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熱血難涼2》(10)(2 / 3)

駱小佛低下頭去。

“這世上最愛以己度人的,就是那些一肚子屎的‘外人’。他們自己見利忘義,於是就覺得普天下的仁義禮智信都是假的。所以他們永遠都不能理解朝廷裏,姓重的為什麼就隻願意當九千歲,也不能理解狄家莊,為什麼姓駱的是最出色的子弟——”他喘了口氣,“你不能自輕自賤到和他們一般見識。”

駱小佛哭笑不得,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卻終於還是搖頭歎息,把酒壇提起來,仰頭痛飲。

本朝開國以來,一直就有一段佳話流傳:太祖皇帝敕封“國壽王”,將自己的結義兄弟賜號“江山之重”。兄弟相約,日後兩家子孫輪流稱帝。

兩百年來,太祖一脈已有十二位皇帝登基,可卻沒有任何一個是姓“重”稱帝。姓重的自認九千歲,忠心耿耿,從無爭位之心。

許多人都為之不平,可是皇族一脈與國壽王一脈,代代交好,情義無雙,卻是什麼都換不來的。王位算什麼?江山算什麼?一份起自草莽,震驚天下的友誼,不比那冷冰冰的權勢,來得可貴多了?

駱小佛把酒喝完,空壇放在一邊。這明君賢臣、仁兄義弟的故事,是他們兩個從小就讚歎仰慕,以之為楷模的。可是人終要長大,總需是要把傳說和實際分割開來。

他想提醒狄天驚,又想勸解狄天驚。可是猶豫一下,終於隻是歎道:“沒事的時候,去我的屋裏坐坐吧,讓你嫂子做幾個你愛吃的小菜。九風五歲了,聰明伶俐,時常念叨你這二叔。”

狄天驚甩了甩酒壇,像是在點頭,又像是在搖頭。

這時駱小佛的雙腳已經晾幹了,他穿鞋穿襪,將一身袍服整好,便離開了風竹苑。

男與女

煙花之地杏子樓,一到天色漸晚,便像是是個磷火包圍下的小狐狸,甩甩尾巴,盈盈睜開眼來。紅燈高挑,香氣盈遠,聲色光影,都時時釋放出無邊的誘惑來。

狄天驚慢慢走來。他穿著狄澗曾見的,那一身皺皺巴巴的衣服:一件鼠灰色的麂皮背心,一條蒼綠色包腿的長褲,一雙磨得發白起刺的繡花長靴,一領亮銀色緞麵長袍。袍子沒有係,敞懷散著,露出裏邊腰上係著的一條長長的紅色腰帶,長穗垂在膝下。

他把頭發梳成個馬尾,又在頸上扣了一條兩指寬的金環,這身打扮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瘦削細高的身材襯了個淋漓盡致,早不見了狄澗眼中的廉價,卻隻古怪得刺眼,張揚得醒目。

這個人緩步走向杏子樓,花街之上當者披靡,竟沒人敢與他爭道。真像一頭飽食了的猛虎,懶洋洋地穿過羊群。

可是突然間,就在杏子樓門前的下馬樁上,“騰”地的站起來一個人,一個長衫士子,快步走來,直挺挺的迎住了狄天驚。

狄天驚站住腳,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人。

那是一個年約三十的男子,頭戴方巾,臉也是方的。很濃的眉毛下,一雙因為專注而瞪成了三角的小眼睛,炯炯有神。這人長相普通,服飾平凡,一團書生的迂腐氣,藏也藏不住。看來倒不讓人討厭,可是也難讓人看得起他。

“在下城東羅慕山,表字仁卿,丁亥年沛霖科的進士。如今賦閑於家,雖不為官,但也從不曾稍忘聖人教誨……”

狄天驚等了他一會,不耐囉唆,截口道:“你想幹嗎?”

羅慕山驟然被打斷話頭,整張臉都瞬間漲紅了,道:“我……我……敢問兄台可是狄天驚狄公子?”

“是。”

“我……”羅慕山微一咬牙,突然撩袍跪倒,低叫道,“慕山愛慕蘭枝姑娘,如癡如狂,片刻不能釋懷。狄公子大仁大義,懇請憐憫在下,成全則個。”

他當街之上又跪又叫,舉止異常,頓時引來路人觀望。狄天驚慢悠悠地左顧右盼,享受完眾人的注視,才驀然弓下身來——他的腰軟得像沒骨頭似的,一下子上半身就和下半身就幾乎折疊起來——他橫過頭,與羅慕山臉對著臉:“你喜歡蘭枝?”

羅慕山不料狄天驚的動作這般詭異,往後一躲,竟就癱坐地上了:“是……是!”

