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二人出了店門,坐了車,到四馬路去。在四海升平樓門首下車登樓,可巧李若愚吃罷了茶,正在要走。介卿便招呼著,介紹與望延相見。彼此通過姓名,介卿代達來意,若愚笑道:“要見他也容易,他天天在隔壁青蓮閣開燈,此時隻怕還在那裏,隻是這個人沒甚道理。”介卿道:“你管他有道理沒道理,同他介紹介紹便了。”
於是三人一同出了升平樓,向東行去。不多幾步,便到了青蓮閣,相與登樓,尋到後麵一個煙榻上,隻見一人橫躺著吸煙,若愚便上前招呼。望延抬頭看時,隻見此人年紀約有二十多歲,生得瘦小身材,一張臉瘦得同猴子一般,又泛出青灰顏色,兩隻眼睛凹了進去,一雙眉毛又粗又濃;又生得低,把兩隻眼睛緊緊壓住;身上穿的一件彩藍光緞麵的羊皮袍,束一條白線絡的腰帶,沒穿馬褂,腳下穿了一雙外國皮鞋,頭上卻沒有戴帽子。看見若愚招呼,便丟下煙槍起來,伸出右手向若愚的右手拉了一把道:“難得,難得!你也到煙館來了。”若愚道:“有一個朋友仰慕你,要瞻仰瞻仰你,我特地來介紹的。”說罷便招呼望延相見。那人也伸出手來,向望延拉了一把。望延請教他貴姓,那人道:“姓王。”說時在衣袋裏取出一張一寸來長的白片子,遞給望延。望延接來一看,見當中印著“王”兩個字,底下角上是“及源湖南善化”六個字,便知道這個人號叫及源。望延也通了姓名,卻是沒有話好說,不過說得兩聲久慕素仰的話。
介卿恐怕店中有事,便先去了。及源仍舊躺下吸煙。若愚道:“你還是這樣吸煙,十年之後,又當如何?”及源聽了,盡力吸完了一口煙,把槍一丟,坐起來說道:“你的腐敗脾氣怎麼老不肯改?這種腐敗政府的命令,靠得住的麼?莫說十年,隻怕十萬年也禁不絕呢,倒是被外人一語道著,他不過想要專賣鴉片做好生意罷了;除非我們新政府成立了,那就可以有望了。”望廷聽得暗想:“這個人真是革命黨了。”隻聽得若愚又道:“你們自命為誌士的,縱使政府不禁,也應該躬為表率才是。這樣東西,又不是難戒的,何苦被它所累?”及源道:“正惟政府要禁,我偏要吃,以示反對之意;不然我早戒了。況且我的吸煙與大眾不同,我是自己有節製的。”望延接口問道:“請教《革命軍》這部書,此刻可還有得賣?”及源道:“有,有。此刻有四五個版呢,還有許多《黃帝魂》《種界魂》《思痛錄》《孔夫子之心肝》,與及近來出的《民報》,現在都有得賣。”望延道:“不知那一家書鋪有賣的?”
