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進倫敦歡呼的人群時,看到飽經磨難的人們,正沉浸在來之不易的歡樂之中,充斥在我心裏的卻是對於未來的擔憂和困擾。在許多人看來,這場由希特勒帶來的災難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考驗和磨難,都已消失在了光榮的火焰之中。五年多來,他們曾與之戰鬥的強大敵人已經無條件投降了。對於三個強大的戰勝國來說,剩下的工作不過是建立一個能保障正義與和平持久不變的世界機構,把士兵送回他們盼望已久的親人身邊,讓國家就此進入一個繁榮和進步的黃金時代。沒錯,這些恰恰就是民眾心裏所想的。
然而,在這美好願景的另一頭,日本還沒有被征服,原子彈還沒有製成,世界還處在混亂之中。偉大的盟國雖然受共同的威脅而聯合起來,但這條紐帶已然於一夜之間蕩然無存了。在我看來,蘇聯已經取代了納粹敵人的威脅,能與之抗衡的同盟卻還沒有形成。在英國國內,戰時內閣賴以保持全國上下團結一致的堅實基礎,也已一去不複返了。我們的力量,曾經戰勝過這麼多的風暴,卻無法在在燦爛的陽光下繼續維持。那麼,我們究竟應當如何解決這些問題,才能使這場艱難而困苦的鬥爭得到最終的補償?
在我的心裏,有種恐懼始終揮之不去,那就是已經獲勝的民主國家軍隊即將解散,而最嚴峻的真正考驗還在我們的麵前。這一切我過去全見過。我回想起30多年前充滿了歡樂的某天,那時我同妻子驅車從軍需部通過和今天相差無幾的人群前往唐寧街,去向首相祝賀。就像現在一樣,我對整個世界的局勢有種理解。不同的是,那時還沒出現能讓我們為之懼怕的強大軍隊,
我主要考慮,由三大國召開一次會議,並希望杜魯門總統能夠在會議開始前提前到倫敦一趟。然後,我們可以看到,各種大不相同的意見,從華盛頓的各個有勢力的方麵衝著新總統提出。以前在雅爾塔我們注意到的那種心情和看法一直有所加強。有人主張,美國必須留神別讓它自己被引入到任何反蘇的行動中去。他們認為,這種反蘇行動將激起英國的野心,而在歐洲造成一條新的鴻溝。另一方麵,正確的政策應當是美國站在英國和蘇聯之間,充當一個友好的調停者,甚或是一個仲裁者,力圖縮小這兩個國家之間關於波蘭或奧地利的分歧,使問題得到解決,達成安定和幸福的和平,從而使美國得以集中兵力來對付日本。
這些意見對於杜魯門的壓力一定是十分強大的。從他的曆史上著名的行動表現來看,他的本能反應可能與此迥然不同。我當然無法衡量在我們最親密的同盟者的神經中樞上起著作用的是哪些力量,雖然不久以後我對於它們有所意識。我隻覺得擁有巨大聲勢的蘇聯正朝著那些無能為力的國土上席卷而來。
就在這幾天裏,我又發給杜魯門總統一份可以稱為有關“鐵幕”的電報。在我所寫的有關這個問題的一切公開文件中,我寧願以這一份電報供人們對我作出判斷。
首相致杜魯門總統:
1.我對於歐洲局勢感到十分憂慮。我得悉美國在歐洲的空軍已有一半開始向太平洋戰區移動。報紙上充滿了美軍從歐洲大批開拔的消息。我們的軍隊,按照以前所擬定的辦法,也很可能要有很大的裁減。加拿大軍隊當然要走。法國的力量薄弱,不足以應付。誰都能看出,我們在大陸上的武裝力量,除留下少量部隊用來管製德國以外,將在很短的時間以內消失。
2.同時蘇聯方麵將會有些什麼情況?我始終為同蘇聯建立友好關係而努力。但是,像你一樣,我感到深切憂慮,因為他們對雅爾塔決定作了曲解,他們對波蘭的態度,他們在巴爾幹半島各國,除希臘以外,占有壓倒的勢力,他們在維也納所造成的困難,他們把蘇聯的實力同在他們控製或占領之下的地區結合起來,再配合上他們在其他許多的國家裏所施展的伎倆,尤其是他們能夠在廣大地區裏長時間維持著的龐大的軍事實力。一兩年後,那時英美的軍隊已經散掉,法國軍隊還不能大規模地建立起來,我們可能隻有寥寥幾個師,大部分是法國師,而蘇聯人可以隨意保持現役的二三百個師,試問那時的局麵將會怎樣?
