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最怕的,就是柚希瞞著紗雪他們去找星乃葉。
琉生指點紗雪預先設下防線,紗雪便以自己有東西忘記歸還星乃葉,以及不知該怎麼去上越市為由,要求柚希去找星乃葉時也帶自己一起去。柚希二話不說便答應了,因此最大的隱憂暫時得以解除。
閱讀柚希的來信時,紗雪偶爾會突然搞不清楚自己是誰。
紗雪一直很向往星乃葉的美貌及有話直說的性格,也一直很羨慕星乃葉能夠成為柚希的女朋友。閱讀來信時,思考該怎麼回信給柚希時,美藏紗雪就是舞原星乃葉。在這些時候,星乃葉的確活在紗雪心中,持續呼吸。
在萬裏無雲、滿天星鬥的夜空下,寂寥的痛楚在心中蔓延。
柚希深愛的是星乃葉,並不是每天和他見麵的紗雪。透過信件傾聽柚希心事和撰寫情話的都是紗雪,但是無論她如何深愛柚希,她的愛絕無法得到回報。空虛的心靈有時會在胸口散布荒涼感,但紗雪依然貫徹這個謊言。
9
星乃葉的慘劇發生後,已經過了兩年多,但謊言仍未露出破綻,持續進行著。
有時,罪惡感和沒有保障的未來幾乎擊潰紗雪的心。即使如此,紗雪能做的,隻有相信星乃葉總有一天會醒來,並繼續撒謊。
國中畢業時期將近,紗雪必須決定自己的出路。
縣內的任何一所公立高中她都能上,但是她根本無須煩惱,因為她隻要和柚希選擇同一所高中就行了。
升上高中之後,柚希可會繼續愛著星乃葉?
入學典禮上,看著周圍成熟的學生們,不安的念頭在紗雪的心中打轉。每個年級的人數也和國中、小學時不同。放榜後,父母買給他們的手機——這個小小的機械,一定會把柚希和其他人緊密地聯結起來。
上高中後,紗雪和柚希分到不同的班級,隻有藝術選修科目是在同一間教室上課。紗雪仗著自己擁有無人注意的稀薄存在感,總是凝視著柚希,因此很快便察覺到那個女人的存在。
上美術課時,那個高個子的女人總是和柚希開開心心地聊天。紗雪趁著上課前確認了座位表,得知那個女人名叫水村玲香。
有人喜歡上柚希,並沒有什麼好不可思議的,紗雪也無權責怪對方。不過,現在柚希的女朋友是星乃葉。
星乃葉離開山梨,截至今年夏天已滿三年。柚希現在對星乃葉的愛有多強烈?光靠書信往來,隻能知道表層的感情。柚希不是個把「我愛你」輕易掛在嘴邊的男人,就算在信裏也一樣。
莫非他正在那個女人和星乃葉之間猶豫不決?湧上心頭的不安與日俱增。
紗雪瞞著琉生擬定一個計劃。她決定以星乃葉的名義約柚希黃金周在東京見麵,窺探柚希的反應。去東京得搭兩個小時的電車,如果柚希已經被那個叫水村的女人吸引,他應該會遲疑。即使隻能相聚片刻,柚希還是會赴星乃葉的約嗎?
