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牡丹,冷宮中唯獨有一株牡丹,但是五年沒有開過花。
這樣鮮豔美麗的花朵,她又是多久沒有見過了。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她瑟縮的站到了路邊,像個奴婢一樣垂下了腦袋,雙手放在胸前,動作熟稔的,就好像她已經做過幾千次,幾萬次。
金色龍紋的鞋子在眼前佇足的時候,她微微的顫抖了一下,她知道是誰,這個宮裏,隻有一個人能用金絲線繡製的龍紋圖案。
她不由的有些害怕。
“皇上吉祥。”
她跪下身去,因為不敢靠近,所以是往後退了幾步才跪下的,膝蓋落在小道外的泥土上,澆過水的濕土,一下滲入了雙膝,涼意,賜的她膝蓋生疼。
這是在冷宮裏落的病,冷宮天冷了,到了冬天,四麵八方呼嘯著的風,幾乎要將她吞噬。
沒有炭盆,沒有暖爐,甚至要喝上一口熱水,都要向送飯的奴婢百般懇求。
先前照顧她那個總算是好的,還願意給她帶些家裏送的衣裳進來。
可是後來那個年紀小的,人很刻薄,不說衣裳,連內務府發了棉被都要克扣下,一床黑漆漆的被子,幾件破敗的衣裳,她身上的每處關節,濕了冷水或者到了天冷,都疼的如同螞蟻啃噬一樣。
如今跪在潮濕的春夜的濕土上,冰冷的水滲入了雙膝,隱隱作痛,她咬了壓根,肩膀壓的很低,腦袋幾乎要磕到地上。
“起來!”
他發了令,她誠惶誠恐的起身,膝蓋上的痛楚,讓她一下沒站穩。
他依舊是本能的伸出手,她一把抓住的,卻是身後牡丹花的花枝,聽得到花枝折斷的聲音,看到了他眼眸裏閃過的不悅。
她惶恐垂首:“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隻是……”
“你以為朕會為了一支牡丹花責罵你嗎?”
“臣妾……”
“紫霞!”他已經有多久沒有這樣稱呼過她了?
久到,她早就遺忘。
她沒出聲,心底發慌。
以前他的親昵會讓她洋洋得意,如今他這樣親昵的稱呼,卻隻讓她惴惴不安。
“剛才綠妃跳的舞,沒有你當年跳的好。”
她一怔,他還記得。
可是,她已經不敢傲嬌了。
“多謝皇上誇獎。”
她受寵若驚的語氣,讓他不悅,如果是以前那個她,不是該抬起頭理所當然道:“那是當然,我跳的舞,天下無雙。”
“你過來!”
她抱著披風,一步步小心的過去,他的手,忽然一把攀住了她的肩膀,將她拉到了他的懷中:“你知道朕為何要赦免你?”
