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1 / 2)

那雙清如寒水的眼睛,在他潮濕的眼前漸漸模糊,幻出眉目極其類似的鮮明麵容——年輕的少王爺縱馬搶過他正在仔細端詳的護腕,瞟一眼那上麵並蒂蓮下鴛鴦戲水的精致繡功,放聲大笑:“這麼呆呆地望著出神,一定是嫂夫人做給你的吧……”

他咬牙,揚鞭作勢要打。少王哈哈大笑,扔回護腕,兜馬跑開,遠遠高聲一呼:“放心吧!父王已經為你請旨回朝休整,等這場仗打完,你至少可以回去和嫂子團聚半年啦……”

他一愕,含笑搖頭,默默望了那護腕一眼,珍重帶好。他出身將門,是家中長子,父親亦是老安平王手下得力部將,卻在壯年因一場急病過世,而不是象大多數的將軍那樣,馬革裹屍,戰亡疆場。父親臨終前上表朝廷和老王爺,他子承父業,立誌要以戰功封妻蔭子,光耀門楣。邊疆烽火剛起,他就主動請旨,隨老王爺和少主一起來到了塞外。

彼時匈奴南侵甚急,屢屢進犯邊境,燒殺搶掠。邊城將士個個輪值守望烽燧,夜夜難以安臥。他和少主常常身被甲胄,通宿睡在城門之上。塞外苦寒。往往一夜醒來,身骨酸痛不已。家中新婚兩年的妻子極是賢惠,聞此後忙忙為他趕做了背甲護膝護腕,囑人萬裏送來,隨來的還有他已獲麟兒的喜訊。老王少主聞訊都為他高興不已。此刻他才知道,老安平王還特特因此為他請旨朝廷,要允他回朝探望家人些時日。

心中驚喜難言。一帶馬,他追上少主,並肩急馳。半個時辰前有探兵來報,說見有一隊匈奴人在此處出沒。那時正是秋高馬肥的日子,匈奴人時時犯邊,卻往往在漢軍甫一趕到時就轉身撤退。他們馬術極精,轉眼間就消失在大漠深處,屢屢讓人無可奈何。他和少主都正是年青氣盛,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此時遙遙望見一隊煙塵自西南方遠遠騰起,大喜之下,縱馬急追。

匈奴人素來狡猾,為防他們見到己方人多而不戰先逃,兩人在追敵前已經謀劃好,由他帶小股人馬,先追上敵騎後略做抵抗,佯裝不敵,誘敵入少主事先步好的埋伏圈中,一舉殲之。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他追上了匈奴人的騎兵,略一交戰後轉身佯敗。曆來匈奴人持勇好鬥,遇到敗兵決無不追的道理。但此次不知為何,匈奴騎兵在離包圍圈數裏外止步,狐疑不前。他回頭,隱隱能看到為首的兩個頭領在不停爭執。年長的指手畫腳,一力要往前,另外一個頭領雖年輕,神情氣度卻隱隱有王者風範。遠遠的隻看見那個年輕人在不停搖頭,顯然是對己方的撤退起了懷疑,堅決執意不肯帶兵深入。

他皺眉,略一思忖,引弓張弦,箭如飛羽,直朝那個年輕的頭領射去。那人反應極是敏捷,舉刀格開兩箭,第三箭卻正中馬頭,生生將他摔下馬來。那人從地上跳起,終於大怒,搶過隨從的一匹馬,一馬當先,率先向這邊衝來。

他手上的長弓又引,定定瞄準縱馬而來的那人。那人騎術極是了得,竟然在急馳的馬上也能穩穩地引弓搭箭。兩人目光對峙片刻,幾乎是同時放出弦上待發之箭。海冬青黑羽和鴿尾白羽在空中飄搖一瞬,箭尖相撞,濺出一簇火花。

遙遙相望的兩人都是一震,眼睛中不約而同,都有了驚歎的神色。他清楚自己弓箭的工夫,軍中直可稱為第一人。曾經有次深夜醉酒,路經暗林,風動林聲簌簌,使人誤以為虎來,他趁醉引弓,往聲動處急射。次日清晨兵士聞訊去尋,未見老虎,卻看見他的白羽生生半沒入一塊巨石中,費勁力氣也拔不出來。

就是那麼一楞的工夫,身後一聲驚叫,少主的馬轉眼間已橫在他身側,手中長刀急舞,卻還是被那枝本是射向他的冷箭射中,晃了一晃,從馬上直摔下來。

他大急,幾乎是還在遲疑究竟該先下馬查看少主傷勢,還是該回身射還那個放冷箭的匈奴人的瞬間,地上的少主已經翻身半跪而起,手中長箭挾一聲冷冷呼嘯,劈頭將那個正在得意狂笑的匈奴人射死在馬下。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那天少主射殺的,是匈奴的右穀蠡王,莫皋牙斯。

而在那時那刻,雙方都已經紅了眼睛。少主左肋中箭,在支撐著射完那箭後終於倒地,被手下人搶護回去。匈奴人則是完全沒了退路,轉身怒吼著衝殺回來。

那是一場激烈的慘戰。匈奴人雖然身陷重圍,仍然狠鬥不已。直到弓箭漸盡,人馬俱疲。那個領頭的年輕人眼見大勢已去,紅著眼睛揮舞著手中的長刀,居然在人群中漸漸殺出一條了血路。他縱馬高坡,遙遙望著那人漸漸要往漠中遁去,冷冷一笑,眯起眼睛,引弓瞄準那個盔歪甲亂的身影。而那人忽然在那時一抬頭,正看到穩穩瞄準自己的黝黑的箭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