收到星乃葉的來信當晚,柚希顯然樂不可支。他裝作是因為電視節目而笑,從晚餐前就一直笑容滿麵。
吃完晚餐,遙去洗澡之後。
「紗雪,黃金周你有沒有空?」
柚希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開口詢問。
「問這個幹嘛?」
「你有空吧?」
「……有是有。」
「要不要陪我去一趟東京?」
柚希將視線移向電視,其實節目內容根本沒進到他的腦子裏。
「我們去找星乃葉吧。」
紗雪一看就知道他是故作平靜。
「……好久沒見了。」
「是啊。你之前不是說有東西要還給她嗎?機會難得,我帶你一起去吧。」
柚希的表情和他充滿男子氣概的口吻正好相反,笑得合不攏嘴。看他樂成這副德行,紗雪不禁覺得自己的不安實在很傻。
「可是,去東京很花時間耶。沒關係嗎?」
「好不容易能和星乃葉見麵,那麼點時間算什麼?啊,好久沒和她見麵了。最近她都沒寄照片來,她應該也變了很多吧?」
「你的身高已經追過她了。」
國三時,柚希急遠長高,現在已經超過一百七十公分。
「沒錯,這是重點,因為這是以前我身為男友麵子最掛不住的一點。這三年沒白等,老實說,俯視她是我藏在心中的夢想。」
「你說這種小家子氣的話,小心星乃葉討厭你喔。」
「別計較這些小事了。啊,這件事別跟我爸他們說。要是被他們知道,一定又要取笑我。」
「我知道,我會保密的。」
一切都是謊言。
胸口因為數不清的糾葛而疼痛。
對不起,今天早上星乃葉打電話給我,說她不能參加婚禮了,所以約在東京見麵的事也要取消——紗雪原本想在看完柚希的反應之後立刻中止計劃,但柚希實在笑得太沒防備、太開心,他的微笑幸福得教人哀傷,因此紗雪開不了口。
前往東京的電車中,看著眉飛色舞的柚希,紗雪滿懷罪惡感。每當她附和開心談論星乃葉的柚希,胸口便如千刀萬剮一般疼痛。
她明明想好好對待柚希,為什麼撒這種謊欺騙他?
雖然遭自我厭惡感侵襲,但紗雪現在騎虎難下。抵達東京時,她的腦中盡是後悔,可是她隻能繼續撒謊。
星乃葉並未赴約。
距離約定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即使已超過事先告知的時限,柚希依然沒離開原地半步。他沉著臉不發一語,隻是一味等待星乃葉。
又過了一、兩個小時,天色漸漸昏暗,紗雪發現包包裏的手機在震動。平時紗雪沒有和其他人即時通話的必要性,所以手機總是調成震動模式。
電話是琉生打來的。這種時候他打電話來做什麼?
紗雪已經在柚希麵前拿出手機,若是不接聽電話,未免顯得不自然,因此她離開長椅,按下通話鍵。
『你終於接聽啦。』
「什麼事?有話快說。」
『我打過好幾次電話,你都沒接,我想知道現在怎麼了?』
紗雪並未把這次的計劃告訴琉生。
「什麼怎麼了?」
『星乃葉不會來赴約吧?』
紗雪感覺到氣血往腦門直衝。琉生怎麼知道這件事……?
「……柚希跟你說的?」
『他從不對其他人提起星乃葉的事,這一點你最清楚吧?』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柚希的回信我每次都看過。很抱歉,我的人還沒好到那種地步。我幫你是為了把你追到手,不能當個懵懵懂懂的局外人。』
「別鬧了。」
『這不是在胡鬧。就算我做的事再肮髒,你應該也能理解,對吧?』
「我要掛斷了。」
『沒有我的協助,你是無法繼續冒充星乃葉的。』
「……等我回去以後再打電話給你,現在先……」
『好吧。哎,你多加油。』
琉生是個狡猾的男人——現在這一瞬間,紗雪認清了這個事實。
正如同琉生所言,紗雪能夠理解琉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心態,而且她完全沒資格責備琉生。說來可恨,冒充星乃葉的自己和偷看信件的琉生根本是一丘之貉。
在回家後的電話中,紗雪得知琉生所用的手法。
