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星乃葉相識於全日本都為世界杯瘋狂的二〇〇二年;了解「希望」二字的本質,也是在那個時期。
六月四日,日本代表隊的首戰在埼玉體育館舉行。比利時代表隊的韋莫斯一記倒掛金鉤射門得分,當時小學六年級的我不禁抱頭苦歎:日本果然贏不了嗎?他怎麼能在這種大舞台使出那種射門啊?
然而,隻不過短短的兩分鍾後。
背號十一號的鈴木隆行用腳尖將球踢進球門得分,我忍不住大吼。那一瞬間,胸中存在的是難以言喻的「希望」。
我們的故事就是在隔天開始的。星乃葉是在學期中才轉學過來的學生,經曆了某件事之後,我們變得熟絡起來。
這或許是段與「希望」相距甚遠的故事,但是如果可以,我想把它說完。首先,我必須談談我有點特殊的家庭背景。
逢阪柚希,有著獨特姓氏的我,在一九九〇年出生於山梨縣某個極為一般的中等家庭,排行長男。
在我懂事之前,父母便離婚了,我由父親撫養長大。父親在頗具規模的公司擔任頗為重要的職務,收入也頗為豐厚,但是要一邊工作一邊獨力撫養年幼的兒子,畢竟有困難。
因為工作關係而無法搬回老家的父親做了某種選擇。
父親有個從小學就認識的好友,這個好友——美藏友樹比父親早兩年結婚,買了一間小小的獨棟平房,而且有個比我晚一星期出生的女兒。
母親離開以後,父親便買下美藏家隔壁的空地,蓋了間獨棟平房。友樹叔叔的妻子是個胸襟寬闊的女性,大方表示「柚希就交給我」,白天同時照顧自己的女兒和我。
如此這般,我把友樹叔叔的太太遙阿姨當成親生母親一樣敬愛,和他們的女兒紗雪就像親兄妹一樣,一起長大。
若用一句話形容我的青梅竹馬美藏紗雪,那就是「莫名其妙的女孩」。
幼年時,我們幾乎形影不離;上了幼稚園和小學以後,平日我都是在美藏家吃晚飯,所以一放學就會見麵,紗雪每晚帶她養的狗散步時,也都是由我陪同。
不過,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這麼長,我還是搞不懂紗雪。紗雪大多時候都是麵無表情,偶爾說話時,語調也是毫無抑揚頓挫,給人一種事務性的機械感。不過,她倒不是完全拒人於千裏之外,至少她還挺喜歡每晚和我一起帶狗散步。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陪著紗雪帶她飼養的邊境牧羊犬散步。我們住在位於山間的小都市,抬頭一看就是滿天星鬥。
我拉著狗煉走在前方,飼主紗雪則是一麵悠閑地眺望星空,一麵跟在我身後。我們並未交談,但是這種無所事事的時光讓我感到非常自在,不知是不是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之故?
紗雪飼養的邊境牧羊犬名叫「榕榕」。它剛來美藏家的那一天,一直攀著放在客廳裏的觀賞用榕樹盆栽玩耍,所以遙阿姨替它取了這個名字。一般而言,狗的散步路線是固定的,所以才會產生地盤問題,但是紗雪喜歡隨意改變榕榕的散步路線。
那天也一樣,半途握住狗煉的紗雪大膽地設定了散步路線,我們的行動範圍延伸到學區邊緣。為什麼今天要跑這麼遠?我感到疑惑,但是我很清楚,就算我開口詢問,得到的也隻有「突然想到」或「不為什麼」之類不成答案的回答。然而,在靠近某個轉角時,紗雪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我說道:
「舞原星乃葉的家就在前麵。」
「哦,那個轉學生啊?」
紗雪麵無表情地點頭。
我不知道紗雪為何提起同班同學,卻不由自主地想起舞原星乃葉。
背脊又挺又直;腰部位置高得教人難以相信她和我們一樣是日本人;異常筆挺的鼻梁、細長的眼睛和烏黑筆直的長發。就算是對打扮毫無興趣的男生,也能一眼看出她穿的便服既漂亮又高雅,與鄉下孩子大不相同。
星乃葉引人注意,不光是因為她在學期中才轉學過來。她有股無論男女都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目光的氣質,事實上,我也是看她看得出神的男生之一。
星乃葉是在兩個星期前從新潟的小學轉學過來的,在班上還沒有親密的朋友,不過關於她的傳言,我倒是聽過不少。有人說舞原家是新潟的富豪一族;也有人說她是因為家裏負債累累,無法讓她繼續讀私立小學才轉學過來的。這些真實性和出處都不明的資訊四處流傳著。
「老師叫我拿講義給她。」
今天是星期三,這個禮拜我的確沒看過星乃葉半次。
都已來到目的地才說出自己要送講義,確實很有紗雪的風格,但她幹嘛不早點說?
