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單說一位知縣駱青耜,是江蘇人氏。先前年輕的時候,也應過兩次考。後來鑽到招商局裏當過一次賬房,作了弊辭了出來。又不曉得怎樣招搖撞騙,弄了幾個錢,捐了一個知縣。因為名氣太大,曉得南幾省站不住腳,這回分發到四川去。到省以後,雖有些小差事,無奈他的手腳太闊,總不夠用。這天聽了楊諤的心傳,回到家裏,著實盤算了一回,不禁的拍案道好,又搖著頭道:“終究是一麵的話!”自言自語了一會,家裏人問他,他也不說。次日便到外麵轉了幾天。他本曉得候補道濟仁是製台的紅人,且有點瓜葛,就想去打通這條門路。無奈一連三次都是擋駕,未免心中有點不耐煩。本打算不去了,隻因為楊老師的傳授,是不可鬧脾氣,隻得忍了一口氣,派人去打聽了一個的實。原來旗人的門權最重,濟大人既是製台的紅人,那些奔走獻媚的自然不少,他門口有一個馮二大爺,是濟大人的心腹,言聽計從。除掉從前濟大人認識的之外,要是有人來見,若不先走通馮二大爺的路,再也夠不著見濟大人的麵。濟大人卻也知道,隻為是一向跟隨,不要緊的錢,也不來管他。所以這位馮二大爺的聲勢就一天大似一天了。駱青耜打聽得實了,趕緊去當了一筆當頭,去買了綢縐綾絹等物,裝了一大盤,派人送了去。馮二大爺看了一看道:“這是何苦,我是斷不敢領的。”往返兩次,總不肯受。駱青耜急了,隻得親自跟了來,一直到馮二大爺房裏,再三的作揖打恭,求他賞臉。馮二大爺沒法,隻得收下,就留駱青耜坐下談心。馮二大爺道:“候補老爺在省城空閑,很不容易支持,我們都有的用,何必你老人家破費這許多呢?”駱青耜道:“我曉得,你老先生還短甚麼?隻不過這一點點敬意,實在是力薄,沒法弄。這樣一點點的東西,不但你老人家看不上眼,就我自己也實在慚愧的很。讓我替我自己說句混話罷,這叫做禮輕情意重。好在我同你老先生相共的日子長,以後再慢慢的補報罷了。”馮二大爺道:“好說,好不敢當。”坐了一回,駱青耜也不便就說要見大人的話,隻得起來告辭。馮二大爺也不留,就送到大門口,哈了哈腰進去了。
駱青耜心裏是十分滿意。回到家裏,剛剛他一位朋友出差回來,送了他四瓶茶葉,是頂好的。他急急的就去配上了八盒茶食,又去送給馮二大爺。馮二大爺推不掉,也隻得收了。過了三天,駱青耜又去請安。不到半個月,果然熟落了,才慢慢的吐出來意。馮二大爺道:“容易,我們大人是最喜見客的,你明天午後來,包你準見就是了。”駱青耜謝了,歡天喜地而去。
次日才打十二點鍾,駱青耜早已蟒袍補褂袖裏籠著履曆,走進門房裏來。馮二大爺睡在煙鋪上,兩個眼還是半睜半閉,仿佛是剛剛下床的神氣。看見駱青耜進來,略略的把身子欠了一欠道:“來的早,請坐,請坐。”駱青耜道:“不動,不要客氣。”遂即在一旁坐下老等。馮二大爺抽了十二口煙,喝了一碗茶,又吐了幾口痰,方才把水煙袋拿過來,點根媒子,呼呼的抽了七八口,方才說道:“大人也剛才起來,你略坐坐罷。”馮青耜道:“不忙,不忙。”一會工夫,馮二大爺吃了點心,洗了臉,方才站起來到隔壁房裏去咕唧了一會,早是一個人戴著水晶頂子,拿了手本進去。又捱了一刻,看他掛鍾上已是打過三點鍾了,裏頭喊,說是請駱大老爺,駱青耜便恭恭敬敬的走了進去。在客廳上站著等了又有三刻鍾的工夫,大人方才出來。當時行禮、送茶,一切煩文不必敘述。濟大人把駱大老爺的履曆看了一看道:“原來你老哥到省也有三年了,寶眷都在這邊?”說過這兩句話,早已端起茶來送客。等到送到房門口,還說了一句:“沒事可以常來走走。”說過徑自進去。駱青耜仍舊回到馮二大爺房裏,坐了一坐。馮二大爺便問道:“說的甚麼?”駱青耜告訴了他,馮二大爺道:“都是一樣,你可要時常來走走,不要太疏遠了。總要等到他在煙鋪上見你,那就是水到渠成了。”駱青耜道:“承教,承教。多謝,多謝。”遂即辭過馮二出來,又到別處轉了一轉。
回家想道:“這馮二很是照應我,想老師說的,他們最嘴饞不過的,須要請他們吃一兩頓方好。但是既請他,就不能不讓他首坐,這個陪客可不容易找,一則怕他們不願意,二則又恐他們借此聯絡了,又奪了我的道路去。”正在躊躇,忽然門口送來一張帖子,說是京城裏來的一位李子亭李老爺拜會。駱青耜看了名帖,曉得是同鄉,還有世誼,但不曉得到四川來做甚麼,隻得招呼請見。見過談了許久,方曉得李子亭的叔子服官四川,病故無子,他是來運柩回籍去的。就趕著去回拜,見麵之後,就約下明日下午請他吃便飯,李子亭也答應了。駱青耜又自己去請了馮二大爺,又去約了幾個親戚做陪客。
到得次日下午,就派人分頭去請。先是馮二到了,駱青耜早已招呼家人稱他馮老太爺。因為是稱大老爺不好,稱大爺又不好,還是這樣含糊點好。馮二大爺也不推辭。當時駱青耜讓他首座,座上嘁喳了一回,李子亭也來了,坐了第二位,駱青耜是明欺李子亭不曉得。李子亭聽見家人稱他馮老太爺,也隻當是不曉得那位候補老爺的老子,不以為意,不過客氣點稱一聲老伯罷了。這兩個到過之後,眾陪客也都來了。外間早已擺好桌麵。駱青耜出去送酒,依舊是馮老太爺首席,李子亭二席,其餘依次坐了。駱青耜同李子亭談了回京城裏事,又忙忙的應酬馮老太爺去。李子亭也不免敷衍兩句,又問:“老伯是幾時來的?”馮二道:“有五六年了。”李子亭道:“令郎的貴班?”馮老太爺及駱青耜,均不曾提防他這一句話,吱吱的半天說不出來,紅了臉一言不發。李子亭還當他不曾懂,又複說了一句。馮老太爺道:“小兒不曾在這邊候補。”李子亭又問道:“老伯恭喜是在這裏辦甚麼公幹?”馮老太爺道:“我住在濟大人那邊。”李子亭道:“濟大人的事忙,想這些書啟賬房光景也有好幾位。”馮老太爺道:“這些我不管,我是替他上上號簿,辦些雜事,他裏麵書啟上另有人的,此外也並沒別人。”李子亭詫異道:“這樣說,老伯就是濟大人的門公,濟大人便是老伯的恩主了?”馮老太爺紅了臉,也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