琉生瞞著紗雪,交代打工的大學生另一件工作——將逢阪柚希的來信以快遞寄給琉生。琉生拆封並拷貝信件內容後,又裝入另一個信封,貼上用電腦製作的收件人貼紙,寄還給大學生,讓信封蓋上郵戳之後,再叫大學生寄回給自己,並親手轉交給紗雪。
紗雪是靠著信封是否拆封及郵戳來判斷大學生和琉生有無偷看信件,就這點而言,琉生可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這個秘密還揭開另一個事實。紗雪原本以為,柚希收到星乃葉名義的來信後,大多隔一個禮拜,打工的大學生才會收到回信。換句話說,她原以為柚希花了幾天才寫好回信,其實柚希一收到信便立刻寫好回信寄出了。
柚希的愛很深。紗雪凝視著等待星乃葉的柚希時,體認到這個事實。這個事實稍微寬慰了紗雪的心靈。
沒問題,在星乃葉醒來之前,柚希會繼續等下去的,他會繼續愛著星乃葉。紗雪恨不得立刻把這件事告訴星乃葉。
如果知道情書被朋友看過,換成是柚希以外的人也會生氣吧,而且氣過之後,一定會大受傷害。撒謊的人是紗雪,但她不想傷害柚希。為了盡可能保護柚希的尊嚴,紗雪拜托琉生:「我寫的信可以給你看,但是我希望你別再看柚希的回信。」
琉生不情不願地答應了。自此以來,紗雪每次都會寫兩封信,一封是寄給柚希的信,一封是寫給琉生看的假信。
謊言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即使如此,這就是紗雪的生存之道。
10
冒充星乃葉的兩年間,紗雪一直懷抱著不安,擔心這種破綻百出的謊言不可能永遠管用,不過,柚希對於不能和星乃葉見麵之事一直沒有起疑,紗雪和琉生撒的謊似乎並未露出馬腳,比想象中還要順利地持續下去。沒錯,直到去東京旅行之前都是如此。
高中一年級的六月,紗雪感到一陣混亂。
紗雪沒參加社團,但不是一放學就立刻回家。
先去學校的圖書室借閱「每日一書」,再前往藝術大樓四樓,眺望在球場上踢球的柚希,這是紗雪每天的例行工作。
進入體育祭準備期,前往圖書室後的下一個目的地改變了。柚希負責繪製看板,而看板工作區位於技擊場,紗雪不用移動,從圖書室二樓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紗雪每天都躲在窗簾後凝視柚希工作,因此輕而易舉地察覺到他們的變化。
柚希和水村玲香的距離比一個月前更加縮短。目睹兩人有說有笑,紗雪懷抱的是一種近似混亂的微小憤怒。
如果隻是那個女人單方麵地接近柚希,那沒什麼好擔心的。琉生曾告訴紗雪,國中時柚希也被班上的女生告白過,但當時他毫不猶豫地拒絕對方。可是,這次的情況和國中時有些——不,是大不相同。柚希不覺得困擾,他看起來甚至很開心。
紗雪想到某個可能性,恐懼湧上心頭。莫非那趟東京之行,讓柚希對他和星乃葉之間的往來起疑?柚希如果得知一切,應該不會默不作聲,所以紗雪認為他還不知道真相,但無論如何,這終究是個隨時可能被揭穿的膚淺謊言。
一個月前,星乃葉沒前往東京赴約的理由——紗雪一直沒有寫信跟柚希解釋,因為她想不出合理的借口。無論再怎麼解釋,爽約的行徑都會降低星乃葉在柚希心中的評價。這是對星乃葉的背信行為。
星乃葉沒赴約,柚希生氣是當然的,可是,紗雪無法容忍柚希因為這個理由親近其他女人。
紗雪想起星乃葉的信。
『雖然我要搬去很遠的地方,但是我絕對不準柚希花心。紗雪,拜托你,絕對別讓其他女人靠近柚希。』
這正是星乃葉提防擔憂的事態。紗雪必須代替不在此地的星乃葉,守住柚希對星乃葉的愛。這是她的職責,也是她在這裏的意義。
紗雪在腳踏車棚等候兩人。
「……星乃葉會哭的。」
對柚希說完這句話後,紗雪一方麵因為守住對星乃葉的承諾而鬆一口氣,另一方麵卻又懷抱著莫大的罪惡感。為了保護她最重視的星乃葉,她必須對她最愛的柚希繼續說謊。
這樣的自己獲得原諒的日子會到來嗎?
隻要她繼續說謊,星乃葉就會醒來嗎?
