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青耜早端了酒讓酒,意思想要把他的話岔開。李子亭先前看見諸位都嗬奉老太爺,以為必是一位年高有德的;又見他高談闊論,兩隻眼往上一翻,愛理不理人的光景,本來就有點不自在。今又曉得他是濟大人的門公,心上益發不自在,又見駱青耜讓他吃酒,便冷笑道:“酒倒夠了。小弟這次出京,在宜昌經過,有一個朋友請了十幾桌客,剛剛小弟去拜他,他就讓小弟去入席。小弟一定不肯,讓至再三。小弟沒法,走到他客堂裏去看了一看,也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並不是甚麼兔子忘八,小弟也還當是官場裏的人。又見主人家十分情真,便也就有坐下來的意思。那知小弟用的轎夫,他執役雖賤,卻還有一點天良。他連忙趕進來,把小弟拉了一把,說請老爺上轎。我見了奇怪,就罵他沒規矩。那曉得他說:‘轎夫沒規矩也不過是個轎夫,他們坐在上頭戴頂子的人還更沒有規矩呢!請老爺上轎就明白了。’小弟聽他說話不對,也隻得走,那主人家也就不再留我。我到路上問轎夫到底是為甚麼。轎夫道:‘老爺也是個官,也是朝廷的名器。現在這位老爺請的這些客,那裏是甚麼好人?都是一班烏龜忘八。老爺雖不是大官,也要顧點身份,不犯著同這些烏龜忘八同桌吃飯。無論老爺是過路的,同他們水米無交,就算是想他們甚麼,也不必這樣的丟身份。’我聽了方才明白。最可怪的,是這位主人老爺,他盡管請烏龜忘八也不要緊,到得明日,依舊可以到外邊去擺架子,卻又何必拉著我們一同去坐呢?這等肺腸,也實是不可解。小弟一向在京,不知道外邊的事,常聽見說外邊這些官場的閑話,也還以為言之過甚,不想到廉恥道喪至於如此!”話畢,就站了起來道:“小弟還要到一處去走走,不克奉陪,就此辭了。”說完往外就走。走到廊下,等到轎夫點了燈籠。一徑上轎去了。主人送他,並在轎子前打躬,他也隻作沒有看見。
這一會駱青耜老大難受,回來坐下,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就同熱鍋上螞蟻一樣。同坐的見李子亭罵得刻毒,又恐怕馮老太爺生氣,一時都拿不到主意,倒是鴉雀無聲的。馮老太爺笑道:“這個人是有點痰氣。他是那裏人?說話口音很不好懂,一連串說了些甚麼?為甚麼說完就走了?他說話慢點,還可以懂得點,像剛才這一口氣說的,我真直截一句也聽不出來。”駱青耜曉得是馮老太爺蓋麵子的話,隻得隨著他道:“這人五年前發過一回痰迷心竅,後來好容易醫治好了,總以為是不會再發,那知道三杯酒落肚,就發了老毛病,不曉得滿嘴說些甚麼東西。我們吃菜罷。”大家亦就附和一笑,算把這事遮蓋過去。
駱青耜等李子亭去後,就叫把李老爺的杯筷撤去,大家寬坐一坐。又招呼房裏開燈燒煙,就讓馮老太爺去抽,馮老太爺亦不推辭,一徑到裏間,睡到床上去吸煙。駱青耜陪坐一邊,慢慢的談起:“濟大人有署川東道的信息,你要求他甚麼事,也就在這幾天裏頭了。”駱青耜道:“這事全仗太爺提拔。”馮二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說客氣話,也要你自己上點勁。”駱青耜道:“我前日說的那個地方,怎麼樣?”馮二道:“不錯,我替你回過了,我忘記招呼你。這個缺上頭是要這個數。”隨把指頭伸了五個。“後來我們大人說你怎麼精明,怎麼能幹,地方上是頗能得點益處,說來說去,才減去這些。”又把指頭彎下了兩個,“但是這個數也不容易,一者要你去趕緊設法,如今謀的人多;一者要你想法子去送,不要走漏風聲,鬧出笑話,我們大人亦借此看看你的才具。”駱青耜聽了一驚一喜,當時站起來請了一個安道:“多謝,多謝。”馮二也欠了一欠身子又道:“當真你要快去辦呢!”說話間,外間又上了一樣甜菜,駱青耜就讓馮二去吃菜,又談了些閑話。這頓飯直攪到三更天才完。
