臉,回頭看時,那正是每日照顧自己的家仆之一。他挑著八壇酒,笑嘻嘻地向潭裏望來,道:“都是上好的花雕,給您先開兩壇?”

狄天驚待要說話,忽覺一陣惡心,連忙擺了擺手,道:“不用了,我不想喝。”

“駱少爺交代,一定要讓您喝夠。您是嫌這酒不好?我去跟駱少爺說,給您換了。”

狄天驚原本隻是喝得太多,微覺反胃,可是聽家仆這樣說話,卻不覺心中一動,隨口道:“那你給我留下兩壇,其他的,先都送回屋裏去。”

那家仆大喜,解下兩壇酒,放到潭邊,其他六壇一股腦兒挑到狄天驚屋裏。原路回來時,隻見狄天驚仰天飲酒,一壇花雕,眨眼就已經見底,不由笑道:“少爺,那您慢慢喝著!”

狄天驚醉眼乜斜的看他離去,突然間激靈靈打個冷戰,眼中醉意頓時僅剩三分。

他方才其實是把酒倒進水潭,又將清水灌進壇裏豪飲。這時從潭中一躍而出,淋淋漓漓回到自己屋裏,把房門一推,不由腦中“嗡”的一聲悶響。

他的屋裏一片狼藉,書、衣服、被褥、盤碗,扔得到處都是,而最多的,當然就是酒壺酒壇。酒氣、飯菜的餿氣、濕漉漉的黴氣、遮掩不住的便溺惡臭氣,撲麵而來,令人欲嘔。他的屋子以前雖然淩亂,但卻並不髒的,可現在看來,卻分明已成了個豬圈——而他居然就一直在這樣的環境裏醉生夢死。

狄天驚魂不守舍的退出屋子,雖在盛夏,卻也渾身發冷。狄澗和駱小佛怎麼會容許他這麼墮落的?以前他們總是絮叨自己,盡量少喝酒,可是現在卻怎麼要讓他盡量喝了?他的屋子為什麼沒有人打掃?那些家仆為什麼敢讓他待在那樣的地獄裏?

——這根本是想讓他爛死在酒糟裏!

狄天驚用一雙傷手捧著一顆木木然的腦袋,又氣又怕,繼蘭枝離他而去之後,難道連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兄長,都對自己不抱希望了麼?

——而另一個念頭,卻讓他越發害怕。

狄天驚一身酒氣,橫著膀子來撞風竹苑的大門。大門緊鎖,狄天驚跳腳叫道:“佛哥!佛哥!讓我出去啊佛哥!”

兩個家仆在外麵慌裏慌張的勸阻:“少爺!少爺!你別著急,鑰匙是在駱少爺手裏,我們馬上去通報……”

“轟隆”一聲,大門卻已被狄天驚一肩撞塌了。兩個家人爭先恐後地逃走,狄天驚跟頭把式的往前麵來,一路叫喊。路上的家人見他出關,個個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這真的是他自己的家嗎?

——二十多年來,這個家給了他諸多壓抑、誤解,可是卻從來沒有這樣冷漠,這樣充滿敵意!

忽然有人大笑而來,道:“天驚,你這麼急著找我,幹嗎?”一人白衣飄飄,搖扇而來,正是駱小佛。

狄天驚腳下一軟,重重癱坐於地:“佛哥,佛哥……你和爹……你和爹……不要我了?”

“這是什麼話?”

“你讓我喝酒,”狄天驚裂開大嘴,哇哇哭了起來,“你讓我往死裏喝……你們不要我了……你們想讓我醉死算了!”

駱小佛微微笑著,揮手趕開圍觀的家人。

“佛哥……佛哥……你不要不管我……”

“天驚,你喝醉了。”

“佛哥,我再也不喝了……隻要你一句話,我再也不喝了……”

“你不喝了,又能幹什麼呢?”駱小佛急促地搖了兩下扇子,“你的個性太懦弱,為了一點虛榮,你就能逃避十載;為了一個女人,又能連醉數月,誰勸也不聽——這是什麼時候?哪還容你這麼任性?——你讓爹失望了,也讓我失望了。喝吧,一直喝下去,喝到醉死,對你、對爹、對大家,也許都是個解脫。”

“我錯了……佛哥,你和爹說,給我個機會……”

“你浪費了太多機會了。”駱小佛冷冰冰地說道,“爹給你的那些機會,你一直在揮霍。但是這個世界不會永遠等你的,你錯過了一次兩次,難道以為還會有十次百次?與其讓爹的一番辛苦都白費,其實還不如我來頂替你,對不對?”