之後,紗雪去警告水村玲香。
紗雪拆散了他們倆。
紗雪還沒想出星乃葉沒去東京赴約的理由,新的問題又來了——柚希打算利用暑假去找星乃葉。一旦柚希前往新潟,所有謊言都會被揭穿。
紗雪找琉生商量,琉生又擬定一個新計劃。
琉生有個社團學長要去芝加哥的大學留學,琉生想拜托他協助,佯裝成星乃葉搬去芝加哥。星乃葉去了美國,柚希就無法輕易去找她。
紗雪又想起柚希曾說過的話。
『你也知道,如果有手機,隨時都可以傳簡訊聯絡。該怎麼說呢?我隻是在想,原來也有這種不起眼的幸福啊。』
紗雪並未打算停止通信,不過,如果以搬到美國為由,開始改用電子郵件通信,或許是個好主意。
美國和日本有時差,星乃葉又是個機械白癡,就算無法即時通訊,柚希也不會起疑;而且利用電子郵件,可以用比書信更高的頻率和柚希通信。
如此一來,柚希會覺得星乃葉和他的距離變近了,也不用擔心琉生偷看信件內容。
黃金周事件的兩個月後,七月初,紗雪收到柚希的來信,並用她取得的免費電子信箱回信給柚希。
11
事情是發生在高中一年級那年的暑假,來得毫無預警。
晚上,紗雪在自己的房裏讀書時,母親遙突然敲門入內。平時父母鮮少進紗雪的房間。
「什麼事?」
從遙的表情看不出她的心思。
紗雪從以前就拿母親沒轍。紗雪和父親維持著不過度幹涉彼此的良好關係,但是她的心中對遙總是懷有小小的恐懼。
母親有包容力、有智慧,又懂得察言觀色,但是她不多話,就算察覺到什麼,隻要是不該說的話,她都會吞下去。
每當遙用溫和的眼神凝視紗雪時,紗雪總是忍不住神經緊繃,而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母親對自己了解多少?母親在父親麵前總是附和父親,說女兒沉默寡言,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麼,但其實這個人……
「你在看什麼書?」
紗雪舉起她正在看的書,讓母親看書背。
那是暢銷兒童文學的譯本,紗雪很喜歡這個係列,但是覺得譯名品味欠佳,不想說出口。
「好看嗎?」
「普普通通。」
「是嗎?很好啊。」
對紗雪而言,「普普通通」是接近最高級的讚美詞,母親似乎也心知肚明。
「有什麼事?」
紗雪把手指放在童書中,暫時闔上書。
「沒事不能來你的房間?」
「別說那種試探我的話。如果沒事,媽不會來我的房間。」
母親環顧房間一周之後,用溫和的聲音說道:
「星乃葉的事,你跟柚希說了嗎?」
紗雪的背部凍結了。
母親是明知故問,她就是這種人。
「……問這個幹嘛?」
「昨晚我和健一談起這件事,但是他居然完全不知道星乃葉發生什麼事。」
終於來了——紗雪如此暗想。
用紙糊成的謊言,能夠撐上三年,已經是奇跡。
對母親撒謊沒有任何意義。紗雪死了心,說出實情。
「我還沒跟柚希和逢阪叔叔說。」
「這樣啊。」
打從出生以來,父母頂多嘮叨紗雪幾句,從來沒真正責罵過她。這次母親會怎麼責備她?