一句話沒有說完,及源也未及回答,旁邊突然來了一個年輕女子,對及源說道:“王大少,快點嗬!人家三缺一,單等你一個。”及源眉花眼笑道:“我剛剛要來了,遇了這兩個朋友,有點事體,你不要急,我就來。”那女子道:“你不要推三阻四,先生交代捉你去呢,走罷!你朋友有話說,可一起到我們那裏。”及源道:“我還沒有過癮,等我過了癮去。”那女子道:“到我們那裏,我裝給你吃,你嫌我裝得不好,你的相好就在對過房間,也可以叫他來裝。”望延道:“閣下有事,我們改日再談罷。”及源並不聽見,對著那年輕女子深深一揖道:“多謝你,阿珠姐,讓我吸了鬥上的一口再去罷。”那女子“撲嗤”一聲笑了。及源便躺下去呼呼的吸完了起來,大叫:“堂倌!拿我馬褂來!”望延此時便立起來道:“閣下有事,我們改天再談罷。”若愚也立起來道:“正是,你打牌去罷!”及源道:“你二位同去看看如何?”若愚道:“我還有事呢。”望延也說有事,及源便道:“如此改日會罷,我天天在這裏開燈的。”說話時,堂倌送過一件天青緞洋灰鼠馬褂,一頂外國帽子。及源接過,把帽子戴在頭上,馬褂掖在左手夾支窩下。那女子便拉著他走下了樓。出得門時,及源用右手把帽子揭了一揭,嘴裏說了一聲“古得拜”,便拉著那女子向西去了。若愚也拱手別去,望延獨自一人,回到店裏。
恰值夜飯時候,吃飯中間介卿問起了見那人如何,望延道:“初次相見,未曾深談,然而聽他的說話,連吃鴉片煙也要和政府反對,未免無謂。”望廷便問甚麼人甚麼事,望延一一告知。望廷道:“兄弟,你小心點,做《革命軍》的這個人,為了《蘇報》一案關在外國牢監裏死掉的。這部書不看也罷。”望延道:“哥哥前回不說是外國人不殺革命黨麼?”望廷道:“外國人本來不殺,隻因中國官和他再三商量,他隻得賣個人情,將來監禁幾天,誰知他就死在裏麵。”
吃完了飯,望延便急急的到自己房裏,翻開《革命軍》來看,不多一會,便看完了,不覺狂笑起來。介卿走進來問笑甚麼,望延知道他生意人,不懂甚麼,縱同他說了,他也不懂,便道:“我不笑甚麼,我正要問你,那李若愚可是天天在升平樓吃茶的麼?”介卿道:“正是,他們那裏有個茶會,天天都有一大班朋友在那裏聚會的。”望延便不再說。
一宵已過,次日午後,便獨自一個走到升平樓。四麵一看,卻不見李若愚,隻得泡一碗茶,在那裏等。等到兩下鍾,還不見來,隻得起身,下樓回去。走過青蓮閣,想起了王及源,便進內登樓,果然及源在那裏,還有一個西裝少年,和他對坐著。望延上前相見,及源也是起來拉拉手,又介紹他與那少年相見道:“這位是留學生,此刻放年假回國的譚味辛君。”望延不免周旋了幾句話,又問起及源昨日所談各種書,要到那裏去買。及源道:“你要,我給你弄來罷。會買的,一部《革命軍》,隻須五分洋錢;若是不會買的,出了五元也買不動。”味辛看了望延一眼道:“閣下這種書都未看見過麼?”望延道:“一向鄉居,真是孤陋寡聞。自到上海以來,雖略略見過幾部新書,然關於革命一類的,卻未見過。昨日才看見一部《革命軍》。”及源道:“這就是談革命的第一部書了,真是言人所不敢言,言人所不能言。將來銅像巍巍,高出雲表,自當首推鄒蔚丹先生了。”望延道:“這位鄒君聽說是死於西牢的,當日論罪時,倘是專指《蘇報》案定罪,我就不敢讚一詞;若有絲毫涉及《革命軍》,則這位鄒君未免死得不值了。”味辛道:“為國民犧牲,有何不值,他這一死,喚醒多少國民呢。”望延道:“講到為國民犧牲,自然沒甚不值得;但是他代人受罪,就未免太不值了。”味辛瞪著雙眼道:“何以謂之代人受罪?”望延道:“所有革命軍的說話,早經瀏陽譚壯飛先生所著的《仁學》說過的了,然而戊戌那年,譚先生就戮,絕無爰書,亦絲毫未涉及《仁學》一字。是譚先生著《仁學》未嚐得罪,這一位搬字過紙的倒代他受了罪,豈非不值?”及源嗬嗬大笑道:“《仁學》幾幾乎是十年前的舊書了,誰還看他;況且譚嗣同是康黨,康黨之人是腐敗到極點的,掮起一扇保皇黨的招牌,甘做牛馬奴隸。”望延道:“《仁學》自譚先生死後,才由《清議報》出現,《亞東時報》也登錄過,以後才有單行本,也不能算十年前的舊書。”味辛道:“閣下向在內地,不知道人家進步之速,以日本而論,新出版的書,不過一年半年,便三版四版,甚至有十多版的,迨及一二年後,便無人過問的了。”望延方欲答話,忽見一個人走來,對味辛說道:“□□學會又著人來請了。”味辛睖了一睖道:“我竟忘了。”正是:一夕長談方逞辯,何來俗事阻機鋒。
未知學會來請味辛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