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呂祖閣半仙占禍福廣和居市儈顯神通
卻說伍瓊芳看見進來一個女人,頭大如鬥,年紀約有四十歲不到的光景,頭上有幾根黃毛,鼻子歪在一邊,三角眼,高顴骨,大扁嘴,兩條掃帚眉毛,滿麵碎麻子,搖搖擺擺的到裏間來,便到床上一屁股坐下。店小二忙著招呼道:“就是這位老爺叫的。”那女人便嘻著嘴道:“老爺好!”聲如破鑼。伍瓊芳躺在床上,心上暗暗的詫異道:“剛才那些雖說不好,比他還要好些,他怎麼配叫蓋碼頭呢?這正是應了從前的一句話,叫做小醜則小好之,大醜則大好之了。”又看了看這女人,再看看自己,正是渺乎小矣!弄得伍瓊芳沉吟不語。店小二道:“怎麼樣?人來了,你老又病了,這怎麼好?”伍瓊芳道:“真不湊巧,我今天動也不能動,一動就頭暈,心上又怕煩。我既是請了他來,也沒得話說,我照往常的數目開銷罷。”一麵喊他的跟班付了兩串京錢交給店小二。店小二又交給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一言不發,下狠的瞅了伍瓊芳幾眼,站起來便往外走,店小二也跟了出去。伍瓊芳聽他腳底下的聲音是剛到門口,便罵道:“真他媽的喪氣!”又聽見店小二“嗤”的笑了一聲,又聽見女的罵道:“你別笑,照你這樣,你下次就是拿大轎抬我,我也不來了。”店小二急了道:“大奶奶別生氣,不關我事,這位客人好好的,吃飯後忽然發了痧,他也不是願意的,大奶奶你包含點罷。”女的又嘰哩咕嚕的一路走了出去,路也遠了,也就聽不清了。
伍瓊芳重新坐了起來,叫周升攤好了鋪蓋,人倒也沒有甚麼不好,就是餓的難受。好容易等了一個賣花生的來,買了半斤花生,將就壓了壓餓火,便上床睡了。到了四更多天,伍瓊芳起來,洗過臉,便上車開車。
曉行夜宿,又是兩天過了。等到第三天,又趕上個大早,一直到了東便門,稍稍耽擱了一回,化了幾百個錢,就進去了。伍瓊芳招呼把車子一直趕到西河沿來,就住了泰來客店,房屋也還清潔。歇息了一日,便把伊昌傳授他的法子,並伊昌的信,自頭至尾一樣一樣的去做。伊昌是三封信:一封信一千兩,是送到鬆樹胡同傅老爺的;一封信八百兩,是送到化石橋江老爺的;一封信一千二百兩,是送到東城根毓老爺的,信麵上都寫著守候回信的話。伍瓊芳便一分一分去送,又有些零碎的,也有一百兩的,也有二百兩的,總共不下二十餘封。伍瓊芳順著路去送,又約了三日後來取回信的話。
回到寓裏,天已不早,吃過中飯,想到街上去走走。走到店門口一站,聽見店裏人說:“這課真靈,連時辰都不差的,這可真要替他上塊匾。”伍瓊芳滿肚的心事,正想找個人決斷決斷,連忙捱過去問道:“是那裏占的課,有這樣靈?”那人道:“在琉璃廠西門呂祖閣裏麵,有一位瞎子先生,叫做張心齋,他本是得過異人傳授的。前月我們店裏少東西,客人朝我們鬧,後來我們就去找他。他占了一課,說是東西並沒有失落,但是他安放的地方不好,是放在玄武的方位上,剛剛那天又是甚麼星宿值日,就是擺在麵前也看不見的。必定要等到某月某日某時,那東西自然出現,也不用找,並且一點沒有損壞。當時也隻當他是這麼一句話,那曉得恰恰這日這時就找到了,原來這位客人掛在床後頭。這位客人是南方人,歡喜掛帳子,被帳子遮住了,也沒有疑心到帳子後麵去。昨天,掛帳子的釘子掉了下來,所以就看見了。你說靈不靈?”伍瓊芳道:“這樣說,那不成了活神仙了嗎?”那人道:“本來他的外號叫做張半仙。”伍瓊芳心中一動,當時說完各散。