“爹……”狄天驚茫然睜大眼睛,“爹不會同意的……爹,爹呢?”

“假如,”駱小佛一字一頓地道,“我已經把爹殺了呢?”

狄天驚渾身一震,瘋了似的搖起頭來:“不會……不會的……”

“你不能怪我。”駱小佛緊咬牙關,“是你一直在誘惑我。你說你什麼都不要的,你說我可以繼承爹的一切的。你給了我希望,爹卻不給,我隻好自己搶了。”他蹲下身來,與狄天驚麵對麵地看著,“你自以為超脫一切,現在你告訴我,當你真的失去它們的時候,你可後悔了麼?”

狄天驚垂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到地上,洇開。

——這是他早就擔憂著的、卻又不敢相信的事情,現在,終於由駱小佛親口印證了。

“佛哥,”狄天驚夢遊似的說,“有一件事,你說錯了……我不是為了女人而醉酒,我是為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他哽咽了一下,委屈起來——為什麼人人都在讓他失望,為什麼這世界連最後一點逃避的空間都不留給。

“這些天來,我見識了侄子義無反顧地信叔叔,而叔叔大義滅親地殺侄子的事;我聽說了英雄明裏豪氣幹雲,暗裏爭名奪利的事;我親曆了男人深愛女人,女人卻敷衍做戲的事……佛哥,你們常說我不懂事,其實我已經懂事了……我太懂了,所以我才害怕……”

他猛地抬起頭來,雙眼亮如冷電:“有些事,我雖不願相信,不願麵對,但其實早就想到了!”

駱小佛吃了一驚,猛地起身向後一退——卻已經晚了,狄天驚如同一枚驟然失去重壓的彈簧,一躍而起,如影隨形的一掌,猛地擊向他的胸口。

駱小佛倉皇抵擋,右手橫胸,寂滅之力隨心流轉。狄天驚揮出的乃是右手,現在仍然為夾板扣住,根本動轉不靈,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微微一抬,手腕與駱小佛手腕掛住,再往下一拉,以傷手拉開了駱小佛的寂滅手。

“佛哥!”

狄天驚大吼一聲。駱小佛一愣,雙目之中光芒一閃。狄天驚左拳早起。他的左手曾為竹枝刺傷,這時仍然亂七八糟的綁著繃帶,一拳打出,金鱗悖逆真氣、萬古留名心經、寂滅手三式合一,如槍如鑽,了無痕跡,正正打上在駱小佛的胸前。

——一瞬間,時間,都仿佛停滯了。

“砰”的一聲,駱小佛身如斷線風箏,整個倒摔出去。狄天驚微微一愣,他雙手受傷,又連日大醉,身體虧得厲害,因此對上駱小佛的時候,唯有出奇製勝,全力以赴。可是一拳打上駱小佛的身體,卻覺駱小佛身如棉絮,沒有一絲一毫的護體之力,竟是卸了功力,成心讓他一擊致命似的。

他不由呆了。

“小佛!”院外卻有人悲聲大叫。狄澗臉色慘白,猛地現身出來。他一直藏匿身形,於暗中關注兄弟二人的爭鬥,眼看駱小佛旁敲側擊,狄天驚漸漸覺悟,正自高興,卻不料親子突然動手,再趕過來時,便已晚了。

狄天驚本就已經在不安,看見狄澗,越發目瞪口呆,道:“爹……”狄澗既然沒事,難道駱小佛是在逗他麼?那麼他打駱小佛,豈不是打錯了麼?

“小佛!小佛!”狄澗卻根本顧不上理他,隻一個撲身便跪倒在駱小佛身邊,顫巍巍將養子抱起。

駱小佛口中鮮血淋漓,其中更有黑色的髒器碎片隨之滴落,原來狄天驚那拚盡全力的那一拳,已將他的心肺全都震碎了。

“來人!”狄澗大叫道,“來人啊!”

“爹……”狄天驚茫然道。

“你住口!”狄澗吼道,“你幹的好事!”

狄天驚頓時啞了。

“爹……”駱小佛也輕輕開口。

“小佛……”狄澗低下頭來,“小佛,可苦了你啦!”