3.他們將在前沿地區拉下一道鐵幕。我們不知道這個鐵幕後麵將發生些什麼事情。在呂貝克—的裏雅斯特—科孚一線以東的整個地區看樣子毫無疑問,不久將完全落到他們手中。此外,還得加上美軍所攻占的在艾森納赫和易北河之間的一大片地區。據我料想,當美軍一撤回,這一地區在幾周之內,又將被蘇軍占領。當蘇軍大舉向歐洲中心前進的時候,艾森豪威爾將軍必須做好一切安排,以防止又有一大批的德國人向西逃走。到那時,鐵幕又將在一個很大的範圍內(即使不是完全地)降下來。這樣,將有一個好幾百英裏寬的蘇聯占領區的廣闊地帶,把我們同波蘭隔開。
4.同時,我們的人民方集中注意力嚴厲懲辦已被摧毀殘破並已屈服的德國,這就給了蘇聯人以可乘之機,如果他們想進入北海和大西洋的水域,他們在很短時間內就可進來。
5.的確,在我們軍隊極度削減,或退到占領區內以前,現在就十分需要同蘇聯達成一項諒解或者看看我們跟它的關係究竟如何。要做到這一層,隻有親自會麵。我對於你的意見和指教將非常感激。當然我們也可以采取一種看法,即認為蘇聯的行徑將是無可非議的,那無疑提供了最方便的解決辦法。總而言之,在我們的力量還沒有消散之前跟蘇聯解決問題,在我看來這是壓倒一切的當務之急。
1945年5月12日
6月1日杜魯門總統告訴我,斯大林元帥已同意於7月15日左右在柏林舉行一個他所稱為的“三人”會議。我立即答複說,我將很高興地帶著英國代表團到柏林去,但是我認為杜魯門所提議的7月15日,對於要求我們彼此注意的緊迫問題來說,是太晚了,而且我們如果讓我們個人或一個國的需要妨礙及早開會的話,我們還將使全世界的希望和團結受到損害。我複電中有這樣的話,“我雖然處於火熱的競選運動之中,我並不認為我在這裏的任務可以與我們三人之間的會議比擬。如果6月15日不可能,為什麼不在7月1日、2日、3日”。杜魯門先生答稱,經過充分考慮後,就他來說,7月15日是最早的了,並且說正在依此進行布置。斯大林是不願意把會期提前的。
我曾經說過,我多麼強烈地認為每一個政府的首腦,在危機時期中,應該有一個副手能參與一切事情,如果有什麼意外發生,他就能夠因此保持連續性。在戰時的議會中,保守黨占了大多數,我一直把艾登先生看成我的繼任人,並且在國王召見的時候,我曾照這樣稟明了國王。但是現在已進行一個新議會的選舉,而結果尚未揭曉。因此我覺得理應邀請反對黨領袖艾德禮先生出席波茨坦會議,使他能熟悉一切事務而不致脫節。
我所以一直著急要趁早開會,主要理由當然是因美軍急於要從戰爭中贏到手的界線撤退到占領協定中所規定的區域中去。我所擔憂的是華盛頓有一天會作出決定,讓出這一大片地區——長達400英裏,最深處達120英裏。這裏麵擁有好幾百萬的德國人和捷克斯洛伐克人。放棄它就將在我們同波蘭領土之間設置一道很廣闊的鴻溝,並將實際上結束我們影響她的命運的能力。蘇聯對我們的態度的改變,雅爾塔所達成的諒解經常遭到的破壞,它向丹麥的挺進所幸被蒙哥馬利及時的行動所挫敗,對於奧地利的侵占,以及鐵托元帥在的裏雅斯特的威脅性的壓力。這一切,在我和我的顧問們看來,已經造成與兩年前規定占領區時完全不同的形勢。的確,所有這些問題應該通盤考慮,而現在正是時候了。此時英美兩國的陸軍和空軍,在未因複員及對日作戰的壓倒性的要求而離散之前,仍然是一支強大的武裝力量,因此當前是作出最終解決的最後時機。
1945年6月4日,我在致杜魯門總統的電報中說:“對於美軍撤退到中部地區我們的占領線內,因而使蘇聯的力量深入到西歐的心髒,並且放下一道鐵幕使我們和東邊的一切事物隔開,我認為是深可憂慮的事。如果非撤不可的話,我希望這次的撤退能和真正奠定世界和平基礎的許多重大事情連帶一起解決。”
