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縱然表情冷峻,可是那一托一拍之間,卻說不盡的柔情。
“你最近沒有吃藥麼?”胤禎問,語氣顯得有點不那麼耐煩。胤禎走得近了,這才發現,她的唇色白得可怕。胤禎驚了一驚,忙叫人去請大夫。他扶著她進書房裏坐下,婉兮突然問道:“我聽人說,前些天,皇上在弘德殿為你寫了一份遺詔,是真的嗎?”胤禎這個時候,那裏顧得了回答她的話,心想,她怎麼從來隻問公事,私事?還有什麼私事可談。他們本來就生分,這使胤禎心裏一沉。胤禎心裏歎了一口氣,卻無心回答,倒了一杯熱水給她。
他關心她嗎?婉兮揚起頭來說:“從江南回來以後,你總是對我冷冷淡淡的。”半是撒嬌的語調。胤禎不自然地轉開視線,婉兮扭著桌上垂下來的流蘇,在暗地裏扭來扭去。終於,婉兮打破了沉默說:“胤禎,有一件事……”
他抬起頭對上她的眸子,眼裏閃過一絲冷冷清暉。突然傳來那日蘇的聲音:“這邊請。”胤禎猛地站起來說:“大夫來了。”
如今他心裏正亂,無心顧及旁的事情。
皇上命內務府和護軍營的人聯合調查普奇的死因,務必要給策淩一個交代。內務府迫於時間壓力,不得不盤問當日宮中每一個人的行蹤,可是一無所獲。
倘若不是宮中的人在宮內殺人,如此恣意妄為,這讓皇上更加憤怒。
早朝的最後,皇上又提到了這件事,胤禎下意識地向四爺望去。如今八阿哥雖失了利,仍不死心,卻是極力想補救皇上對他的印象。不免問道:“可有什麼物證遺留?”
就是沒有才這麼讓人費心。沒有一人得見,唯一留在普奇身上的那把刀,說來可笑,竟然是塞外的刀,而非宮裏所有。
蘇爾特哈什是在草原長大的,即使到了京城數年,有些從小的習慣依然延用,例如,例用彎刀。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彎刀,刀柄上有一些似花非花的圖案,皇上從內務府那裏拿到它時,想到了佛主的蓮花座。
皇上心想,也許八阿哥說得對,可能是賽音諾顏部內哄,隻這樣的事情發生在紫禁城裏,隻有徹查,否則他難以向天下交待。
那麼這柄彎刀就變得至關重要了,它如今安靜地擱在暖閣的案幾上,皇上讓內務府的人封鎖了關於彎刀的消息,他從來犀利而冷靜,越是這個時候,他越是要冷靜,因為原凶遲早會浮出水麵。
胤禎沒有料到事情會變得這麼嚴重,從前舊太子欺負下頭的人,也曾賜死過官員。隻要不傷及要害,皇上有時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事到如今,讓他不得不說出真相了。
胤禎決定在告訴皇上之前,先到四爺府裏去一次。四爺依然還是信任蘇爾特哈什的,倘若真是因為自己讓四哥與蘇爾特哈什反目,胤禎倒有些過意不去。他在馬車內歎了一口氣,他是被人推到強弩上的弓,開弓沒有回頭箭,是是非非,也讓他身不由己。
他早上突然又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情,他與七福的婚事。
令他想起的原因,是因為他發現婉兮在張羅他與七福的婚事,他記得她說過,她不是那樣賢惠的女子。他如今對她能避則避,其實這樣也好,他知道她在府裏,也許跨幾個院落就能見到,可是他從不主動去找她了。
那樣的痛,太痛心了,他不確定自己可以承受得了第二次。那麼沒有預警地離開,好幾個月,一點消息也沒有,他隻能騙自己,他不想再見到她了,不見她,可是心底的滋味卻還在滋長,隻能心淹沒起來,隻讓自己知道。
馬車停在四爺府前,胤禎心事重重地下了車,他還沒有跨上六級台階,卻見其其格和女眷從裏麵出來了。胤禎認出是四爺的側福晉年氏,兩人寒暄一陣。年氏說,四爺不在府裏。胤禎說:“那我改天再過來。”他才走沒有一會,其其格氣喘噓噓地跑上來,見四下沒有四爺府中的人,對胤禎:“十四爺要去見四爺麼,千萬不能去。這是一個局中局。”