狄天驚微微一笑,又直起身來,伸個懶腰,輕輕道:

“你不配。”

這三個字他輕描淡寫的吐出,卻如霹靂驚雷一般,把羅慕山打了個魂飛魄散。

狄天驚毫無憐憫之心,隻回過頭來,看了看圍觀的人群——當才羅慕山下跪之時,他的後背瞬間感受到了微微刺痛。

那是極厲害的目光注視引發了他本身的氣機。狄天驚一眼掃過,便看到樓旁燈影之中,悄然站立的那人。

——高大的、用鬥笠遮住了麵目的男子。刻意隱藏的、卻仍令人如芒在背的高手。

狄天驚看著那人,視線挑釁地停留片刻。見那人並沒有應戰的打算,這才回過頭來,微微沉吟,便不多想,大步走進自己的天堂。

蘭枝並不是杏子樓裏最漂亮、最紅的姑娘。事實上,隨著年齡增大,從兩年前開始,她的生意已經大不如前,如果沒有狄天驚大把的銀子扔過來,她可能早就留不在這脂粉浮華之地了。嫁個下等人家?流做街頭野娼?都有可能。

蘭枝有一頭水藻般的頭發,又黑又長,略帶卷曲。蘭枝有一雙細細挑起的眉毛,和一雙黑眼仁極大的細長的丹鳳眼。蘭枝膚色微黃,顴骨略高,唇薄而頷闊——她絕不是一個普通人眼裏的美人,但當她眯起眼睛的時候,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馬上兼具了神秘、倔強、滄桑,以及令人渾身燥熱的誘惑。

一般人是無法欣賞她的美的。從這個意義來說,那個叫羅慕山的人,其實倒很有眼光。

“我回來了。”狄天驚笑嘻嘻地說。樣子有點累,有點欣慰,有點壞。像是風塵仆仆的丈夫,一走進家門,就和一直在等自己的妻子調情。

“啪”的一聲,卻是蘭枝反手打了他一記耳光。狄天驚的話雖然沒有問題,但時機卻是錯的——他現在並不是進門,而是已經躺在床上,和蘭枝雲歇雨畢了。

“真好,真好,”狄天驚哈哈大笑,“挨了這一巴掌,我才覺得是的回家了。”

“這是你家?”蘭枝有點氣憤地坐起身來。她的背脊光滑纖瘦,如同象牙雕成,在狄天驚眼前一閃,便被她重新披上的白緞子中衣蓋上了。

“若是你家,你怎會一個月才回來一次?”

那中衣又白又滑,襯得蘭枝的頭發越發的黑,而且透著濕漉漉的水氣。狄天驚單手叉開,在她長發裏穿繞,笑道:“一個月回來一次,這才親熱。小別勝新婚的道理,你不是也懂的?”

“你這人滿嘴的歪理。”蘭枝回過身來,胸襟虛掩,春光一線,倒也不和他沒完沒了,“不來我這兒的時候,你就去殺人?”

“是。”狄天驚與她好了兩年多,早已沒有什麼秘密,“一邊殺人,一邊玩耍——給我拿壺酒來。”

“一會不喝,都能急死你。”蘭枝趿鞋下地,給他拿了酒回來。躺在狄天驚身側,她輕輕摩挲狄天驚剛才挨了巴掌的臉頰,道,“疼不疼?”

“你的手疼不疼?”

蘭枝“嗤”的一笑:“疼死我啦。”

她把右手舉高,手指張開,手腕轉動之下,纖細的手指宛如玉蘭花,靜靜綻放。

“你為什麼不願意留在家裏?”蘭枝目不轉睛地玩著自己的手,“我是說,你自己的家。狄家有錢有勢,你不是應該在家裏享福嗎?”

“我怎麼不願留在家裏了?”狄天驚笑道,嘴對嘴喝了兩口酒,聲音卻清醒了幾分,“隻是出去更好玩罷了。”

“我不知道,隻是有的時候,覺得你很孤獨。”

狄天驚愣住了,就連呼吸都像是停止了。“孤獨”這個詞第一次被放在他的頭上,他的心裏有一點酸楚,迅速泛濫開來,突然就讓他想通了一點自己以前從來沒想通過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酒壺重新舉起,嘴對著嘴鯨,飲長江一般,將一壺酒都喝盡了。

“你……你以後真的得少喝點酒了。”蘭枝伸手待要阻止,卻還是歎了口氣,任他把這一壺喝完。

“那可不行。”狄天驚笑道,腦子裏亂哄哄的,似驚似喜,“若是沒有酒,這世上也就沒有狄天驚了。”

作為一個父親,狄澗毫無疑問是嚴厲的。狄天驚幼時學文練武,稍有做不好的地方,都會遭他的戒尺懲罰。開始是打屁股,後來是手,再後來是臉。狄天驚常常被他打得坐不能坐,吃不能吃——可是小孩並不害怕,真正折磨他的,反而是狄澗把他和駱小佛比。

“狄家駱小佛,草野潛大蛇”,駱小佛今日赫赫有名,小時候也是神童。狄天驚比他小了兩歲,自然是做什麼事都被他甩在屁股後麵。

學拳,狄天驚四歲時學會了第一套拳,算早的了,可是頭一天駱小佛已經開始練腿了。識字,狄天驚五歲背三字經,駱小佛第二天卻已經把《詩三百》都默寫了下來。

固然,狄天驚四歲的時候,駱小佛是六歲,狄天驚五歲的時候,駱小佛是七歲。可是狄澗不會考慮這些,他對狄天驚的批評永遠是:“看,小佛多聰明,多能幹,多懂事,多出息,你怎麼這麼笨呢?”