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隻壓迫的她心髒無法跳動,她想逃開,這樣的懷抱,不是她承的起的。
他將她捧上天,又將她踩入地底下,她的人生可能沒有再多一個五年可以在冷宮中煎熬,皇後的警告,如同羅刹令一樣在耳畔聲聲響起。
“如果你膽敢再勾引皇上,本宮有一千個法子讓你再進去。”
是的,當年,皇後不惜放出那樣的謠言,說她為了爭寵,在背後責罵皇後就會個養不住孩子的女人。
皇後很會抓時機,抓在皇上最為疼惜她,皇上正經曆著喪子之痛的時候放出這等謠言。
她一直想要取而代之的女人,其實到底,她還是輸了。
她輸的,不是手段,手段她也有大把,爭寵,鬥豔,她從來不輸。
她輸的,是她太高估了泓燁的愛,當年她固執的以為,那應該是愛的東西。
她,再也輸不起了,如果再進去,或許想要見到家人,隻有黃泉道上相會了。
“臣妾不知。”
她小心翼翼的往後退,卻在稍微離開了一點距離後,又被他拉入了懷中。
“那是因為,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敢像你那麼狂妄自大,可是現在的你,讓朕無趣極了,還不如把你重新送進去。”
分明的,感覺到了她的身子一陣瑟縮。
他眉心一緊,不耐煩的一把推開了她。
“見著你,就讓朕生厭,所以,以後隻要有朕出現的地方,都不許你出現。”
不會痛了,果然,心已經不會痛了。
他說出這樣傷人的話,她卻連一絲難過也沒有了。
“見著你,就讓朕生厭,所以,以後隻要有朕出現的地方,都不許你出現。請使用http://www.guanHuaju.coM訪問本站。”
不會痛了,果然,心已經不會痛了。
他說出這樣傷人的話,居然可以淡然的接受了。
她低眉垂首,諾諾應:“是,臣妾謹記。”
那樣的溫順甚至怯懦的回答,讓他更為煩躁,俊逸的容顏上,落了十分的不悅,終於再也不願意同她說一句話,轉身而去。
他總算是走了,一顆惴惴的心,也總算安了下來。
夜涼如水,膝蓋痛楚的站不住,她治好走到邊上一盞石燈,輕扶石臂,辦蹲下身,她用力的搓熱雙手,然後熨帖在疼痛冰冷的雙膝上。
這腿疾是越發的嚴重了,大約是好不起來了。
每每痛到極致的時候,她總用這樣的法子讓疼痛緩和一些。
她再也不是那個嬌寵千金,一星半點的疼痛就可以哀嚎半晌,她也再不是那寵妃驪妃,半丁的不適都讓召喚太醫,讓宮女嬤嬤們伺候個滿屋。
如今的她,早已經學會了忍耐,也學會了如何舔舐那痛楚的傷口。
搓揉了半晌,總算膝蓋舒服了一些,再起身,卻赫然發現他居然並未走遠,而是站在三丈開外的陰影裏,雖看不清他的容顏,但是那雙的昏黃燈光下的金絲龍紋鞋,卻讓她惶恐的再度跪了下去。
“皇上,臣妾不知道您還在這裏。”
黑暗陰影中,他沒有說話。
她一直跪著,好不容易緩和過來的膝蓋,又痛的劇烈起來。
低眉垂眸一直跪著,她的姿態,卑微到了塵土裏。
黑暗中的身影,總算有了一些動靜,漸行漸遠。
再從地上起來的時候,站亦有些站不穩,她卻不敢再在這裏多留片刻,他說過,有他出現的地方,都不許她出現。
可是,整個皇宮都是他的,她又何去何從。
*
皇後壽宴結束之後不久,宮裏頭傳開了一個消息,說是綠妃在禦花園遇見了長公主,因為長公主頑皮弄壞了綠妃一隻發簪,綠妃和長公主起了爭執,最後綠妃氣急敗壞的給了長公主一個耳刮子。
多麼相像啊,一如當年。
皇後利用完了死去的王子將她拔出,如今,利用皇上唯一一個活著的孩子,要對付綠妃了嗎?
不出意料,皇上責罰了綠妃,無論綠妃如何的苦求解釋,皇上一應不聽,雖沒講綠妃打入冷宮,卻是連降了幾級,就差貶為奴婢了。
自古帝君多薄情,她用了五年來認識到這句話的真諦。
綠妃,不知道要用幾年。
充其量,無論是當年的她,還是如今的綠妃,都隻是妾,是他的玩寵而已。
吳嬤嬤不曉得還從哪裏得了消息,說是當年她懷孕之際在樹上看到的毛蟲嚇的摔倒從而流了孩子,其實那毛蟲正是公主養著的,至於為何無緣無故會跑到她的棠梨宮來,就不得而知了。
吳嬤嬤的樣子很謹慎,還問她要不要稟報皇上,徹查此事,毛蟲雖然有腳,可是要從公主寢宮爬到棠梨宮,卻也並非易事,早在路上就被人踐踏成了肉泥,更何況因為她很怕毛蟲,所以棠梨宮的樹,除蟲害是最為積極的。
公主嗎?
