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暉直至長大成人，沒有哪一刻不認為自己是幸福的。
旁人都羨慕他有個身份尊貴的阿瑪，可他心裏很清楚，他絕大部分的幸福來自自己的額娘。
他的額娘是世上最好的額娘。
弘暉一次次慶幸他能成為額娘的孩子。
他身為嫡長子，本身被寄予厚望，可額娘從不給他壓力。
旁人盯著他讀書，盼著他犯錯，希望他不得阿瑪喜歡。
隻有額娘，她從不在自己麵前說起心中的苦楚，反而盡力給他最廣闊包容的成長空間，不逼著他刻苦上進，不在他麵前說起別人家孩子的好，也不會拿責任壓在他肩上。
長大後的弘暉，雖然麵臨很多困難，但隻要他想起額娘，就渾身充滿了力氣。
他很清楚地感受到，額娘與別的女子不同。她不喜歡後院生活，不參與後宅陰私，甚至不怎麼在意阿瑪，她活得很自我，但也被禁錮。
曾經稍微看出點什麼的弘暉有過一段深陷自責的時候——要是沒有我，額娘說不定會過上完全不同的生活。
可被額娘察覺後，她卻溫溫柔柔地告訴他，她的生活也是因為有了他才多了很多幸福的時刻。
一輛馬車從皇宮駛向雍親王府。
這是盛寧九年的初夏。
王府內花草茂盛蔥鬱，從前院到後院的那段路也和弘暉記憶中的一樣熟悉。
不過生離死別的悲痛還是漸漸壓上他的心髒，使他恍恍惚惚地來到正院。
早就在雲蕖生辰前的一個月，胤禛病重臥床，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太醫院所有的太醫前來看診，可誰都無法和命運做抗爭。
雲蕖靜靜地守著他，終日陪伴在他身邊。
如今的她不複年輕時的美貌，就連烏黑的發絲也時不時冒出幾根刺眼的白發，可她卻比從前每個時刻都要平靜。
“額娘。”弘暉竭力克製，即使如此，當他一眼看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阿瑪，以及麵容憔悴的雲蕖時，他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
“來了啊，朝堂上的事情處理完了沒？”雲蕖輕輕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弘暉坐過來。
“還有其他大臣坐鎮，兒子不在也沒事。”弘暉情緒波動得厲害，太醫已經說了，就是這幾天的事。
他再也坐不住，甚至早上上朝的時候也頻頻走神。
他今天想暫時不當皇上了，他累得隻想陪伴在阿瑪和額娘身邊。
“阿瑪……”
雲蕖拍拍他的肩膀，看著床上緊閉雙目的胤禛：“你阿瑪早上的時候醒來過一次，太醫說晚點可能還會醒。”
弘暉沉沉地垂下頭，雙手緊緊交握。
見他這樣，雲蕖輕歎了一口氣，把肩膀送過去給他靠。
“沒關係的，人的一生那麼長，我們不能永遠都陪著你，但其他人可以，你有妻子孩子，有兄弟姐妹，還有朋友夥伴，將來的日子也不會孤單的。”
弘暉沒忍住，哽咽了一聲。
“可、可是我要阿瑪和額娘……”
頂天立地的男兒在麵對這種事的時候也不能表現得冷靜，弘暉被悲傷籠罩。
屋外風聲陣陣，不一會兒大雨傾盆而下，嘈雜錯亂的雨聲混亂了他的思緒，讓他一顆心得不到安寧。
酉時，胤禛慢慢睜開眼睛。
雲蕖第一時間發現，她坐過去扶起胤禛，溫聲道：“想喝水嗎？”
“嗯。”胤禛靠在雲蕖身上，手腳沒什麼力氣。
他從幾天前就不喝藥了，沒有人能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狀態。
胤禛明白，他很快就會去到下輩子。
弘暉親自倒了杯溫水過來，雲蕖想接過去他都讓開了。
“額娘，讓我來吧。”弘暉堅持喂胤禛喝了水。
胤禛扯扯嘴角，打趣似的指著蔫巴巴的弘暉對雲蕖說：“瞧瞧，這麼大的人了還哭呢。”
弘暉抹了把臉，眼睛紅彤彤的蹲在胤禛床前：“阿瑪笑話我吧，我就是不知羞。”
“笑話你什麼？”胤禛抬起手，覆在弘暉的頭上。
印象中寬大的手掌如今蒼老無力，但掌心的溫度依舊熟悉，弘暉沒忍住鼻尖酸了。
“別哭，阿瑪不笑話你。”胤禛又在他頭上輕輕拍了幾下。
屋外還有弘昀他們幾個等著，可是胤禛一時間不想叫人進來。
他現在隻想和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在一起說說話。
“弘暉，你是個好皇帝，帶著弟弟們已經把大清建設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好了，你的思想是自由開放的，這點你比阿瑪還強。”
“阿瑪知道你一定會做得很好，所以阿瑪很放心，沒什麼牽掛了。”
弘暉握著胤禛的左手，抽泣兩下說：“不行，我還要阿瑪在身邊幫我看著，我怕做錯事連累百姓，我怕我什麼時候犯錯了沒人給我指出來，阿瑪……”
他像個孩子一樣沒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