送了客回來,自己靠在椅背上,滿肚裏打算,不得主意。這三千銀子雖說足值,向何處去設法呢?幸而想起他住的房東是個大有錢的,然憑空開口向他說借三千銀子,恐怕他也斷斷不肯。除此卻是再無第二條路,隻得去找了房東,先說了些閑話,再落到正文上,並且許他將來加利奉還之後,還要加送他一千以作酬勞。駱青耜這個時候隻要有人借錢,不拘多少都肯答應。房東也不肯放心,叫他寫了四張借票,還要他找個保人。駱青耜不得主意,因為同寅裏斷斷沒人肯保他四千銀子的巨款,事情又一天緊似一天,隻得又去求馮老太爺做個保。馮二答應了,這才錢票兩交。
駱青耜甚為喜歡,把票子帶在身上,乘著官廳上沒人的時候,便去稟見,說是有公事麵回。果然製台見了,也隻淡淡說得兩句話。製台卻是捧著一隻水煙袋吃煙,吃了幾口,把媒子插在管裏,忽然又抽了出來遞給駱知縣吃。這是從來沒有的事,駱青耜福至心靈,已經看出這個巧妙,忙把帶的三千兩一張銀票卷了一卷,插在媒管裏,站起來請了一個安,仍舊把水煙袋遞還。製台的眼光最尖,早已看見了,接過煙袋去,又自己吃了一口,依舊把媒子插進去。駱青耜偷眼看時,那張銀票已是不見了,駱青耜心裏明白。製台放下煙袋,就送客出去。駱青耜卻不曾回家,一直到濟大人家,同馮二如此如彼說了一個詳細。馮二也替他歡喜,還讚他機警權變。駱青耜歡喜的了不得。兩處一轉,時候已是不早,駱青耜肚裏也餓了,隻得回家去吃飯。
果然有錢使得鬼推磨,不到五天,駱青耜就委了巴縣。濟大人的川東道也就揭曉。濟大人同駱青耜各自歡喜。駱青耜又備了一份重禮去送濟大人,濟大人是照單全收,又薦了兩個門丁。駱青耜的房東也薦了兩個人,並且說明一個要做稿案的,姓施名貴;那一個姓周名升,隨便派件好事罷了。駱青耜隻為用的是他的錢,不能不答應,隻得收了下來。又忙著去送馮二的禮,馮二早就叫人對他說不要東西。駱青耜既掛了牌,省裏也自然是活動了許多,立刻去寫了五百兩一張票子去送給馮二。馮二意思裏嫌少,駱青耜隻得答應他到了任再補請,馮二也就沒得說了。
過了幾天,是濟大人動身的日子了。那一天接官廳上送他的人真也不少,卻隻有這位駱大老爺不在那裏。看官要曉得,駱青耜是最會巴結人的,他這巴縣又是受過濟大人的成全,豈有不在這裏候送的理?隻因這位駱大老爺性情乖巧,自看過那《升發須知》後,他又化出許多法子,立意與眾不同。大家這裏送濟大人,他卻先到三十裏鋪去,預備下一座上好的公館,掛燈結彩,在那裏伺候。
這邊濟大人辭別同寅上了轎,轎夫一口氣走了十幾裏,濟大人也有點饑渴。早望見一個戴紅纓大帽子的,拿著手本,撲麵走過來。早有戈什過去問了明白,便來到濟大人轎子前回道:“駱大老爺在前麵預備下公館,菜飯各樣現成,伺候大人。”濟大人聽了心上甚喜,就吩咐轎夫快走。不多一會工夫,早已到了村口。隻聽見放了三聲大炮,駱青耜已是在村口打躬迎接。濟大人要下轎,駱青耜再三攔阻,這才一直進了村子。到了公館門口,果然是非常華麗。濟大人下了轎,到得裏麵看了一看。極口誇讚。接著就是駱青耜手本上來,立刻請見。濟大人說了多少抱歉的話,駱大老爺說了多少沐恩的話,接著又談別事,說個不了。還是駱青耜道:“大人走了一天,也有點乏了,卑職暫且出去招呼他們。”濟大人別的倒也不妨,就是煙癮來了,見他要出去,便也不十分款留。當時駱青耜辭了出來,便招呼先送上點心等件。到得上燈的時候,裏外都是點起蠟燭。照耀得如同白日。大人前是一桌上等的燕菜酒席,馮二那邊也是一樣。其餘戈什等均是上等魚翅席,轎夫跟人等均是海參席。駱青耜就在廚房門口一樣一樣的看過,方才端上去。濟大人吃過飯,過了癮,天已不早,濟大人也就睡了。次日一早,又是照樣預備。無奈吸煙的人早上是不能吃東西的,略略的應酬一點,轎夫等均已齊備,濟大人又對駱青耜說了多少客氣的話,方才上轎。駱青耜又先到村口去送,一直等濟大人的行李人等一齊走完,方才收拾回省。這一番預備,駱青耜也很要難為幾個錢。他卻是從這《升發須知》裏推廣出來,自出心裁的辦法呢。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