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裏這些大爺都是熟識的,且時常叨光做件把衣裳不給錢。梁裁縫倒是算大不算小,便應酬了,因此倒拉了交情。他來了,倒是讓茶、讓煙,很客氣的。又有問他生意好的,他便借著這個當兒,皺著眉頭道:“快別說,說起來真難受。”其中單有一位仇大爺,含著一口鴉片煙笑道:“怎麼會難受?”梁裁縫道:“我店雖小,也有七八十個夥計,全仗著是衙門公館生意。現在這些窮候補一年也不做一件衣裳,問起來,說是沒有差使。問他們差使到那裏去了,說是被人兼得多了,倒弄成一個人浮於事的世界了。你想,大家不做衣裳,單靠著大人衙門裏這些生活,那裏會養得活呢?今年的生意格外清閑,一半人上工,一半人吃閑飯。今天輪這一班,明天輪那一班,你說這不幹了麼?我看見最可憐的有一位佘念祖老爺,到省已是三年,大人也沒賞見過。他逢著衙期沒有一次不到,先還坐坐轎子,現在可是坐不起,提了畫眉籠子了。”仇大爺道:“怎麼叫畫眉籠子?”梁裁縫道:“自己提了一個包袱,包著靴子、外褂子、帽盒在街上走,這樣辦法,人家就起他名兒,叫做‘提畫眉籠子’。你想,這個名兒刻薄不刻薄?他家裏皮箱還有七八隻,可都空了,箱子也插上草標賣了。真是吃的在肚裏,穿的在身上,黑夜裏開著大門睡也不礙事。像這天氣,一天熱似一天了,他還是穿著棉袍子。並不是他怕冷,實在沒有了,都當完了。要再把這件去當,可不是光了脊梁麼?他先前還住的大房子,現在是一點點的小屋,房東因為收不到房錢,不叫他住,他就朝他磕頭,房東也沒有法子。前月裏不知道怎麼著,關起大門,一家子抱頭大哭,足足哭了個半時辰。卻正是我走過他門口,隻聽得詫異,還當是他家死了人。推門進去一看,才曉得和了一大茶缸的鴉片煙,打算一家子吃下去,這一哭算是分手的意思。我看那光景,也不由一時心酸,打身邊摸了兩塊錢給他。他還不要,後來說是日後還我,他才收了去,差不多又要朝我磕頭。你說這光景慘不慘哩?你們想想罷,也是個候補老爺,真是不曉得作了甚麼孽,在這裏淩遲碎剮呢!”
仇大爺笑道:“老實對你說,甚麼都不論,我們大人京城裏朋友最多,要是那個去找到他知己的朋友寫封信來,就可以得個事。
交情深些,得事好些;交情淺些,得事也差些。隻要有了人情,今天到省,明天就可以委事。照你說,這位老佘是一定沒有人情的了。要是一直這樣,隻怕真要餓死哩!總怪皇上家不好,開了捐,哄動了這些人,吃甜頭的不過一百裏頭一二十個,吃苦頭的可真有七八十哩!”梁裁縫道:“我們說句笑話,像你大爺這樣分兒,大人麵前很可以說得進話,你大爺就發發善心,給他弄點事。從來說得好,‘公門裏好修行’,又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大爺救他一命,就是救他一家,他一家共總有七口,那不就是七七四十九級的浮屠麼?你老不是巴兒子麼?你老要有這樣的功德,不但可以早早添丁,還要連生貴子呢!”仇大爺道:“大人麵前我不敢說話,你別瞎恭維。”梁裁縫道:“你老不肯罷哩。要肯的時候,像你大爺這樣的勢派,說是不成,可是你大爺欺騙我做裁縫的了。外麵那個不說仇大爺人好、心好,我也曉得你是慪著人玩。要是大爺也不能救他,那不是真正沒人相信呢!況且大爺是心慈不過的,大爺你這道眼下的紋是最好,相書上叫做陰騭紋。人做了好事,就臉上現出這條紋來。一生缺少的事自然也就可以如願了。我雖不懂相法,我是聽人家說起來的。大爺你不是找東轅門外那個一隻眼的相麵看過相麼?有天,他在我們隔壁替人家看相,勸人家要行好事,還說起你大爺的相,以後是一年好一年,這是他積德回天的憑據。我正閑著沒有事,我還問他為甚麼還沒有兒子,他說:‘別忙,他現在相上非但有兒子,還有三個呢!照他的陰騭紋看起來,還主著兩個大貴,他還要享兒子的福,做老太爺呢!’這可不是我說謊,大爺不相信,盡管去問他。不過到那個時候,大爺你不認小裁縫了。”
仇大爺聽他恭維的心癢難搔,不覺大樂,卻勉強著道:“你這張窮嘴真會嚼,真會搗鬼,我有甚麼陰騭?”梁裁縫道:“做的事是自己不曉得的。如今我又要說到本題上來了,就如這位佘老爺,你大爺能夠提拔提拔他,他一人有了命,一家子也都有了命。算起來你大爺不過救他一條命,這無意中不救了七八條命麼?不但救了他家七八條命,就是他亡過的先靈,也不至斷絕了香煙,豈有不感激你大爺的?反過來一想,就不好了。他死了,他一家子也死了;他一家子死了,他祖先的香煙也斷絕了,你說傷心不傷心?”仇大爺道:“你說的好,看你的麵子,碰他的運氣,我替他混一下子。事成了頂好,事不成也與我無幹。”梁裁縫道:“你大爺肯照應他,再沒有不成功的。等成了,我告訴他,等他來多替大爺磕幾十個響頭罷。”仇大爺道:“我做是去做,你曉得的,我們是不能空口說白話。這回事為了你,以後做衣裳的時候,工錢卻不好照舊的亂開。”說著,又哈哈的一笑,梁裁縫道:“是,是,是,你老放心。”正說的高興,忽然聽見外麵喊著:“仇大爺,大人叫。”仇大爺便站起來,穿上大褂進去,梁裁縫也就出來回家去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