次日一早,伍瓊芳起來,拿了幾張錢票,也不帶人,便一步一步走到琉璃廠。也無心觀看景致,一直投奔廠西門來,到了廠西門,果然有一個呂祖閣,伍瓊芳便踱了進去。一路上貼的些條子,都寫的是“張心齋卜課寓內”。到了大殿旁邊,卻是一個圓門,門裏麵是朝南的三間房子,兩間通的,一間是隔斷的,院子裏也擺了幾盆花。伍瓊芳看時,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就站在廊下喊道:“有人麼?”稍停了一停,隻聽見裏間有人接腔道:“那一位?”伍瓊芳接口道:“是我,要找張心齋先生。”隻見裏間走出一個人來,穿著毛藍布小夾襖,手裏把簾子一打,說道:“請坐罷,你老貴姓?”伍瓊芳道:“姓伍。”那人便道:“原來是伍老爺。伍老爺來的早,先生還沒有來。”伍瓊芳道:“先生不住在這裏麼?”那人道:“先生天天回家去住。”又看了一看長條幾上擺的鍾,便道:“也快了,伍老爺請坐罷。”說完便走了出去。
伍瓊芳又看他房內,東首這個角上是一張炕,藍布底炕枕墊,炕幾上放著一個銅瓶,瓶裏插了一枝假花,一麵是一隻保險洋燈。靠東牆是一張方桌,兩把單靠。靠窗戶是一張書桌,桌上也擺著文房四寶。外麵這一間當中是一張條幾,上麵供著一位呂祖,一邊掛了一付對子,是墨拓的。桌上香爐、蠟扡、課筒。靠西便是茶幾單靠。書桌旁邊還有一個書架子,書架子上還有幾部書。伍瓊芳隻當是卜課的書,也不去看他。後來坐的工夫長久了,沒有事做,便踱到書架邊來看看是些甚麼書,原來是一部《大清律例刑案彙覽》及些《六部處分則例》,還有一部大板《新縉紳》及那曆科的題名錄,卻並沒有一本課書。伍瓊芳暗暗奇怪說:“這位瞎先生還要這些書做甚麼呢?”正在那裏出神,隻聽見院子裏履聲橐橐的走了來。先前那個穿短打的也出來招呼,並說道:“一位伍老爺找你老卜課,來了多時了。”
伍瓊芳曉得是先生來了,便連忙到門口來,恰恰張心齋已跨進門來。
伍瓊芳把手拱了一拱道:“張先生,我久仰盛名,今天初次識荊,實在欽佩得很。”張心齋道:“豈敢,豈敢!伍老爺,我今天剛剛家裏有事,到晚了,要你老人家久候,對不住得很。”伍瓊芳道:“說那裏話!先生請歇一歇,我還要請教你的靈課呢。”張心齋道:“伍老爺請坐。伍老爺貴處是那省?”伍瓊芳道:“湖北漢陽府。”張心齋又道:“伍老爺恭喜在哪裏?”伍瓊芳道:“在湖南。”張心齋道:“幾時到京裏來的?”伍瓊芳道:“三四天了。”張心齋道:“敢是保舉了,來引見的麼?”伍瓊芳道:“不關事的,我另外有事來的。”張心齋道:“我聽見有幾個禦史聯名參了湖南的官場,可是有這個事?”伍瓊芳道:“有的。”張心齋道:“伍老爺想是解餉來的?”伍瓊芳道:“也沒有,我還在服裏呢。”張心齋道:“伍老爺到京有何貴幹?”伍瓊芳道:“有點小事。”張心齋也不再問,便喊了一聲:“老五啊。”先前那個穿短打的走了過來,張心齋吩咐他裝香,點蠟燭,打水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