有駱小佛在,狄天驚一直是個笨孩子。隻不過十歲以前,他是個努力的笨孩子,十歲以後他是個絕望的笨孩子。他無法超越駱小佛,尤其是狄澗隻傳給駱小佛寂滅手,卻不傳駱小佛金鱗悖逆真氣之後……他好像永遠的失去了超越佛哥的機會。

是的,他是狄澗的親兒子。狄澗家傳的武功,當然應該是傳內不傳外的。他學了就會超過駱小佛,可是難道他要超過佛哥,就隻能靠這樣的不平等麼?

十一歲的狄天驚,在初通金鱗真氣後,武功一落千丈。

他完全失去了學武的信心,出招拆招,猶豫遲疑,學得再多,也用不出來。狄澗打了他多少次,終於弄清了他心中顧慮,又氣又急,可是又不能真的把金鱗悖逆真氣傳給駱小佛,於是折中,將萬古留名心經,一起教給了兩個孩子。

萬古留名心經,昔日功成一派,名震天下。後來被桑天子重創,門人死傷殆盡。秘籍流入江湖,被狄澗重金購得。秘籍真偽無虞,功效足可信任,可是其中的記載說明,卻過於言簡意賅。父子三人百般參詳,狄天驚、駱小佛卻還是在練罷第一重之後,便遇上了衝不過去的武障。

直到狄天驚十五歲那年,五台山下快活樓,駱小佛大仇得報,兩個孩子狂歡特飲,大醉之中,狄天驚靈光閃現,驚覺自己血流加速,氣脈順暢,便借著酒勁,催動內力,又練了一回心經,這才一舉突破了萬古留名的第二重。

狄天驚喜不自勝,從此之後,大愛這杯中之物。借酒練功,武功一日千裏之餘,終於堂堂正正的超過了駱小佛,一掃十餘年抬不起頭來做人的陰霾。而後更又於醺醺然、飄飄然的酒國之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為人的勇氣,與為人的原則——

第一不願爭勝,他與駱小佛十年暗鬥,手足相殘,至今心有餘悸;第二不要弄權,狄澗利用駱小佛激勵於他,傷心傷身,不堪回首;第三不可世故,否則與狄澗無異;第四不得為惡,那會更比狄澗更為差勁。

狄天驚從此之後貪杯張狂,執拗暴躁。狄澗打他越發是家常便飯,可是狄天驚神功護體,槍紮一個白點,刀砍一個白印,遑論耳光腳尖?越打越是無所謂。

二十三歲上某一天,當兒子的終於擁妓回家,擊鼓高歌,當老子的終於掩飾不住自己的厭惡和心痛。這樣的情緒,狄天驚看在眼裏喜在心上,他明白,自己終於是成了狄門逆子,戰勝了父親的安排。

這一切,都脫不了酒的臂助。

酒就是他的勇氣、他的智慧、他的力量、他的夢想。三分醉,三分人才;七分醉,七分見識;十分醉,十分無敵。

醉得不省人事,他便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神聖。

“你恨你爹麼?”蘭枝幽幽問道,“還有駱小佛。”

“我怎麼會恨他們?”狄天驚恍恍惚惚地道,“我爹真心疼我,一心讓我出人頭地;佛哥真心護我,從小到大,把我當親弟弟照顧。我雖不能如他們之願,務正業、做大事,當好狄家的少主,但是我知道,他們是這世上最疼愛、最看重我的兩個人。”他笑了笑,“我注定要辜負他們,可還是得心存感激——是他們幫我認清了自己,看透了世界。”

門外歌舞喧嘩,杏子樓正到了一天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可是蘭枝卻感到一陣寂寞,她抬起頭來,狄天驚說這話時,她與他雖然肌膚相親,但竟似與他相隔天涯。

——有一天,他會不會也要“注定”辜負她呢?

“最近,有個叫羅慕山的客人,常來見我。”

“我知道。我在外邊碰見他了,他跪下來求我,讓我把你讓給他。”

狄天驚把雙手枕在腦後,“卻不知,感情又豈是能讓來讓去的。他說出這話,便是看輕了你,也看輕了世間真愛。所以我直接告訴他了,他配不愛你。”

他稍微往床頭上挪了挪身子,半坐起來,而蘭芝團身相就,把頭枕在他平得幾近凹陷的腹上。

“我不喜歡他,”蘭枝幽幽道,“可我一天住在杏子樓,都得見客、接客——我不想讓別的男人近我的身。你,你為什麼還不娶我?”