遙凝視著紗雪,似乎在思索什麼。紗雪已經做好覺悟,但母親的斥責遲遲沒有開始。
紗雪輕輕抽出夾在童書裏的手指。
「媽,你跟逢阪叔叔說明星乃葉的事了嗎?」
紗雪承受不住沉默的壓力,開口問道。
「當然啊,怎麼能不說呢?不過,我已經拜托他在柚希麵前裝作不知情。」
這個回答令紗雪十分意外。
「為什麼?」
紗雪很高興母親這麼做,但是母親難道沒為她的所作所為生氣嗎?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沒說出星乃葉發生的事,不過,你應該不是還沒說,而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吧?」
遙聰慧的眼睛捕捉住紗雪。
「雖然狀況相同,但是意義完全不同。」
紗雪坐在床上,遙則在她的身邊坐下,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你不要緊吧?」
「什麼意思?」
「擁有的事物不多的人,在失去時感受到的痛苦往往比較大。星乃葉發生那種事之後,我們也想過你每天是懷著什麼心情度過的。你什麼都沒說,看起來又不希望別人過問,所以我們才裝作沒發現。」
原來如此,母親不是來斥責她的。
「你們一直很擔心我?」
「是啊,有點不安。不過,就算我叫你跟爸媽商量,你也做不到吧?做不到的事不用勉強去做。你向來不需要我費心,雖然這一點讓我感到有點寂寞,不過,你大致上是個好女兒。」
雖然紗雪不擅長應對這個能夠看透自己內心的人,不過,如果母親對女兒而言是種無法逃避的存在,那麼,或許她該慶幸自己的母親是這個人。
「柚希那方麵你打算怎麼辦?」
「……過一陣子我應該就會說。」
「是啊,這麼做比較好。」
遙站了起來。
「媽,柚希的事交給我處理,我希望爸爸和逢阪叔叔都別跟他說。」
「了解。」
「謝謝。」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也不過問,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遙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心髒一帶。
「不可以自暴自棄喔。人一變得麻木不仁,就什麼事也做不好。」
「我會記住的。」
「還有一件事。你不用存錢去探望星乃葉。你的零用錢用在你自己身上,探病要用的錢我會給你,你需要時跟我說一聲。」
「好。」
聽到紗雪的回答,遙滿意地點頭,一麵握住門把一麵說道:
「我相信你的判斷,你就照你所想的去做吧,不過如果出了問題,可以來找我幫忙。」
今後,就算陷入束手無策的局麵,紗雪八成也不會向任何人求助。但她知道,即使她沒有這麼做的打算,有個可以求助的對象仍是件幸福的事。
12
高一那年的九月底,發生一件紗雪心目中的大事。
柚希在社團活動中受重傷,不得不引退。紗雪知道柚希從小就熱衷足球,打從小學四年級參加社團以來,柚希從未移情別戀,始終踢著那顆「會滾向企圖心較強的人」的足球。
柚希的腳踝複雜性骨折,需要近一年才能痊愈。住院一星期後,柚希拄著拐杖出院,紗雪的生活也從這一天起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
雖然柚希的雙手都拿來撐拐杖,但要背個包包還不成問題。
