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伍瓊芳同黎小姐說明白了,次日就同兩個孩子下了船,又雇了人去把兩個靈柩下了船,一直到湖北省城。靠了船,先去找了人把靈柩抬到墳地上,用磚厝好。又去找了一個親戚,叫做徐子景,廣有資財,開著一個大藥店。當時伍瓊芳對他說明了,把兒子、女兒寄在他家裏。又托他請了一個先生,教他兒子念書。所有兒女的飯食、衣履,以及先生的束脩供應,均是徐子景去辦,每月由伍瓊芳寄還他。伍瓊芳在湖北住了個把月,諸事辦妥,又叮囑了徐子景一番,方才自己回來。
到了家裏,黎小姐不見兩個孩子跟進來,大為詫異,便問伍瓊芳道:“你把兩個孩子弄到那裏去了?”伍瓊芳道:“我送他們到上海學堂裏去念書了。”黎小姐冷笑了幾聲,也不再說。心裏暗暗的懊悔道:“錯了,錯了!從前緩了一步,留這兩個禍根在外。但願得天從人願,叫他兩個早早的死了罷。”黎小姐呆了一回,又對伍瓊芳道:“我看這兩個孩子怪可憐的,你要是真送到上海去,一切衣服飲食那個去照應他?”伍瓊芳道:“不要緊,上海學堂裏有老媽子可以招呼的。”黎小姐道:“我曉得的,你也不要瞞我,那是送到學堂裏去,不曉得你寄在那個私窠子裏。也好,也好,但願得他們這輩子不回來就頂好。要是回來,我可是大棍子往外打,就是打死了他,諒來也不至於抵命。”伍瓊芳隻不作聲,黎小姐咒罵了半天,也就歇了。
忽見跟班上送進一個帖子來,說是清泉縣俞洪寶俞大老爺來拜。伍瓊芳曉得他已經交卸了,又是他的好朋友,就忙忙的出去見了麵,訴說了許多的闊別話,又談到自己家裏事,一麵說,一麵就止不住的歎氣。俞洪寶道:“且慢,且慢,我聽見說是撫台被參了!”伍瓊芳道:“甚麼事?”俞洪寶道:“有幾十條哩,頂重的是帶著姨太太出去閱邊,其中牽牽連連的實在不少。”伍瓊芳道:“那個參的?”俞洪寶道:“上諭上隻說是有人奏,也還不曉得是那個。”伍瓊芳道:“上諭怎麼說?”俞洪寶道:“聽說是兩湖查辦。”伍瓊芳道:“聽說他倆頗有交情,那是一定替他洗刷的了。”俞洪寶道:“他是不要緊,大約總是官小的晦氣,著實的要出脫兩個哩。”又道:“隻恐怕任承仁亦脫不了幹係,還怕要出岔哩!”正說著,家人進來說:“伊大人請老爺過去,說是有要緊話麵談。就請過去,伊大人在衙門裏等。”伍瓊芳道:“你對來人說曉得了,即刻就到。”
家人答應了出去,俞洪寶道:“我也要去走走,我們同去罷。”伍瓊芳道:“好倒也好,但是不曉得是甚麼事?你我同去,莫如你先在外邊,別上手本,等我下來,再叫人去回。要是不相幹的事,我就替你說,說是你在官廳裏,大人自然一定也要喊你進去的了。”兩個人商議已定,一同出來上轎,同到府衙門來。
先下了官廳,伍瓊芳便招呼先上手本。手本剛送上去,隻見前天那個門丁王福走了出來,一眼看見俞洪寶也在這裏,就說:“俞老爺也來了,很湊巧,剛才打發人去請,大人現在正出恭哩!二位是曉得的,大人痔瘡很利害,這個恭至快也得三點鍾的工夫。莫如二位到咱房裏去歇歇,抽口煙,寬寬衣,散淡散淡,到時候再穿起來也不遲。”伍瓊芳同著俞洪寶道:“很好,很好,我們就到裏麵去坐罷。”王福道:“我來領路。”一麵說,回頭就走。伍瓊芳同俞洪寶跟在後頭,一齊走到王福房門口,早有三小子在那裏打起簾子。伍瓊芳同俞洪寶走進去,俞洪寶又站定了,對著王福道:“初次登堂。”一麵說著,就彎了腰,作揖下去。王福道:“豈敢,豈敢。”