“你又何必急著嫁我?”狄天驚沒了酒,東張西望,又有些煩躁,“我以前就告訴過你了,我不會太早娶你。”

“為什麼?”蘭枝如墮冰窖,“我……我還以為你那時是在隨口說笑。”

“抱歉,不是說笑。”狄天驚把蘭枝的下頜扳起,“我是真不想讓你相夫教子,變成我娘。”

“你……娘?”

“我娘。”狄天驚的話,不知不覺有點急,“十六歲嫁給我爹,一年後生了我。四年後我開始跟著爹找來的教師學文練武,我娘開始閑下來。狄家的夫人,俗氣一點的不用做飯、管賬、收拾家;文雅一點的不用養花、養鳥、喂金魚。廚子、丫鬟、管家、花匠……把這些活兒都幹了。從我記事開始,她老人家每日的活動就是,起床、洗漱、梳妝,出門看看花、拐個彎看看鳥、再拐個彎看看金魚,然後,吃飯、午睡、繡一個從來沒繡完的花樣子,晚飯、洗漱、睡覺。我爹十天半個月都顧不上看他,偶爾來了也就是吃飯、睡覺、走人,話都說不出十句。她和我爹相敬如賓,下人都誇主母溫柔,可是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娘早就死了,現在住在她房裏的,是個依靠機關,自發自動的木頭人而已。”

蘭芝打了個寒戰。

“我真喜歡你。”狄天驚的聲音裏有愛憐,也似乎有點不耐,“你是我所見的,最有趣的女人了。你會聊天,敢喝酒,善隱忍,懂吃醋,人前端莊,床上放浪,溫柔體貼,喜怒無常。每次見你,你都與上一次有些不同。你是七蒸七釀,越陳越美的葡萄酒,迎風香襲,越開越盛的野杏花。別的女人與你相比,都是一個味兒的白水,絹紙折成的假花而已。”

“承蒙你誇獎,”蘭枝哭笑不得,“我千好萬好,你還把我留在杏子樓,不怕我被別人搶走了?”

“對,就是要讓你留在這。”狄天驚拍拍她的頭,下了結論,“杏子樓雖髒,卻是個肥沃有趣的地方。男人爭風吃醋,女人爭奇鬥妍,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唯有在這,你才能生機勃勃。真要把你娶了,你以後還能如此嗎?狄家的少奶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閑著也就是生兒子玩——這事是個女人就幹得了,幹嗎非得你來?——到時候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我怕你沒幾天,枯了、蔫了——豈不可惜?”

蘭枝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狄天驚猛地一個翻身,騎上了蘭芝的身子。蘭枝已穿了衣服,而狄天驚卻赤身裸體。蘭枝渾身乏力,而狄天驚的身子卻繃緊如弓。他一手捧著蘭枝的臉,一手將蘭芝的左手扣在頭頂上,然後伏在女子的耳邊,清清楚楚地道:

“你就給我好好在杏子樓待著,和這些男人女人周旋著。我去關照老鴇子,以後接不接客,由你說了算。可是你要留在這兒,生機勃勃的給我留在這兒!”

蘭枝躺在他的身下,茫然看著羅帳帳頂。她的右頰因為狄天驚的壓扯微微有些變形,左頰卻為狄天驚的嘴唇自下而上,慢慢劃過。她的目光迷蒙,在這一瞬間,隻覺身上這男子恍惚已化身為狼,饑餓、貪婪、殘暴,卻又有著說不出的絕望。

突然有人鼓掌道:“早聽說狄家的二公子風流怪誕,不能以常理度之。一個男人,理直氣壯地把自己最喜歡的女人推進青樓,你還真是我見過的第一個。”

這人說話之時刻意壓低了聲音,可是中氣十足,一字一頓地金戈殺伐之意卻是藏不住的。刹那間,這香閨中的靡靡之意,竟已被掃蕩得七零八落了。

蘭枝不料房中還有別人,嚇得身子一抖。狄天驚卻早有感應,抬起頭來,先泄了方才的乖戾之氣,拍拍蘭枝的臉頰以示安慰,旋即才一掀腿,下得床來。

“你到底是肯露臉了。”

窗戶前負手站立一人,青衣笠帽,身材魁偉遠高於常人,正是狄天驚在杏子樓前有所感應的那條漢子。

狄天驚現身,卻輪到那漢子一愣。原來這鐵骷髏赤條條的,根本就是一絲不掛。

那人微覺尷尬,道:“衣冠不整,成何體統?”

狄天驚叉腰道:“這是我和蘭枝的洞房,我在這屋裏就是這個打扮,你自己跑了進來,還要挑三揀四,才是好笑!”大咧咧地走過去,就在那漢子麵前拿酒拿杯,自斟自飲。

喝了兩杯,心情好了很多。抬眼看時,那大漢仍是站在那裏,隻是頭上鬥笠卻壓得更低,而且頭部微微偏轉,已是不好意思看他了。

“世人皆以衣帽取人,看來閣下也未能免俗。”

他隨手在椅背上抓起自己的長袍,隨便一披,道:“得了,你鬼鬼祟祟地跟著我,有什麼事?”