巴士站離柚希家很近,而且下車地點就在學校前方,所以搭巴士通學其實沒有多大的不便。但是對紗雪而言,幫助柚希是天經地義的事。每天,她幫柚希拿書包,配合他的步調一起上學;放學後,又理所當然地來到柚希的班級,拿著他的書包一起回家。這些日子裏,紗雪有多麼幸福、多麼充實,大概沒人知道吧?和柚希在近得可以聽見呼吸聲的距離並肩行走——這是紗雪夢寐以求的位置。
秋天過了,冷颼颼的冬天來臨。
考試期間,在巴士站等車時,紗雪攤開教科書,和雙手撐著拐杖、騰不出手的柚希一起用功。看在旁人眼裏,他們就像一對情侶。這樣的日子充實了紗雪的心靈。
紗雪首次嚐試棒針編織,製造了好幾個失敗作,最後終於織出一條品質令她滿意的圍巾。
「這是星乃葉送給你的禮物。」
說著,紗雪將圍巾披在柚希像是感到很冷的脖子上。這種連呼出來的氣息都能互相接觸的距離,正是情侶之間的距離,這也使得紗雪察覺到自己真正的心願。
美藏紗雪想變成舞原星乃葉。
柚希受傷的三個月間,紗雪確實成為星乃葉。柚希需要她,感謝她;她占據離柚希最近的位置,為了柚希而活。
思念越來越濃烈,愛越來越深。
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柚希喜歡星乃葉是事實,但是紗雪對柚希的重要性僅次於星乃葉也是事實。如果能夠待在柚希身旁,如果能夠永遠陪伴柚希,就算排在星乃葉之後也無妨。能夠成為重要性僅次於星乃葉的人,已經夠幸福了。
到了六月,柚希開始在影城打工。
紗雪偷偷去看過幾次,在影城打工的女生很多,柚希打起工來不但不見疲態,反而顯得相當充實。他在學校打瞌睡的次數變多,但是從事放學後的活動時卻是精力旺盛、幹勁十足。
見紗雪再度感到不安,琉生又擬定一個新計劃——為了避免柚希轉而注意其他女人,他們找人冒充星乃葉打電話給柚希。他們向琉生帶來的高中學妹簡單地說明事情經過,並讓她練習星乃葉的說話方式,進行準備。
從前星乃葉和柚希交談,本來就是由星乃葉掌握八成的主導權;就算星乃葉一個勁兒自說自話,也不會顯得不自然。
紗雪坐在沙發上,望著突然接到星乃葉的來電而大為困惑的柚希。
她聽得出來,柚希的聲音整整提高一階。
柚希深信通話的對象是星乃葉,毫不懷疑。
話筒傳來的聲音不是星乃葉,為什麼沒發現?如果真的喜歡星乃葉,就該發現啊!明明撒謊的人是自己,紗雪沒資格責備柚希,即使如此,直到短暫的通話結束的那一瞬間,紗雪都一心期盼著:如果柚希真的愛星乃葉,希望他發現通話對象並不是星乃葉。她希望柚希讓她體認到,他非星乃葉不可。然而,紗雪的心願並未實現,計劃完美地落幕。柚希深信那是星乃葉,完全沒有起疑。
接著,過了幾個月。
宛若要懲罰持續說謊的紗雪一般,最壞的消息從天而降。
13
事情發生在高中二年級那年的寒假。
『我有重要的事要對你說,希望你找時間來探望星乃葉。』
年底,紗雪收到星乃葉的父親慧鬥的來信,於是剛過完年便前往星乃葉家。
星乃葉的情況穩定下來之後,治療方式改為在家療養。現在的星乃葉是靠著居家照護和慧鬥的照顧過活。
紗雪常去探望星乃葉,所以慧鬥給她一把備份鑰匙。上次紗雪來訪是十一月的假日,這次是睽違兩個月見到星乃葉。
一月的新潟市冷得驚人,出了車站一看,四周盡是皓皓白雪。
星乃葉的家離慧鬥工作的「櫻塚綜合醫院」隻有三分鍾路程,醫院旁有座名叫大天鵝的氣派體育館。坐在奔馳於下雪城市中的巴士窗邊,紗雪想起三人一起來這座體育館時的事。不知道大家齊眾一堂的日子還會再來嗎?
這幾個月,星乃葉常感染肺炎,聽說這個禮拜才剛出院。沒有意識的星乃葉是這麼拚命地活著,卻一再遭遇不幸。命運究竟要折磨星乃葉到什麼地步才甘心?