坐在屋中,下意識的撫上平坦的小腹,曾經,裏頭有一個鮮活的小生命。
可是,誰又還會記得,他差點來到過人世。
恐怕是他的父親,也早就忘記了他的存在過。
畢竟他離開的時候那麼小,小到連身子都還沒成型。
“不用了,吳嬤嬤。”
她是這樣回答吳嬤嬤的。
真要徹查,也不該是現在了。
五年前的她,已經試過一次了不是嗎?她何嚐沒有吵著鬧著要去他徹查此事,可他卻隻給她一個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回答。
五年後的她,又能做什麼?
*
南方的梅雨季,北方也不可避免的下了幾場大雨,她躺在床上,膝蓋疼的無法起身。
吳嬤嬤要去請太醫,卻被她攔住,叫吳嬤嬤豬了兩個忌憚,滾燙裹住步子往膝蓋上揉。
久病成醫,她知道自己的腿疾是治不好的,太醫來了也是枉然,反倒驚動了皇後,以為她以前那種嬌氣病又犯了。
她是再也不敢惹那個人了。
兩個熱雞蛋,揉著敷著,也就沒那麼疼了。
吳嬤嬤坐在床邊,看著她微微蹙眉樣子,沉沉歎息一口。
“娘娘,你何苦如此呢?你這腿病,總要叫太醫來看看才行的,不然隻怕一日會比過一日嚴重,到以後下不來床了那可怎麼辦?”
她莞爾一笑:“治不好的,太醫來了也無非是開一些苦藥,我的腸胃已是不好了,吃不了太苦的東西,回頭白白浪費了珍貴的藥材。”
“娘娘!”
“吳嬤嬤,你再去給我煮兩個熱雞蛋吧,這兩個都冷了,你剝了殼,晚上留著我會吃的。”
“娘娘……”
“吳嬤嬤,你不知道餓肚子的滋味,糟踐糧食,那是最大的罪孽,留著吧。”
吳嬤嬤眼底又是一陣的疼惜。
曾經山珍海味都不屑一顧的娘娘,到底是吃了什麼樣非人的苦頭,身子壞了,腸胃壞了,身上都是觸目驚心的傷口,膝蓋每每碰了冷水或者著了潮氣就疼的抽氣,連一粒米掉到地上都會撿起來吃掉。
到底是什麼樣的折磨。
想著不禁紅了眼眶,身後有個小宮女急匆匆進來通報:“嬤嬤,皇上來了。”
床上的紫霞,也聽到了這聲通報,急著便要下床。
吳嬤嬤忙上前攙扶。
隻是她雙膝方著地,就因為痛楚而一軟,若非有吳嬤嬤纏著,早就整個跌到在了地上。
他進來,看到的正是她柔弱的依附在吳嬤嬤身上的樣子。
一襲白色的寢衣,不施粉黛,不梳粉妝,長發如墨一般披散在肩頭,看到他,忙從吳嬤嬤懷中掙紮起來,一步步怪異的朝他走來,尚未走到他跟前請安,整個人觸不及防的倒了下去。
他伸手去接,這次,身邊除了他的手,再沒有了別的依靠。
他以為她會握住他的手,倒在他的臂彎裏,卻不想她伸手往邊上抓了抓,沒東西可抓,整個人跌坐在了地上。
她惶恐,忙將坐姿調整為跪姿,聲音卑怯:“臣妾給皇上請安。”
“都出去。”他冷喝一聲,麵色涼的幾乎要將人淹沒。
屋裏人趕緊退下。
她依舊跪在地上。
“你就這麼怕朕?”
“……”
她沒有說話。
他低下頭,居高臨下的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她。
“你的腳怎麼了?”
那日在花園就看到她用手捂膝蓋的動作,今日看她的樣子,分明的是腳上有疾,站不穩當。
她諾諾道:“不礙事,隻有天氣不大好。”
“怎麼不請太醫來看看!”