那人不料他這般無賴,回過頭來,目中精光一閃,隱隱然已有殺機。

狄天驚不以為意,道:“你來殺我?”

那人愣了一下,終於搖了搖頭:“我來請你殺人。”

“狄家的二少爺不愛殺人。”

那人冷冷地望著他,慢慢地把鬥笠摘下:“那圓月紅鼓鐵骷髏呢?”

“他愛幹這事。”狄天驚麵上仍笑嘻嘻的,心裏卻不覺打了個突。眼前這人紫麵金睛,重眉隆準,發出來的氣勢竟令他從心裏實實在在地感到了不安。

“看來你真是找我的。”

“你每次雖然濃妝出場,但金鱗真氣和萬古心經仍然有跡可循。想要瞞天過海,未免也太小覷天下英雄了。”那漢子說道。向前跨了一步,逼近狄天驚,狄天驚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漢子微微一笑,拉過狄天驚身側的椅子,昂然坐下,氣勢如山。

狄天驚伸出左手,食指拇指圈住酒杯,森然敬來:“來,喝酒。”

那人抬起頭來,雙目如冷電一般在狄天驚臉上一掃,道:“我不喝酒。”伸右手一攔,手腕與狄天驚手腕相格。

“咕”的一聲,那酒杯中一兩二錢的酒水,驀然炸開,兩人勁力相衝,登時將之化為千星萬點。

狄天驚早有準備,萬古留名心經已運至四重,右手伸手一抓,酒滴濺出半尺,已然被他一爪製住,瞬間縮成個小碟大小的水餅子,在杯口上滴溜溜打轉。

那漢子注目看他的手段,嘴角微浮冷笑,道:“大好武學,被你弄成了雜耍兒戲。”也把左手伸出,淩空成爪,往那水餅上才一晃,突然間探出如電,已扣上了狄天驚的咽喉。

“玩得好看——賜你一死。”

蘭枝在床上尖叫一聲。狄天驚瞪大眼睛,那漢子鐵指如鉤,真要殺他,即使有金鱗悖逆真氣護體,卻也難逃頸折喉斷之厄。那懸在他左手酒杯上的水餅一頓,砸了下來,一半灑到地上,一半落回杯裏。

“天下武學,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四個字,‘傷人自保’。”那漢子冷笑道,“你既要考究我的本事,偏偏還要借酒遮掩,舍本逐末,附庸風雅,是活得膩了麼?”

狄天驚吞了口口水,發現那人的手指扣得不那麼緊了,便把那半杯酒舉起來,一飲而盡。

“死到臨頭,還要喝酒?”

“死到臨頭,才要喝酒。”

“你為什麼殺人?”

狄天驚愣了一下。

“你殺的都是惡人。”那漢子道,“你是打算替天行道?”

狄天驚雙手半舉,長袍前襟敞開,露出嶙峋的胸膛。他歪著頭想了一會兒,道:“不。”他皺了一下眉,醉醺醺的笑起來,“老天爺的道理是什麼?我爹告訴我說,是‘天道無常,萬事從利’——好處攤在桌子上,瞬間即可顛倒黑白,混淆美醜,左右善惡——可是我不信。”

他興奮起來,平生第一次命懸一線的時候,他竟然前所未有的興奮起來:“我殺的每一個惡人,都是已被人們稱作梟雄的人物。他們殺人放火,坑蒙拐騙,無惡不作,可是現在人們提起,卻總要在憤憤之餘,加上三分敬仰。因為他們的‘惡’得成功了,家財萬貫,一呼百應,足以讓世人羨慕,從而獲得尊重。”

他的兩眉立了起來:“可是我最討厭這種混淆了的情況。善惡不分,真假莫辨,這世界太累了。”他的右手回過來,大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聲名狼藉的大盜,我不管;衣冠楚楚的偽善者,才是我的目標。每一次殺人,都是我與老天爺的一次較量,迄今為止,我是全勝。”

他滔滔不絕,歪論鴻鴻。那漢子也不料他能謅出這麼一番說辭,略作沉吟,哼了一聲,把手撤回,道:“既然如此,我不殺你,你去幫我殺一個人。”

“你比我狠,比我快。”狄天驚不屑道,“你殺不了的,我為什麼殺得了?”

那漢子點頭道:“我也能殺他,但是終究有些不忍下手。你這人表麵瘋癲,心裏卻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交給你,我放心。”

狄天驚弓身探頸,鼻子對鼻子地看著那人的眼睛,仔細分辨對方的表情。然後他直起身來,抽了抽鼻子,道:“說。”

那漢子瞳孔稍稍一縮,道:“京城禁宮之中,有一位神秘太子,原本是當今聖上的長子,卻因為天生的妖瞳邪眼,被貶黜於冷宮。我要殺的,是他。”

“一個被廢的太子,你殺他作甚?”