“不怪天驚……”駱小佛艱難道,“是我……是我臨時撤力……是我該死。”

“不要說話了!”狄澗道,這時家丁已陸續趕來,“我去找大夫來救你!”

“我當真了……爹……”駱小佛卻苦笑著兀自說下去,“我和天驚說的話……我當真了……我不該出這個主意的,看見他一天天墮落……爹,我差點真的……真的下手害你……”

狄澗吃了一驚,幾乎脫手扔下駱小佛。

“也許出這個主意的時候……”駱小佛兩眼空洞,笑容盛開,“我就已經有弄假……弄假成真的心了……”他把一隻手伸向狄天驚。狄天驚茫然過來,用兩隻手握住他的一隻手。

“兄弟……多虧你在我鑄成……咳……大錯之前……就製止了我……”

“佛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好幹……”駱小佛拚命想把狄天驚的手拉到眼前,可是卻遏製不住手指無力,反而因此滑脫了狄天驚的手。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又望向狄澗:“爹……這輩子……我……還清了……”

一語未畢,已垂頭而死。

狄天驚雖然還不明白原委,但也知道自己是殺錯人了,一屁股坐倒在地,頭腦中一片空白。

狄澗愣了半晌,臉上的痛楚卻飛快地稀釋了。

“天驚,節哀順變吧。小佛也說了,是他自己有愧,才借你的手解脫。”

駱小佛的雖然隻練寂滅手,但是專精一道,單以掌法而論,甚至遠在狄天驚之上。狄天驚雙手有傷,即使偷襲,也隻能有六分勝算。一擊得手,能令他重傷已是驚喜,居然一拳震死?便是狄天驚自己,也明白全靠駱小佛相讓。可是到底是為什麼?駱小佛會生出這麼大的愧疚?

“小佛把你從杏子樓接回時,你已是酩酊大醉。我們再三勸你振作,你卻隻是不聽。”狄澗指揮家人,將駱小佛屍身搭到後麵,“小佛於是出了個主意,說你為人倔強,越勸越不聽,何如索性就順你一回,你想喝就喝,想墮落就墮落,這樣一來,等你厭了倦了,自然會回頭。到時候,他再假裝謀奪咱家的資財,以此相激,讓你生出進取之心——哼,其他都算對了,便隻有他自己暗中打響算盤一點,我卻沒有提防。”

“爹……”狄天驚哽咽道,“佛哥他是為了我……”

狄澗擺了擺手,一旦發現駱小佛的二心,他驟失養子的哀痛竟似頓時蕩然無存了:“人死百了,小佛到底為咱們家出生入死多年,即便臨死有變,我也不會虧待他的。至於其他,你不要多說。”

狄天驚雙手捂臉,號啕大哭。

“好啦好啦,不要哭了。”狄澗勸道,“你要真是覺得對不起小佛,那就繼承他的遺誌,好好做一番大事!”他歎了口氣,“小佛這孩子心思細密,我猜他最後硬吃你一拳,也是想要徹底斷了你的退路:你要還這麼渾渾噩噩,你就是讓他白死了!”

“我不!我不!”狄天驚猛地跳起身來,發瘋一般喊道,“你們憑什麼能替我決定?我要什麼你們並不知道!你們的那些好意,我不稀罕!我不要!”

他雙手揮舞,兩腳亂蹬,把一座院子裏的假山、花樹、石凳、竹架,全都打翻。狄澗冷眼看著他的發癲,忍無可忍,終於道:“你表演完了沒有?”

狄天驚一愣。

“我勾結匪類,小佛胸無大誌,我明白,你從來都看不起我們,不屑與我們同流合汙。”狄澗冷冷道,“可是你自己又是什麼純白無瑕的聖人了?”他冷笑道,“萬古留名心經需要借酒力練習,你發現這個秘密之後,告訴小佛了麼?”

狄天驚一愕,整個人都呆住了。

“你不是說要公平的戰勝小佛嗎?我不傳給他金鱗真氣,你都要和我絕食以抗,可是萬古心經的練法,你怎麼不與他分享呢?”狄澗冷笑道,“虧得小佛處處為你考慮,怕你麵子上下不來,專門在五台山快活樓,引你喝醉之後,旁敲側擊,讓你自行領悟。他想得多好啊,雖然是他先發現了這個秘訣,但是如果你能‘自悟’,再反過來傳授給他,那麼你那可笑的尊嚴既可保全,他也就能有機會參悟上等武學了。”

狄天驚臉色慘白。

狄澗毫不憐憫地給他再釘一根棺材釘:“可是你什麼都沒說。你跟小佛什麼沒說。小佛傷心極了,他不相信你這麼自私,他以為你也在等他自悟——那是他最後的希望——所以他宣布自己戒酒了。他在暗示你,他不喝酒了,所以他永遠沒有機會‘自悟’訣竅了,你是他的兄弟,義薄雲天的兄弟,所以你快來阻止他吧,快告訴他那個竅門吧!”