“臣妾自己有法子緩解,就不想去勞動太醫。”
他眉心一緊,伸了手,放到她麵前,不容置喙的命令道:“起來。”
三次,三次拒絕了他的攙扶,她寧可跌到在地上,也不願意觸碰他的手。
他的不悅,顯而易見。
她抬頭,看著麵前的那雙寬厚的大掌。
比起五年前,因為常年握筆而起的老繭更為厚重了,
他掌心的紋路,她曾經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一瞬,或許是她的錯覺,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剛剛擇選進宮,在禦花園中不小心跌了一跤,那一雙溫暖的大掌,就這樣闖進了她的生命。
她抬起頭,那天的陽光很好,暖暖的在他身上蒙了一層金黃的光暈,她有些炫目,那一刻,怦然心動。
她抬起頭,這天的天氣陰雨,他冷漠的臉上,再也見不到當日的溫暖,那一雙大掌,曾是最熟悉的,如今,卻是最陌生的。
她將手放到了他的手心,他手心裏的溫度,明明是熱的,可是卻隻讓她感到徹骨寒冷,迫不及待的想要逃離。
這雙手,給了她天,給了她地,卻也翻了她的天,覆了她的地。
借著這雙手的力道起身後,她就立刻抽回了手,恭恭順順的站在原地。
他走過來,近在咫尺,身上是一陣淡淡的龍誕香,那是他特有的氣息,可如今也成了陌生。
“抬起頭來。”
他命令。
她緩緩的抬頭,目光卻不敢直視那張容顏。
在心裏,這已經是模糊到記憶不起來的一張臉了。
就算這張臉近在眼前,她也懷疑這張臉是否真的曾經在她生命裏,扮演過那麼重要的角色。
“看著朕。”
這也是命令。
她緩緩抬眼,眼神對上他的黑眸,心裏卻出奇的平靜,沒有喜,沒有悲,沒有怒,沒有恨,洗卻了所有的情緒,她靜靜的站在那,靜靜的按著他的命令看著他。
外麵廊簷下,雨聲滴答。
有風過,吹的庭院中的花木颯颯作響。
屋內靜謐的甚至可以聽見兩人的呼吸聲,誰也沒有先說話,誰也沒有先挪開眼神。
許久,當真是過了許久,久到她仰望的脖子都酸疼了,他才終於沉沉歎息一口:“既然出來了,以前怎麼樣的,現在就怎麼樣,太子的事情,朕不會再追究了,你想要什麼,隻管和內務府去說,也不要再吃頭天的冷飯,你的嬤嬤說你的腸胃不太好,禦膳房做的東西稍微油膩一些你就會鬧肚子,既然這樣,下次就吩咐禦膳房送一些清粥小菜來,調理調理腸胃,再讓太醫開幾個方子……”
他在說什麼,她聽不見,那樣的溫情脈脈,一如多年前。
他也是這樣巨細靡漏的關心她的飲食起居乃至一切,她喜歡的顏色,她愛吃的東西,她中意的戲曲,他都如數家珍,可以一一報出來,並命內務府準備的妥妥帖帖,全部按著她的喜好來行事。
因為太過熟悉,她卻承不起這樣的關懷,所以她選擇了聽不見,她的眼神在遊離,她的心和耳朵根本不在他身上。
他說著說著,忽然停了聲音,冷漠道:“朕對你好幾分,你便想開染坊了嗎?”
她緩緩底下頭去:“所請,請皇上不要對臣妾好。”
她已經不再需要了。
他一怔,看著那瘦削清冷的身影,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怔,或許放她出來就是錯的,那個午夜,他不該心血來潮的那樣想念他,他不該因為對她的想念而下那道聖旨,現在看來放她出來,隻會給他添煩。
可是,他又何嚐不是自尋煩惱。
若是將她放在棠梨宮,不管不聞不問,他又哪裏來的這許多的煩惱。
他的腳步,不該不由自主的散步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