“他身具邪術,早晚是我朝禍患。不趁他現在落難,先消除隱患,日後被他得勢,朝野動蕩,死的人可多了。”

狄天驚哈哈大笑:“未雨綢繆,你以為你是誰啊?這位狼眼太子既非惡人,又不偽善,我不殺。”

那漢子垂目一笑,道:“我是——”伸指在桌上寫了幾個字。他指力驚人,木屑紛飛之下,桌上已如刀砍斧鑿,留下四個巴掌大的草字:

“江山之重。”

——那正是本朝國壽王的封號。

狄天驚倒吸一口冷氣,眼前發花,再次打量眼前這非常之人,心中一個接一個的霹靂閃電,已將他整個打懵了。這四個字在他的心裏早就是一段傳奇,而眼前這個人,更是他從小到大的偶像。

“我輸得不冤!”

那漢子——國壽王——微微一笑,伸手一拂,字跡抹去。

“天下間肯為錢賣命的人很多,但是我卻隻來找你。”國壽王道,“一者是因為你的功夫高明;二,則是你誌行高潔。”他歎了口氣,“殺手這一行,其實和天下間的任何事都是一樣,開始上手時要靠機遇、天分、努力,可到最後,能決定境界高下的,終究還得是看胸懷。”

“狼眼太子,”狄天驚喉頭發哽,“並不好殺?”

“第一,他現在確然無辜,取他性命,你需心狠手辣;”國壽王深沉坦言,“第二,他生具異術,能看穿你心中所想,進而反抗,你需心懷坦蕩;第三,此事責任重大,無論成敗,你都要有準備。”

狄天驚熱血沸騰。國壽王的對他的理解讓他頓生知己之意。他看著偶像的眼睛,一字一頓,終於承諾道:

“好,這個人,我殺了。”

義與利

殺一朝太子,雖然已是被廢的太子吧,也總該有些特殊待遇方是。

狄天驚數日之中奔行千裏,潛入禁宮之時,乃是以白油彩塗身,背繪一雙紅綠交織的鷹翅,紅油彩染發,頂挽一個衝天尺半的尖籫。穿金色滾褲,蹬亮銀快靴。腰懸一鼓,形如沙漏,粗不及海碗,長約有一臂。肋下斜挎一個酒囊,內裏容酒五斤。

冷宮之中,戒備疏忽,狄天驚穿房越脊,大搖大擺就找到了那妖太子的書房所在。他在書房對麵的寢居頂上藏匿身形,從書房門中望去,隻見裏邊一個三十來歲的錦衣男子正與其他兩人談話。

這錦衣男子一眼為深綠之色,燈光下熠熠放光,正與那國壽王描述相同,自然就是狼眼太子了。餘者兩人,一個是白發無須,太監打扮的老頭;一個是沒精打采,單肘支在桌上,以手撫額的中年人。

國壽王忠心耿耿,十幾年來南征北戰,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外抗蠻族,內定中原,維持本朝江山。他既說狼眼太子於國有害,那自然就是真的了。狄天驚雖不是什麼為國為民的大俠客,但因之出手,卻也心中振奮。

下麵那中年人正絮絮叨叨的說話:

“……三年前碰上我老婆,真他娘的是被鬼迷了心竅,一點一點地把權放了不說,還學人家玩什麼歸隱山林,不問世事。結果老子哪受得了這份閑?兩三個月就憋得跟活鬼似的——費老閹說得對,男人不能沒事幹。”

那老太監神色尷尬,想來正是姓費,狄天驚心中暗笑,隨手摘下酒囊。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那中年人拍桌歎道,“老子以前什麼都不稀罕,不在乎,覺得自己不是俗人。結果等到退下來了,才發現,人家一個愛答不理的眼神兒,都能讓你氣半天。此前能‘不是俗人’的資本,隻不過是因為‘大權在握’罷了。”

狄天驚拔開酒囊的塞子,仰天一口,心中暗笑:這失權去勢的廢人,牢騷滿腹,怨天尤人,真當得上“跳梁小醜”四字。

那費老閹賠笑道:“太子,桑先生在武林之中,大大的有名,他的話,您得聽到心裏去。”

狼眼太子點了點頭。那桑先生揮了揮手,頗見不耐:“老子這次出山,主要是心裏不甘。費老閹說你是個人物,老子就想,是不是能幫著你幹上一票,讓那些看不起老子的兔崽子,再掉一次下巴。”

“桑先生神功蓋世,正是應當東山再起!”