6月12日總統答複了我6月4日的去電。他說,關於占領德國的三方協定,是羅斯福總統同我經過“長時間考慮和仔細討論”之後才批準了的,這使得他們不可能為了促使其他問題的解決而推遲美國部隊從蘇聯占領區的撤出。
這件事在我心頭敲了一下喪鍾,但是我除了順從之外,沒有選擇的餘地。7月1日,美國和英國軍隊開始撤到指定給他們的占領區裏去,有大量的難民跟著走。蘇聯從此在歐洲的心髒地區站住了腳。這是關乎人類命運的一塊裏程碑。
1945年6月,蘇軍控製下的德國國會大廈(休伊特拍攝)
杜魯門總統和我在同一天到達柏林。我急於會見這一位當權人物,我跟他雖然有意見不同的地方,但是通過書信的來往,我已同他建立起真誠的關係。我在到達的那天上午就去訪問他,他的愉快的、一絲不苟的、神采奕奕的風度和明朗的決斷能力給我深刻的印象。
7月16日,總統和我分別在柏林巡視一周,城內隻是斷垣殘壁,一片混亂。我們的訪問,當然事先沒有發出通知。街道上也隻有尋常的行路人。在總理官邸前麵的廣場上卻有相當多的人聚集在那裏。當我步出汽車走在他們中間的時候,除了一個老年人,搖頭有不豫之色外,其他人都歡呼起來。他們投降之後,我的仇恨心已經隨之消失。而且看到他們的表示,他們憔悴的形容和襤褸的衣服,我深受感動。隨後我們走進了總理官邸。在殘破的走廊和廳堂裏走了好一陣。然後我們的蘇聯向導把我們帶到希特勒的防空地下室裏去。我走到底層,看到他和他的情婦在那裏自殺的房間。當我們回到上麵的時候,他們指給我們看他的屍體被焚化的地方,我們聽到那時所能得到的關於最後幾場情景的最好的第一手報道。
希特勒所采取的辦法,並不是我所顧慮的那個辦法,這對我們倒是方便得多。在戰爭的最後幾個月的任何時間裏,他可以飛到英國去自首,說道:“隨便你們怎樣處置我,但請寬恕被我引入歧途的人民。”毫無疑問他會得到紐倫堡戰犯的同樣命運。現代文明的道德原則似乎有規定,凡戰敗國的領袖應該由戰勝者置之死地。這樣,將來再有戰爭的時候,勢將促使這些人苦戰到底,至於有多少生命將作不必要的犧牲與他們無幹,反正他們不會有更多的損失。真正付出額外代價的是對於發動和結束戰爭都沒有什麼發言權的廣大人民。羅馬人守著相反的原則,他們的勝利一半歸功於他們的勇敢,也幾乎同樣歸功於他們的寬大。
7月17日,震動世界的消息來了。下午史汀生到我的寓所裏來訪問,把一張紙放在我的麵前,上麵寫著:“孩子們滿意地生下來了。”看他的神色,我知道有樁非常的事情發生了。
他說道,“這意思表示墨西哥沙漠裏的試驗已經進行了。原子彈已是一個實在的東西了。”……然而還沒有人能衡量這種發明在軍事上的直接後果,也沒有人估計到關於原子彈的其他一切。
第二天早晨一架飛機帶來了人類曆史上一件驚人事件的詳盡描繪。史汀生帶給我那份報告,我現在就回憶所及,把情況講一講。這個炸彈,或威力相等的裝置,是在一個一百英尺高的塔頂上起爆的。周圍10英裏以內任何人都得離開。科學家和他們的工作人員蹲伏在大約距這樣遠的地方的堅厚的混凝土掩蔽部和防禦物的後麵。爆炸的威力可怕得很。一股巨大的火焰和煙霧直衝到我們可憐的地球表麵的大氣邊緣。周圍一英裏以內的東西完全遭到毀滅。於是這裏有迅速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辦法,也可能成為結束其他許多事情的簡捷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