「那就快拿給她吧,已經要八點了。」
今天是首戰大爆發的德國代表隊的第二戰。正當我遙想著比賽,紗雪從肩上的包包中拿出講義遞給我。
「幹嘛?」
「這是和舞原星乃葉混熟的好機會。」
一時間,我聽不懂紗雪的意思,而且紗雪依舊麵無表情。
她發現我在注意星乃葉?
「莫名其妙,老師是叫你送,當然是你去啊!」
被青梅竹馬看穿心思,讓我覺得很難為情。
紗雪瞥了我的臉一眼,視線垂落到講義上。
「沒關係嗎?」
「嗯。快走吧!」
我推著紗雪的背,彎過轉角,發現了舞原星乃葉。在昏暗街燈的照射下,她帶著可怕的緊繃表情凝視自己的家,手上緊緊握著打火機。
這種時間,她在幹什麼?應該不是要放煙火吧?
星乃葉的腳邊,距離她的鞋子約有三十公分遠的玄關口整個濕答答的。上次下雨是什麼時候的事?至少不是可以立刻想起的最近。不遠處倒著一個紅色的塑膠桶。
「喂,舞原。」
聽到我的呼喚,星乃葉總算發現我們,臉上一陣抽搐。
「別過來!」
她發出慘叫般的叫聲,我停下腳步。
「別過來這邊。」
她再度喃喃說道,我發現她的聲音在發抖。
紗雪朝著星乃葉踏出一步。
「我不是叫你別過來嗎!」
星乃葉叫道,點燃手中的打火機。
我還來不及思考,便拔足疾奔。星乃葉瞪大眼睛,拿起打火機想往地麵點火,但她揮動的力道太猛,火在途中就熄滅。我沒給她再次點火的時間,半是衝撞地撲向她,並搶先撿起從她手中掉落的打火機。
「你幹嘛啊!」
她全力給了回過頭來的我一巴掌,力道強得我幾乎昏倒,但我勉強撐住,抓住她的雙肩。
「放手!」
星乃葉表情凶狠,試圖甩開我的手,但我沒讓她如願。
雖然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可是腦中有某道聲音警告我,不能放開星乃葉。
現在絕不能放開星乃葉——就連當時隻是小學生的我也明白這一點。
我壓住半狂亂地哭叫掙紮的星乃葉,拉她到附近的公園。老實說,我很懷疑她是否會對我說出實情,但是我必須問個清楚。
星乃葉不顧形象也不怕丟臉,在我懷中放聲大哭,不久後,她大概是哭累了,閉上眼睛疲軟無力地倚著我的肩膀。
紗雪並沒對星乃葉表示同情,也沒開口替我幫腔,隻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幕。我不認為紗雪會幫忙,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還來不及整理好思緒,星乃葉便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我。
「你要負責。」
紗雪似乎不感興趣,在一旁眺望星空。
「我沒殺了那家夥,就輪到我被殺。你阻止我,等於是叫我去死。」
「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我至少看得出來,你不是為了好玩而放火。隻要你坦白跟我說,我會幫你的。」
「說得還真好聽。你根本什麼忙都幫不上,少自以為是!」
我很想幫助星乃葉。我並不是居心不良,想趁這個機會博取她的好感,隻是覺得現在的她看起來很可憐,而我身為男人,當然該幫她。
不過,對於我的好意,星乃葉也隻是嗤之以鼻,根本不願意把事情的原委和自己麵臨的問題告訴我。
我們的對話兜了三個圈子之後,紗雪突然拍了拍星乃葉的肩膀。
「一般人不會想放火燒自己的家。」
「幹嘛?你有意見啊?」
「不是。我隻是覺得,既然你已經痛苦到這種地步,不如來我家。」
「啊?」我和星乃葉發出的問號重疊了。