“不是東山再起,”桑先生擺手道,“我老婆不讓我再摻和江湖事的,所以老子這次出山,隻能速戰速決。兩三個月內轟轟烈烈的幹他媽一票就得了。就是要讓那些看輕了老子的兔崽子們明白:虎老雄風在,要不是老子不稀罕和你們玩兒了,你們一個個的,還隻能是老子的一盤下酒小菜。”

下邊是三個市儈小人絮絮叨叨,談權言利;上邊卻是放蕩青年仰天將五斤烈酒,喝了個涓滴不剩。

烈酒下肚,早讓狄天驚渾身燥熱。他喜歡這種感覺,每次出動殺人,其實真到動手,著實是了無趣味,最吸引他的,反而是亮相前的諸多準備——化妝、醉酒、擊鼓、高歌,這一套程序是他升華變身的過程,做完的時候,他就再不是狄家莊裏那個唯唯諾諾的不孝子、窩囊廢,也不是杏子樓裏的尋歡客、憤俗人,而是真正的隻屬於他自己的狄天驚——無可阻擋,逆天行事,華麗妖異,獨一無二。

烈酒盡幹,狄天驚把酒囊一扔,挺身站起,以手擊鼓,唱道:“孤狼向北城,荒山一相逢。星寒心如鐵,沙冷眼如燈。皎皎照明月,嗷嗷叫西風。今日爺殺你,刀快不須疼。”

他的歌聲突兀想起響起,下麵的人立時吃了一驚,那狼眼太子和老太監循聲張望。

冷宮之中,守衛寥寥,七八個持槍的衛兵亂七八糟的趕來,毫無章法可言。狄天驚壓根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一曲歌畢,兩臂一振,整個人已從衛兵頭上越過,一步突入書房大門。

單掌起處,寂滅手吸走風聲、吼聲,一掌拍向狼眼太子。

狼眼太子聽見外麵歌聲,原本已在椅中微微欠身,忽見狄天驚攻到,未及反應,便往後仰去。“咣當”一聲,座椅栽倒,人仰馬翻。狄天驚放聲長嘯,收掌出腳,“哢”的一聲,踢碎了那翻倒的梨木座椅,狠狠地向狼眼太子腰臀上掃去。

木屑四濺之中,忽有一條腿,猛地插到狼眼腰前。“噔”的一聲,以腿擋腿,以硬破硬,生接了狄天驚這一腳。

人影驟分,狄天驚與來人不約而同向後踉蹌數步。脛骨生疼,心中訝異,兩人一起驚疑不定。

接下狄天驚這一招的,正是那原本斤斤計較、市儈粗俗的桑先生。他這時站起身來,身量遠比狄天驚為低,可是氣勢凜然,剽悍異常。狄天驚與他視線相對,才一發覺這人目光犀利,便已雙目劇痛,眼淚溢出。

——這人的視線真的像刀子似的那麼利!

——這人的功夫怎麼這麼強?

狄天驚一個照麵便吃了虧,卻還雖傷不亂。緊閉雙目,腳下一旋,身子已如陀螺轉動,電射而出。他有金鱗悖逆真氣護體,萬古留名心經化力,身遭尺半,自有無形罡勁籠罩,遇強則強,流動無方。這樣急旋出去,登時如一個充滿了氣的皮球一般,碰著桌椅便將之盡皆絞碎,碰著牆柱,又把自己遽然彈開。

一時間狄天驚反複彈射,整個屋中頓時狼藉一片,紙屑木片亂飛。那桑先生縱身而上,兩次伸手去抓狄天驚,卻全被他的罡氣滑開。

“怪了,老子兩三年不甚走動,怎麼中原武林就多了這麼多高手?”

“咚咚”聲響,卻是狄天驚轉守為攻,敲響了腰鼓。

這鼓聲是他以哭神吼之術發出,專能傷人五內,才一發聲,便已扯動眾人心跳。

那狼眼太子、老太監費老閹沒什麼武功,登時麵色大變。

桑先生“咦”了一聲,道:“小小年紀,竟然有這麼雜這麼精的修為,長江後浪推前浪,看來老子想不歸隱,都不成了。”原來是已經看出了狄天驚重妝之下,歲數不大。

一麵說話,這人一麵又來追打狄天驚,身法靈動,渾不受鼓聲影響。狄天驚的目標又不是他,當下也不睜眼,隻將金鱗、萬古二術催至極致,化身留影,如水銀亂滾,一味拖延。桑天子雖然招招勢若奔雷,但全都是滑身而過,了無功用,鬥了二三十招,狄天驚已擊了六七十記鼓,那老太監突然慘叫一聲,仰天而倒。狼眼太子以手撫胸,一張臉噴血也似的紅,瞧來再過片刻,便要心脈斷絕而死了。

危急時刻,那狼眼太子本身的求生之誌大盛。朝場中一望,忽而大叫道:“桑先生!”

