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氏早又接口道:“自那日出事以後,我是沒有主意。妹妹回來才說,二嫂子為人是極好,如今短命死了,他到了我們家裏,也沒過一天快活日子,如今就是這一回了,總要給他風光點好。這才去招呼來這些和尚,替我擺個四十九天的道場。今天剛剛是第四十八天了,明天就圓滿。恰好二弟回來了。”岑其身大驚道:“這四十九天道場要多少錢呢?”牛氏道:“我也不曉得,總之,筆筆有賬,都是姑奶奶開的,二弟隻要看賬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反正是死人麵上,難道還想在這裏頭賺錢麼?”岑其身道:“不是這話,我是沒有錢用,喪事雖要辦,也還要稱家有無。若單圖死的好看,活的又怎樣過呢?”牛氏道:“男子漢大丈夫,再別說這錢的事。況且像二弟這個人在外頭去混,還怕弄不到錢?就是拉點虧空,又算甚麼?隻是二弟將來無論發了多少財,也隻好同新弟婦去快活,再不能夠顧到他哩!就算是二弟情分厚,也不過拜上幾天懺,燒化錢紙,那樣九牛一毛的辦法,二奶奶還要生氣哩!我想二弟今年雖是沒中舉,這是早晚總要中的。中了舉,中了進士,會上去點了翰林,自然就不愁沒錢用了,這幾個錢又怎樣呢?”岑其身道:“看我這樣,怕沒這福分。”牛氏道:“別這樣說,一路辛苦了,且歇息一回,我們再過來談罷。”這事兩個人一吹一打,走過自己房裏,便去把賬結了,一共結餘三十二吊一百四十三文,便連錢連賬通通送了過來。岑其身大略看了看,大半都是五虛六耗,但是關礙著嫂子、妹子,也不便多說。這時候人財兩空,坐在賬子裏盤算了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日一早起來,料理房裏東西,還有一個衣箱,打開來都是些小衣裳。首飾本來沒有,銀器也還有兩件,這時是一樣沒有。又歎了一回氣,便一直走出大門,往萬家來看了小孩子,又問了一問大概情形。岑其身是心神擾亂,坐立不安,同了孩子一徑回到家裏,又拍著棺材哭了一回,忽然心上轉了一念道:“還是出了殯罷,省得他們再起新鮮花頭。”就來同牛氏並蕭姑奶奶商議,兩個人執定主意說是要過了百日。岑其身拗不過他,也隻得答應了。是四十九日道場已滿,暫且把念經的事停了。岑其身算了一算,連出殯用度,這結餘的錢已是不夠,隻得向同學朋友去借貸。也有答應的,也有不答應的,湊來也是不多幾個。
正沒擺布處,恰好他的舅子萬士民來了。岑其身還隻當往日親情,同他熱落的很。那知道,萬士民卻另有一個主意,板著臉道:“舍妹已斷了七,也該出殯了。在家雖好,但一則火燭當心,二則死者亦以早些入土為安。所以特地過來請教妹丈,還是打算怎樣?”岑其身道:“我也本來打算早辦,隻是大嫂同舍妹要在家多停幾日,又兼我是一錢不名,還要張羅幾文才能辦事,因此耽擱下來。”萬士民道:“若是妹夫舍不得出錢,我家也還發送得起。不過既許了岑府上,又生過子女,活著是岑家的人,死了是岑家的鬼。要是岑家的事要我萬家辦,也沒甚麼不可以,但未免外觀似乎有點不雅相。應該怎樣,或是妹丈銀錢為重,亦隻管吩咐下來,我家雖儉,也還可以勉力應酬。”岑其身道:“那裏話來!無論如何為難,也要想法,豈要貴府化錢的?由我趕緊辦就是了。”萬士民道:“可還有一句話,我妹子到了你家,苦也苦夠了,這是末了一件事,總想老妹丈風光點些,就譬如行好事罷。至於你那兩個孩子,總怪我們妹子,不該留這個遺孽。若是妹丈厭煩他,盡管送到我家去,這倒不必客氣。”岑其身被他氣得手足發冷,但不便與他頂撞,隻得極力的敷衍。他坐了一回,方才回去。
岑其身一人在家裏納悶,忽然大奶奶又送過一張賬來,是棺木裝殮等用,共一百四十吊錢。岑其身格外發急,隻得過去問牛氏道:“弟婦的首飾同衣裳還有幾件,不知現在藏在那裏?”牛氏道:“衣裳首飾均已入殮了,我是替二弟打算盤,所以沒另外添置,就把家裏的用了。”岑其身一身冷汗,一語不發,悶悶的走了回來。到了床上,一頭放倒,歎了一口氣道:“我真要死了!”話言未了,隻聽見窗戶外頭喊了一聲“二哥”。一掀簾子,早看見是蕭家的姑奶奶了。岑其身隻得起來,寒暄了兩句,讓他坐下。
姑奶奶說道:“二哥這幾天臉上甚是消瘦,本來一路辛苦,既落了第,又遭了事,心上總要放寬點才好。”岑其身道:“真正倒運!這真是屋漏又遭連夜雨,行船更遇打頭風。像我這樣光景,如何又好死人哩。”姑奶奶道:“可憐,可憐!二嫂子人是極好,且同妹子也極說得來。二嫂子模樣亦不像短壽的。況且到了咱家,省吃儉用,如今竟是到了這個田地!不說二哥哥難受,就是妹子,也好幾天不能睡哩。但是聽見萬家來催出殯,說起來,日子也不少,也可以出了。家裏房子少,火火燭燭,不大放心,出了倒安穩些。”岑其身道:“正是,正是。但是弄的一錢不名,空手打空拳,如何能得辦事!”
姑奶奶道:“二哥熟人多,又拉扯得開,隻要隨便想想法子,也就夠了。場麵上隻要下得去,難道還要十二分挑剔不成?”岑其身道:“不易,不易,如今世界上人,說起錢來,便同他有殺父之仇的光景,多半有因此絕交的。”姑奶奶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也隻好下氣去求求人家。”岑其身道:“我想同妹子借一百吊錢用用,下餘我再去湊,不知妹妹可能答應?”姑奶奶道:“自己兄妹,要是妹子可以設法,斷沒有推托。不要說借,就是二嫂子麵上,我送個一二百吊錢,也是應該。無如現在也正是沒處設法。”岑其身道:“我一定還,斷斷不敢宕欠。”姑奶奶道:“二哥不要多心,前月大嫂子定媳婦,妹子也還送過百十吊錢。這是二嫂子的大事,一樣嫂子,難道妹子還分厚薄?但是手頭現成,盡管用也不妨,實係現在一籌莫展。”岑其身道:“妹妹照應點罷,如果不肯空口白話,就寫張借據,或起個利息,統通可以。”姑奶奶道:“二哥怎樣說妹子倒這樣小氣起來?去年是把萬把銀子去替妹夫捐了一個大花樣的知縣,分發雲南,下餘的又置了地,現在可真是沒有錢了。我要哄你,我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