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裁縫道:“也不想甚麼好處,我是要薦個人當當稿案,就是這一點貪圖。”周升道:“那容易,我就去。早則明天,遲到後天來給你回信。我也不坐了。”說畢站起來,一徑回到公館裏。
正值佘念祖吃晚飯,周升便先去煙鋪上開了燈,燒起幾個大煙泡,等著佘念祖吃過飯過來吸煙。周升一麵上煙看火,一麵就說起這件事來。佘念祖沉吟了一回,方才慢慢的說道:“我看怕不妥當,怕是撞騙罷?”周升道:“小的這個親戚,是最靠得住的,同小的相處了幾十年,從不曾說過一句瞎話,老爺請隻管放心。”佘念祖又盤算了老大一回,方才打了主意道:“這樣罷,你明天去問問他,他可曾替人家辦過麼?是甚麼人?”周升答應了:“是。”
次日一早,周升便趕到梁裁縫家裏,把昨天晚上的話告訴了梁裁縫。梁裁縫心上很不高興,慢騰騰的道:“這又是你老爺格外多心了,我沒有辦過,我敢說這句話麼?況且是二千銀子的事情。就算俺做裁縫的不放在眼裏,你老爺是看著白花花的一大堆,憑空丟掉了,也怪舍不得。隻是他要問人,人多著哩!那可不能對他說,譬如你老爺辦了這件事,也是要隱密點,難道我就能立刻去告訴第二個人?那亦就是一樣不能對人家說的。況且這件事要是傳揚開去,也不是頑的。你老爺算有身家,難道做裁縫的就沒有性命?老實對你老弟說,這事因為你老弟麵上,要是照你老爺這樣的主兒,不是誇口,我還實在是不高興哩!不過說是事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老弟亦可以潤色點。就是我說薦的那個當稿案的主兒,自然也是沾光了。老弟你斟酌著罷,要辦就辦,不辦就算了。也沒有大不了的事,倒教老弟跑了冤路了。”周升聽了開口不得,勉強道:“我們這位老爺是最拘泥不過的,才有這句話。一則怕聲名不好,二則還怕我說的不真。要不是他這樣拘滯,又怎樣會好幾年不見紅點呢?”梁裁縫道:“這事隻有我們三個人知道,有甚麼風聲?至於名氣的話,尤其不相幹了。老弟,你看如今的時勢,就是孔聖人活過來,一板三眼的去做,也不過是個書呆子罷了。聽說你們老爺並不是科甲,為甚麼也會中這個書毒呢?”周升聽一句,應一句,也不再回答他,辭了起身,一直趕回公館裏來,從頭至尾,一字不漏,統通告訴了佘念祖。佘念祖想了一想,也沒的話說,便連忙出去張羅借錢。
雖然佘念祖有點家資,這幾年也很丟掉幾個,況且問人家借錢,論這候補場中,大半是十扣柴扉九不開。因佘念祖平日用度闊綽,人家也還相信得過。然而終究是借二百止有一百,借一百止得五十,除了幾個光景難的,不認識的,不能開口,忙了兩天,才隻得一千一百多兩銀子,已是滿官廳謠言蜂起,說佘念祖借了一大注錢,不知做甚麼用?佘念祖看看,還差個八百多兩銀子沒有法子想,要變賣東西,卻又緩不濟急。又是周升看見老爺急的走投無路,才想出問梁裁縫借的話來。佘念祖沒法,隻得叫他去碰碰,居然一說就成功。佘念祖大喜,趕緊寫了一張欠票,號了押,打發周升送了去給梁裁縫,並再三的切托。梁裁縫滿口應承,一麵把借票收了進去,又彎了彎指頭道:“今天初八,明天初九,後天初十是黃道吉日,製台要替他老太太做壽衣,我就趁這個擋兒去混混看。那天晚上你來聽信罷。”周升答應了,又千恩萬謝的,方才走回來複命。
打這日起,佘念祖便同熱鍋上螞蟻一樣,茶飯無心,隻落得滿地上走來走去,一回搔頭,一回摸耳。時而作一得意想,便仿佛坐在四人大轎裏,鳴鑼開道的去接印一般;時而作一失意想,就像這二千兩頭投在大海裏,一點聲息沒有,此後的日子格外窘急,即日便要下海的一般。正是千頭萬緒,湧上心來,做書的也實在形容他不出。如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梁裁縫到了初十一早,便收拾了剪刀、尺子、粉線、布袋等項,一徑往製台衙門裏來。先到了跑上房的爺們房裏落坐,停了一刻,才由跑上房的爺們同了進去,在外間門口站著。等到太太出來坐下,跟著就是兩個丫頭捧了一大卷衣料出來,放在桌上。太太就吩咐說是剪一件月白湖縐的緊身棉襖,下餘就都是老太太的壽衣。梁裁縫連忙依著尺寸剪了太太的衣裳,又剪老太太的壽衣,一麵嘴裏還說了許多“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話。裁完了,就用包袱一件一件的包了起來。一頭包,一頭對著太太說道:“這件壽衣總還得放個三十年光景。裁縫做慣了生活,一動剪刀就曉得的,老太太壽元高大得很呢。”太太聽了,曉得老爺一時不得丁憂,可以一直做這個製台,自然歡喜得很。等他收拾完了,跑上房的家人早遞給他一個包兒,是賞他裁壽衣的喜錢。梁裁縫接了,趕緊過去請安叩謝過,便站在一旁笑嘻嘻說道:“裁縫有點事求求太太,裁縫曉得太太是仙佛的心腸,才敢開口。”太太道:“甚麼事?”梁裁縫道:“裁縫有個親戚,跟了一位佘老爺。說起這個佘老爺,苦得很,當光賣盡,一天隻吃一頓稀飯,還是連米粒都沒有的。再要半年,一家門直截都要餓死了。知道太太的心是最慈不過的。”說到這裏,便連忙又請了一個安道:“所以裁縫打算替他求求太太,在大人麵前提拔一兩句,賞他一個差使。就譬如養雞養狗一樣,他一家裏大大小小就享受不盡了。論理裁縫不敢說,不過看他實在可憐極了。”說著,又請了兩個安。太太被他恭維的心花大開,不覺的脫口而出道:“叫甚麼名字?”裁縫就在手裏拿出一張紅紙條子放在桌上,太太看了一眼,乃是“候補知縣佘念祖”七個字。太太道:“這些事是大人作主,我向來不問的。”裁縫道:“裁縫曉得,隻當太太是買個烏龜放生罷了。隻要太太哼一聲出來,是兩世為人了。”太太把條子收了進去,梁裁縫也提了包,他就先打發徒弟送回家去,又同這個跑上房的嘁喳了一回,卻順手塞了一張銀條過去,托他有點風聲趕緊通知他。隨即辭了出來,到撫台衙門裏去,在門房裏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