胤禎這晚過了二更天才回到府裏,臉色鐵青,一句話也沒有。
好巧,他在穿堂裏遇到她,她問他吃過晚飯沒有。他理也沒有理她,他轉身向書房去,婉兮愣在了原地。她轉頭望向他,眉目間竟是掩飾不住的失望。
她倒是棄而不舍,來書房裏纏住他,問他那綢緞是否漂亮,她不小心腳下一滑,他扶住她,這一刻卻是輕雷微響,兩人都不由得一怔。一時誰也沒有動。婉兮在他眼中看到了許多關愛,他冷落了她許久,這時委屈全湧上來,她說:“我不是翠翹,我是梁婉兮。”她從前說這句話的時候,也許有些嫉妒,有此生氣,可是此刻卻是因為解釋,她希望他能明白,她不是那個不愛他的翠翹,她是他的福晉——梁婉兮。
胤禎心頭一震,極力忍著,說:“婉兮,去睡吧。”
婉兮沒有動,反而順勢伏在他胸前,他胸膛這樣寬曠,讓她快忍不住掉下失望的淚來。她揚頭望著胤禎,直至他心慌。他轉移話題說:“我今晚要看完這些折子。”他暗下了逐客令,他目光一轉,又要離開她的懷抱,婉兮出其不意,竟主動在他唇間印出一吻。
胤禎胸膛裏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聽到婉兮說:“我愛你。”他聽明白了,反而伸手拿下她圈自己的手,背對著她,淡淡地說:“已經太晚了。”他是在說這天色,或是說他的心。如果她早些說,他會怎樣高興呢。
“我要看折子了,你出去吧。”他下了逐客令。她這一次像豁出去,懶著他,偏說:“不。”他轉身剛想厲聲罵她,卻見柔和燈光下,她倚在書案邊,低下頭仿佛要掉淚。他應該拂袖而去的,由她自生自滅,可是胤禎卻問:“你哭什麼?”
也許是夜色撩人,或是她故意引誘,讓他自亂陣角,那吻一發不可收拾,當她昵儂軟語,讓他微微清醒過來時,胤禎輕輕歎了口氣:“你怎麼可以這樣。”從前踐踏他的心意,如今眼看著他決心收回,卻又來索要。
可他的心偏那麼不堅定。
她的唇軟得不可思意,令他輾轉反側。她偏頭躲閃,她如今笑起來,半籠燭火打在她的臉上,微度著一層嬌媚。
越發讓一切不可收拾……
等到胤禎清醒過來時,她在他的懷裏睡熟了。微弱的燭火打在她微微翹起的嘴角上,他將她圈在懷裏,若是從前她若說她愛他,他不知道該何等高興,可是如今,他反而不能說了。
是什麼禁錮了他的心,這麼可笑,反而是愛。
胤禎一動,婉兮仿佛也醒了,她眉頭微動向他靠過去,片刻停在他的身邊。胤禎的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要哄她入睡。良久,他起身下床,燭火已經燃盡,書房裏有一層朦朧天光,他與她那麼近,身和心。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在發酵,他如今在她麵前反而不曾說什麼真話了,可是這破曉時分,卻輕聲對她說:“我以蒼鷹的名以盟誓。”他突然想起這一句來,將心都掏出來。
可黎明尚未來到,誰也不曾知曉。
胤禎出了起臥間,書房兩邊烏木書架的中間,有一副山水畫。他從來不讓人碰書房內的東西,那山水畫疏於打理,畫軸邊上有一層薄薄的塵。他卷起了畫軸,這裏有一道暗室的開關。
他在暗室內站了一會,整個房間有一層薄薄的綠色光芒,或明或暗。像他的心。
可是他的決定卻已經很分明,他去見蘇爾特哈什的那一刻,幾乎就預感,自己會說服自己做出這樣的決定,這樣愚蠢的決定。
蘇爾特哈什沒有回避他的問題。承認了普奇是他所殺。這令胤禎不由得心下生疑,他靜默不語,觀察著蘇爾特哈什。
蘇爾特哈什從前與胤禎相交都很短暫,因為他特殊的身份,知道一些旁人不可知道的關於十四阿哥的秘密。他便對胤禎有了一些先入為主的觀念,比起八阿哥,蘇爾特哈什以為胤禎應當是比較好應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