狄天驚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一片一片的剝落。

“可是,你仍然什麼也沒有說。”狄澗神情蕭索,“在那之後,如果你足夠細心的話,你會發現,小佛已經再也不把你當兄弟了。私下裏他對我說過,他欠狄家的,他永遠都是咱們家最忠心的家仆。”

狄天驚跪倒在地,十年的愧疚一起壓上他的肩膀。腳下的土地裂開,天塌下來。

“我知道你想變成什麼樣的人,”狄澗拉住兒子的頭發,強行讓他抬起頭來,“正義的、浪漫的、光明的、獨一無二的……可是,我知道,小佛知道,你是我的兒子,你天生就不是這樣的人!”他放聲大笑,“你對人心險惡,權術陰謀,天生就敏感專注,稍一接觸,就會舉一反三。打死小佛,你敢說你真是無心之過?以你的本事,你會收招不及?”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你根本是想殺死他罷了。不是為我報仇,不是為他負你,而是你一直討厭這個比你強的大哥罷了。”

——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

狄天驚麵容扭曲,張眼望去,頭頂上是狄澗的一張臉,半麵天。

——那時我真的沒有收力?

——我真的是這麼卑鄙的人嗎?我再怎樣努力,也無法戰勝心裏的黑暗,無法戰勝人與人之間的虛偽嗎?

狄天驚捂住自己的臉,一頭搶在地上。他聽到自己的身體裏驟然想起了一陣令人心寒的鈍響,他的骨頭裏好像有什麼東西斷了,他想要接起來,卻根本是徒勞無功,於是隻能發出一聲絕望的嚎叫。

尾聲

三個月後,狄天驚橫空出世,金龍幫大旗初展。

五個月後,桑天子攜妻出海。

二年後,狄天驚殺狄澗,自領金龍幫,一統黃河。

四年後,國壽王重耀逼宮不成,鐵棺示眾,得賤名“董天命”。

五年後,魔教內亂,在任教主獨孤朗失蹤。

八年後,李響葉杏大鬧蘭州,反骨之名驚動天下。

十年後,狄天驚萬古留名心經、金鱗悖逆真氣,盡臻化境,破關而出,千裏奔襲義貞。

在奔赴生命中最後一個目的地的途中,在某個星光明朗的夜晚,狄天驚在縱馬馳騁的時候,不期然的,他的思緒又飛回到過去:自己跪倒在垂死的父親麵前,最後一次展露自己的心跡——

“爹,你讓我不擇手段,你讓我六親不認……我都做到了。按照你的教誨,我‘成功’了。”他說,用一塊白手帕,心細擦拭著雙手,笑了笑,“就是不知道你此前有沒有想到,有一天你會死在我的手裏。”

他恍惚了一下,心裏的快慰和悔恨交織在一起,讓他直想要撕掉身上的所有衣物,放聲大叫。

“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你是錯的。”他說,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你是錯的。”

狄澗撲倒在地,口裏噴出星星點點的血沫子。他的後背中了兒子的一掌,脊柱斷了。

“我過去的堅持是對的。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人是不屑權勢,糞土榮華,蔑視世故,良善安身的。”狄天驚冷冷說道,聲音之中,沒有一絲情緒,“這輩子,我絕不可能是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人是的!”

他弓下腰,頭頂抵在地上,這樣才能與狄澗四目相對,“所以,我會努力達到你所吹噓的唯我獨尊的頂峰,然後才被他們殺死。我要用自己成就他們的蓋世傳奇,我要用失敗教訓天下少年。那時你和佛哥在天有靈,才會知道你們錯得有多麼厲害。”

十年了,狄天驚第一次對未來充滿希望,身體又感受到了那遺忘許久的激昂的鼓點。

他縱馬揚鞭,眺望遠方。天穹下,仿佛有七個桀驁張揚的少年,正對著他,露出明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