連忙還禮,便讓俞洪寶坐了首位。俞洪寶要讓伍瓊芳,伍瓊芳不肯,還是王福道:“伍老爺是常來的,俞老爺還是第一次賞光,請俞老爺坐罷。”俞洪寶曉得拗不過,隻得坐了,心裏又想著王福的話,明明怪著我不來找他的意思,便搶著說道:“早知大爺這樣謙和,我是應該早過來請安了。所有不周的地方,諸望包涵點。”王福道:“笑話,笑話,俞老爺別挖苦人!一朝生,二朝熟。俞老爺看得起我,以後要是單見的時候,隻管請到這裏坐,也不用招呼,直截的走進來就是了。”說罷,便招呼泡茶來。及至泡了茶來,又招呼把煙燈點起來。等到點了煙燈,又招呼叫廚房裏預備兩份點心,記我的賬。伍瓊芳、俞洪寶都搶著說道:“不要費事。”王福道:“沒有甚麼好吃的東西,不過一點意思罷了。”王福便讓俞洪寶燒煙,又道:“我這個煙是真正廣土,毫無一點料子在內,俞老爺嚐一口試試。”俞洪寶謙了一句,就在下首睡下了。伍瓊芳便走下來,拉著王福,在窗戶口嘰嘰喳喳說了一回。俞洪寶煙癮甚大,隻顧吸煙,也不問他說的甚麼。一會兒點心來了,王福便讓他們吃點心。伍瓊芳、俞洪寶坐在炕上吃完了,三小子打了手巾,擦過了臉,王福又去抓了些瓜子來,送到他們麵前。俞洪寶隻見伍瓊芳是心上像有心事的樣子,正打算要問,王福卻又說起別的話,把這件事打斷。
等到五點鍾工夫,三小子進來說:“大人下來了。”王福就拿著手本進去。伍瓊芳趕緊同俞洪寶兩個人穿扮起來,隻聽見裏麵喊“請”,伍瓊芳、俞洪寶便跟了進去,請過安坐下。伊大人是懶怠的樣子,低聲說道:“你們曉得撫台的事麼?”伍瓊芳搶著說:“有點傳聞,卻還不知真假。”伊大人道:“一點不假。”俞洪寶道:“聽說是叫兩湖查複。”伊大人道:“是呀,後來又有一個禦史參了一本,更狠,你我均在其內。”說著就叫:“來啊!”跟班的進來,伊大人便叫去到簽押房第二個抽屜裏,把那個紅紙包取了來。跟班的答應著,取來送上。伊大人看了一看,就遞給伍瓊芳,嘴裏還連說:“這是那裏說起,真是無妄之災呢!”伍瓊芳接過來看了一看,正是參撫台的。又有一個折子,是牽連著許多人:首府伊昌、候補通判伍瓊芳、候補知縣李才雄、俞洪寶都在其內,此外也都是相好的人。伍瓊芳看過了,交還伊大人。伊大人又遞與俞洪寶看了一遍。大家都是目瞪口呆。伍瓊芳定了一定神,掙了一句話出來道:“這是門生辜負老師的栽培。”伊昌道:“要緊是不要緊,兩湖是一定要洗刷清的。但是京城裏也要安頓一下子,不然,要再起甚麼風波,那可就不易措手了。”伍瓊芳連連答應道:“是。”又說:“京城裏寫信去是沒有用的,總得自己去一去才好。門生現在服內,諒來省城也沒事,可以走得開。門生打算去辦這個事,一切聽憑老師吩咐。要是靠老師的福,沒有事,門生也可以在京城裏起了服出來。”伊昌道:“也好,我連夜寫幾封信你帶了去。但是無鹽不解淡,總還得帶些銀子去。撫台的是我墊了,此外也要叫他們解一解慳囊才好。要真是丟了功名,就是開複出來,也是毫無意味,況且錢也化的多,又耽誤差缺,叫他們自己忖度罷了。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後天就可以動身。兩湖的折子,大約還要一個多月才能複奏出去,我們就趕緊下先著罷。”說完了,就送了伍瓊芳、俞洪寶出來。他兩個站在大堂上又咕唧了一回,方才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