桑先生回過頭來,隻見這太子已自地上撿起半幅宣紙,信手一團卷成了個長筒,緊接著左臂一探,便自長筒一端掏過,另一端伸出。

這位桑先生身經百戰,經驗、應變、功力,都是天下無雙。一眼看過,頓時醒悟,暗叫一聲“慚愧!原來如此!”心中卻不禁閃念:“他怎麼看出關竅的?那費老閹說狼眼太子的獨眼生具異能,能破天下危局,難道竟是真的?”

當即一聲長嘯,展開身法,逼近狄天驚。

狄天驚目不能視,雙耳卻洞察毫微,聽得狼眼太子說話,那桑先生招式加猛,立時便感應到了危機。身法轉得更快,腰鼓一抬,已束至胸前,鼓聲漸漸凝成一線,專攻身前如蛆附骨的敵人。

那桑先生不急不躁,在群馬踐踏一般的鼓聲之中,閃輾騰挪,幾無滯礙,隻有一雙眼是牢牢盯住狄天驚敲鼓的雙手。

未幾,狄天驚左手擊下,桑先生卻突然伸出手來,也在狄天驚的左肘上輕輕一拍!

——他的力氣該有多麼的大,狄天驚擊鼓之手瞬間便有了碎石裂金的力量,“撲”的一聲,捅破窗欞紙一般,四指刺入鼓麵。也就在這一瞬間,桑先生另一隻手也已伸到那腰鼓上,輕輕一抹,腰鼓轉動,狄天驚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來。

桑先生單手握住腰鼓,往上一折,喝道:“倒!”

“撲通”一聲,狄天驚站立不穩,重重跪伏在地,一隻左手陷在鼓箱裏,高高舉起。

原來那鼓箱之中又有竹枝作為榫頭支撐,方能音色優美。狄天驚初時被桑先生助力,一掌拍破鼓麵,手一探入鼓箱,“哢嚓”一下,便拍斷了撞斷數根竹枝。狄天驚大吃一驚,不及反應之下,本能的撤了手上的真氣,待要抽手出來,卻被那鼓一轉,竹枝斷茬變化位置,一下子連刺帶絞,瞬間將他的手刺出四五個窟窿,刮出七八道深傷,血肉模糊的就鎖在了鼓箱裏。

那桑先生一招得手,哈哈大笑。狼眼太子心痛驟去,這才鬆了口氣,招呼人扶起那老太監,憤憤然問道:“是誰讓你來殺我?”

十指連心,狄天驚一時吃痛,跪倒在地,這時卻咬牙昂起頭來,咧嘴一笑,道:“你爹。”

“嘩”的一聲,一桶冷水澆到狄天驚頭上,他激靈靈打個冷戰,睜開眼來。頭上的紅油彩白油彩,為水衝洗,嘩嘩啦啦地流了他滿身。

分筋錯骨手、大搜魂手、噬心焚魔手,武林中用以刑拷的最可怕的三種手段,狄天驚能熬一炷香的功夫,且不喊不叫,其性子冷硬,倒遠超眾人預料。

此處仍是狼眼太子書房。狄天驚遭擒,侍衛本待將他押走,可是那桑先生卻對他生出興趣,執意自己拷打。冷宮之中,除了嚴禁出入外,其他規矩倒都是睜一眼閉一眼的,侍衛樂得省事,也就由他們去了。

那桑先生拿了一塊手巾,在狄天驚臉上抹了幾下,露出他的真麵目,端詳一下,笑道:“小夥子長得還不賴,嗯,到現在神兒還沒散,有老子當年的三分風采。”忽的收斂笑容,“呸”了一聲,道,“卻不是什麼好事!”

“噬心焚魔手,”狄天驚喘息兩下,“這是魔教武功。”

那桑先生仰天打了個哈哈,道:“老子便是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

他的名字驟然炸響在狄天驚的耳邊,隻讓他整個人懵然愣住,腦中“嗡”的一聲,幾乎又要昏倒——眼前這第一眼看上去就讓人完全輕視的桑先生,竟然就是攪動中原武林二十年的瘋魔大帝?而自己居然能與他纏鬥許久?他不是退出江湖了麼?

若是早知道狼眼太子與桑天子勾結,隻怕就是再給他天大的膽子,狄天驚也不敢來冒險了。

他腦中亂了半晌,終於漸漸冷靜。不該來的也來了,不能打的也打了,事到如今,橫豎一死,何必再怕?

便把眼望向狼眼太子,恨道,“你勾結魔教,果然死有餘辜!”一語未畢,“啪”的一聲,後腦勺上已挨了桑天子一巴掌,雖沒什麼力,卻也打得他眼冒金星。

“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這九個字,”桑天子氣哼哼地道,“你隻聽得見前倆麼?”

原來桑天子三年前邂逅愛侶,逐漸淡出江湖,到了去年,更將魔教教主之位傳位於自己的師侄獨孤朗,從此之後,攜夫人歸隱山林,不問世事。不料他一輩子過的都是出生入死的日子,早習慣了刀頭舔血、狂風暴雨的生活,真退出來之後,不過兩三個月,就已經閑得百爪撓心,渾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