「反正你不能回家吧?那就住我家。」
紗雪並不是憐憫,也不是同情,隻是淡淡地說道。
這句話簡直教人不敢相信是出自紗雪之口。在紗雪家過夜?或許她沒有想太多,但是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啊。
星乃葉一時之間似乎無法相信她所聽見的話語,數度以訝異的視線望向紗雪,但紗雪的表情毫無變化。
麵對紗雪的提議,星乃葉猶豫片刻之後,才帶著仍有遲疑之色的表情,開口問道:
「你是說真的?」
紗雪點了點頭,似乎沒打算多加說明。
「我真的可以住你家?」
「可以。」
「住多久都行?」
「應該行。」
「我沒錢喔?」
「沒關係。」
我揮手製止星乃葉繼續連珠炮似地發問。
「喂,紗雪,你可以自作主張嗎?」
「我媽不會反對這種事情,而且隻要我媽答應,我爸無法推翻她的決定。」
哎,你家的確是這樣。
「謝謝!」
星乃葉淚水盈眶,緊握紗雪的雙手。星乃葉的力道似乎很強,紗雪忍不住皺起眉頭,但星乃葉完全沒發現。
「我去拿行李,你等我一下。一定要等我喔!」
星乃葉露出泫然欲泣的笑臉叮嚀過後,才跑步離去。
我們三人的故事就是從這一夜開始的。
星乃葉愛上我的溫柔時,我們隻是小學六年級生。
這是個星星的故事。描述孩提時代的我們,如何用盡棉薄之力保護不容踐踏的事物。
2
見女兒突然帶同學回家,遙阿姨雖然驚訝,還是讓星乃葉進了客廳。紗雪懇求母親讓星乃葉住下來,但是大人們怎麼可能在不知原委的情況下收留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學女生。
友樹叔叔和我爸交互詢問,可是星乃葉堅持不吐露原因,和在公園時一樣,對話隻是不斷原地打轉,不過,聰明的遙阿姨發現一個事實。
遙阿姨突然抓住星乃葉的左臂,下一瞬間,星乃葉吐出呻吟般的痛苦氣息,臉上也浮現苦悶之色。
「你能跟我去浴室一下嗎?」
聽了遙阿姨的話,星乃葉用力地搖頭,嘴巴固執地緊閉著。遙阿姨溫柔地將手放在星乃葉的頭上,說道:
「別擔心,我是站在你這邊的,跟我說吧。」
星乃葉瞪著遙阿姨,遙阿姨依然麵帶微笑,用包容一切的慈愛視線看著她。
「來,走吧。」
遙阿姨又說一次,星乃葉這才死心地點了點頭。
我完全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見兩人走向洗手間。
「……或許是家暴。」
友樹叔叔喃喃說道,我爸也讚同他的說法,歎了口長長的氣。
「什麼是家暴?」
大人沒回答我的問題,隻是搖了搖頭。數個月之後,我才從星乃葉本人口中得知來龍去脈。
那一晚,星乃葉家中隻有她繼母一人。
星乃葉企圖放火燒死醉得不省人事的繼母——光用這句話描述,星乃葉的人格會受到質疑,為了替她說句公道話,我要稍微說明一下她的家庭背景。
星乃葉的家族舞原家是名門望族,在戰前的東日本有著龐大的經濟影響力;雖然戰後因為財閥解體而勢力大減,但現在依然是北信越地方的知名望族。不過,在山梨縣出生長大的小學生當然沒聽過她家的來頭,頂多覺得她是個比其他女生時髦、穿的洋裝也比較漂亮的千金小姐而已。
星乃葉的親生母親在她幼稚園時病死了,之後,星乃葉一直和父親相依為命。
這樣的家庭背景引起我好一陣子的共鳴,不過,先不管這個。總之,一年前,星乃葉的父親決定再婚。她的繼母美津子來到家裏的那一天,星乃葉的惡夢開始了。
星乃葉的父親舞原慧鬥是個貶意上的標準「好人」,極端不擅於看穿他人的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