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一縷飛下九霄,歌這詩的,你道是誰?原來卻是二百餘年以前,訂定《紅樓夢》的言情聖手曹雪芹先生。他自離了這個五濁世界以後,便乘風禦氣,直上六欲天宮,證了情天勝果。這天,因為三十三天上的玉皇大帝在忉利天宮開了一個文藝大賽會,遍召上下五千年的文人墨客,把他生前所撰述的成績一一呈出,並自己說明它的價值、地位和他著作的影響。命文曲星君做了臨時總裁,評判高下,分別給獎,以示鼓勵。那曹雪芹先生那日得了征召的旨意,就此駕鶴騰雲,直向忉利天宮而來,在碧霄雲路中偶然感觸,就信口吟了這四句。
正在悠然自得之際,忽聽耳畔有人喚道:“曹兄好得意呀!”雪芹回頭看時,原來卻是著作《西廂》傳奇的老前輩王實甫先生,也是到忉利天宮赴會去的。當下兩人在鶴背上拱一拱手,寒暄幾句,便一前一後,直向忉利天宮飛去。
不一會,到了宮門,跨下鶴背,一同進宮。四下一瞧,隻見曆代文人都已齊集。玉皇大帝與文曲星君坐在中間。文曲星君手下的朱衣神,站在星君旁邊,正在宣布開會宗旨。宣布已畢,許多文學家便按著次序,一個個把自己著作呈到案上,並自己說明著作的價值,滔滔汩汩,無非自己誇張自己的好處。朱衣神在旁邊一一記了。不一會輪到雪芹,雪芹便搶步上前,把全部《紅樓夢》呈上。接著說道:“臣這說部要算千古言情的絕作,不但敢說空前,而且敢言絕後。這是人人公認,不必多說的了。可笑那些詞曲家,學了幾句雕紅刻翠的陳腐套話,你也做部傳奇,我也謅種院本。據臣看來,那些詞曲家的傳奇、院本,憑你做得怎樣香豔,總不及我這部完全白話體的《紅樓夢》來得真摯。所以,我這部書實在算得言情界的第一絕作,再沒第二部書可以比得。至於目今下界那新小說家東塗西抹、千人一麵的爛文字,那更不必提了!”說到這裏,自覺洋洋得意,不覺露出一種旁若無人的態度。
那知旁邊卻惱了一位前輩先生。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做《西廂》的王實甫。實甫適才因時代在前,早已把《西廂》呈上,並說:“這部《西廂》要算言情小說之祖,以後各種傳奇,沒有一種比得上它。”如今聽了雪芹的話,不但自己誇張說是空前絕後、千古獨絕,而且竟把曆代詞曲家的傳奇、院本一概抹殺,言語之間明明譏刺著我王實甫,說我做的《西廂》傳奇遠不及他那種白話說部的好。這種議論真是欺人太甚!但是當著玉帝麵前,原是各說各的,不好和他翻臉爭論,隻好憋著一肚子氣,憤憤地走出宮門。四下一望,忽然心生一計,想道:“老曹如此猖狂,無非誇張他是白話能手。難道我這支筆能做詞曲,就不能做白話麼?但是,我既升天,不能為著這點小事,自己降到紅塵中去。若在天上做了,又不能傳播人間,和他的《紅樓》爭勝。不如把我這支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生花彩筆,賜給下界的一個文人,叫他用這支筆,把全部《西廂》照著原意翻做一部白話小說。將來風行社會,也叫老曹知道我這《西廂》傳奇,如今變做完全白話,內中言情的妙處,卻也不讓《紅樓》,才好出我今日這口惡氣。”主意已定,心想中華境內,隻有江南是個人文薈萃之區,一定有人能勝此任。便在身旁取出那支當日做《西廂》的筆來,望著東南方麵用力一擲。咦!
看他天外飛來筆,開出人間未有花。
那支彩筆一落千丈,直墜至地,恰好墜在一個小園裏頭一間書舍的窗外。那窗內的人正在那裏篝燈夜讀,忽然聽得書窗外麵“啪”的一聲,好像空中落下甚麼東西,連忙開門出來一看,原來窗前地下,卻是不知那裏落下來的一支大筆,就去拾了起來,月光之下,隻見那筆尖上好像閃閃爍爍,有一道道的五色祥光,攪得人眼花繚亂。心中驚異,拿了這筆,走進書房,踅到書案跟前,正要細看筆杆上麵可有甚麼文字。不料那筆自己會動,竟在案上放著的一紙花箋上麵,寫了洋洋灑灑的一大篇。那人詫異萬分,睜著兩眼隨著筆頭看它寫去,一直看到寫完,這才明白這支筆的來曆和那筆主人的用意。那筆寫完,便倏地飛到那人手裏。那人本來是個小說家,即時舉起那筆,蘸飽了墨,按著《西廂》原意,“嗖嗖嗖”地一直寫去。不到天明,便把一部白話體的《西廂》做好。從此後,正所謂:天外書傳天外事,夢中語贈夢中人。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在下吳趼人了。楔子說明,往後便要言歸正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