每當感染肺炎,星乃葉便得在鬼門關前走一遭,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睽違已久的星乃葉比以前更加消瘦;而在連日陰晦的新潟天候影響下,她的肌膚呈現不健康的白色。
雙頰凹陷、臉變得有點長的星乃葉,已經沒有過去的稚氣,但長長的睫毛和線條優美的鼻梁依然一如往昔。紗雪至今仍然認為星乃葉是這個世上最美麗的人。
即使近似憧憬的稚氣消失,即使那雙眼眸已經不知世事多年,星乃葉的美麗依然沒有褪色。
星乃葉沉睡的床邊豎立著掛有營養劑和抽痰機的點滴架,灰塵和生鏽的鐵管讓人不得不體認到日子已經過了多久。
在星乃葉身邊待了半天後,紗雪和傍晚結束工作回家的慧鬥再次見麵。
慧鬥先感謝紗雪大老遠來探望星乃葉,接著一臉凝重地沉默下來。
他說的要事是什麼?既然星乃葉的狀態沒有改善,應該不會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但是紗雪完全想不出來會是什麼事。
終於下定決心的慧鬥說出的話,糟得遠遠超乎紗雪所預料。
「我想停止星乃葉的維生治療。」
一股難以形容的衝擊襲向紗雪。
麵無表情的慧鬥凝視著窗外。
一早便開始下的雪漸漸化為鵝毛大雪。
「今天回程的新幹線或許不會開了。」
這根本不重要。
「停止植物人的維生治療是違法的。」
四年前星乃葉發生慘劇以後,紗雪讀了十本關於昏睡狀態的書籍。她靠著印象中的知識說出這句話,窺探慧鬥的臉色。
「我想停止施打營養劑。」
紗雪不敢相信她聽到的話語。如果真有命運之神,而祂拿著鐮刀,那麼鐮刀現在鐵定正架在星乃葉的脖子上。
「你是星乃葉的爸爸,卻要殺死星乃葉?」
慧鬥的眼神充滿苦澀,無力地將視線從紗雪身上移開。
「我累了。」
他有氣無力地喃喃說道。
累了?這個男人真的這麼說?
「我好痛苦,必須相信根本不可能醒來的女兒或許會醒來;從早工作到晚,債務卻越來越多。我就像身在蟻穴一樣,永遠沒有得救的一天。」
可是,星乃葉還活著。她相信總有一天奇跡會發生,躺在床上靠著營養劑維生,與肺炎奮戰,活到了現在啊!
「我不想繼續過這種生活。」
不過,星乃葉會死。
這次她真的會死。
一行熱淚滑落,將寒冷正月的一切化為假象。
「……我不要。」
紗雪終於說出這句話。
她從包包中拿出錢包,將回程的交通費用三萬圓放在桌上。
「如果是錢的問題,我會去工作。我願意做任何事來賺錢,請你別放棄星乃葉。」
每說一句話,淚水便奪眶而出。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是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死黨。」
紗雪顫抖著嘴唇,繼續說道:
「求求你,我願意做任何事,請別殺掉星乃葉。」
此時慧鬥露出的表情,紗雪不知該用什麼字眼來形容。
不是同情,不是憐憫,不是困惑,也不是遲疑。慧鬥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又覺得自己必須說些什麼,隻能持續凝視著紗雪。
兩人大約沉默了一小時。
接著……
「對不起……不過,我已經決定了。」
慧鬥細若蚊聲地喃喃說道。
「這個月我就會停止施打營養劑。幫我跟你爸媽說一聲,如果他們想見星乃葉最後一麵,請在這個月過來……」
此時,紗雪確實聽見世界崩塌的聲音。
如果自己能夠代替星乃葉死亡,該有多麼幸福?
紗雪抱著膝蓋坐在新幹線候車室的長椅上,冷得發抖,懷著畏懼之心詛咒命運。
如果命運不能反抗,她寧願不要來到人世。
如果星乃葉和柚希無法幸福,這樣的人生毫無意義。
14
回到家的隔天,紗雪約琉生到家庭餐廳見麵,將所有情感一股腦兒宣泄出來,並要求琉生幫忙打消慧鬥停止施打營養劑的念頭。如果無法說服慧鬥,最後的手段就是檢舉他。
琉生並未反駁,隻是靜靜聆聽。聽完紗雪的一番話後,他溫柔地說道:
「我覺得我們也該體諒一下舞原叔叔的心情。」
紗雪無法相信琉生竟然會說這種話。一直以來,琉生都會幫她實現心願,為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
見琉生的臉上毫無迷惘之色,紗雪放棄說服他,打算起身離去,但琉生用力抓住她的手臂。
「你為什麼對星乃葉這麼盡心盡力?」
「沒有理由。」
沒錯,幫助星乃葉不需要理由。
「我很喜歡你的死心眼。」
「很抱歉,我對你沒感覺。把手放開。既然你不肯幫我,我跟你無話可說。」
然而,即使紗雪試圖甩開琉生的手,琉生仍未放手。
「你有想過舞原叔叔的心情嗎?」
紗雪瞪著琉生。
「我不需要想。」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向來隻為星乃葉和柚希著想,我知道你不重視星乃葉和柚希以外的人,也知道你現在多麼痛苦、多麼不安。」
「那你為什麼不幫我?」
「這是為了你。星乃葉變成那樣之後,打從你決定當她替身的那一天起,你就抹煞了自己。可是,你是美藏紗雪吧?你不必一直當星乃葉的替身。就算你為了自己的幸福著想,也沒人會責怪你。這四年,支持柚希的是誰?不是星乃葉,是你吧?為什麼你不能得到柚希的愛?為什麼你要壓抑自己的感情?你也喜歡柚希吧?從小就喜歡柚希吧?」
紗雪麵無表情地聆聽琉生說話。
「我也不希望星乃葉死,但是現在的星乃葉一麵等待死期來臨,一麵因為肺炎而反複出入院,隻是在受苦而已。如果星乃葉和舞原叔叔能夠解脫,你也能脫離星乃葉的束縛,我覺得這是好事一件。」
「……說完了沒?」
紗雪瞥了用憐憫眼神凝視著自己的琉生一眼。
「如果說完,我要走了。」
紗雪甩開琉生的手,拿起帳單起身離去。
琉生不懂,他根本不明白。
為自己的幸福著想?實現柚希和星乃葉的幸福,就是紗雪期盼的幸福。除了他們倆獲得幸福的未來,紗雪什麼也不要。
離開家庭餐廳後,紗雪前往提款機,將自己戶頭裏的錢全數提領出來。她捂著不斷發疼的胃,毫不遲疑地前往車站。
15
現在隻有她們倆獨處。
隻有從外射入的暮光,照亮這未開燈的房間。
紗雪和星乃葉手牽著手,分享彼此的體溫。
星乃葉的肌膚自得教人忍不住懷疑是不是被雪染色了。紗雪撥開她眼皮上的瀏海,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規律的呼吸告訴紗雪,星乃葉確實還活著,但要以此當作希望的根據,卻又太過渺茫。
如同雕刻一般毫無變化的表情,讓人聯想到星乃葉烏雲密布的未來。
紗雪用雙手握緊星乃葉瘦弱的手,抵住自己的額頭。星乃葉冰冷的指尖奪走紗雪額頭上的熱度。如果能用自己的命交換星乃葉的命,該有多麼幸福?
「……星乃葉。」
紗雪呼喚她的名字。
「快醒來,星乃葉。」
紗雪將強烈的心願化為言語,呼喚著星乃葉。
未能傳遞的言語隨著白色的吐息消失,紗雪好恨自己的無力,恨不得抓起星乃葉的纖細手指勒住自己的脖子。
有人拍了拍紗雪的肩膀。
紗雪猛然抬起頭來,房裏的燈光亮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紗雪的雙手依然牢牢握著星乃葉的手。她在不知不覺間趴在床上睡著了。
紗雪拚命振作朦朧的腦袋瓜,轉過頭去。
站在那兒的是母親遙。
「你怎麼會在這裏……」
母親身後是父親友樹和琉生。
「嶌本把事情跟我說了。」
遙摸了摸紗雪的額頭。
「都變紅了。你用這種姿勢睡覺,一定渾身酸痛吧。」
紗雪撥開母親的手站起來。
「你們是來阻止我的?」
「我們是來看星乃葉的。」
為了道別?紗雪絕不會讓他們得逞。
「我不會讓你們殺了星乃葉。」
紗雪瞪著凝視自己的三人。
「小紗……」
「我絕不會讓你們殺了星乃葉!」
紗雪大叫,哀號般的叫聲震得窗戶喀吱作響。
她拿起床頭櫃上的相框,把角對著母親。
「如果你要殺星乃葉,就算你是我媽,我也不會原諒你!我一定會保護星乃葉!」
「小紗……」
「星乃葉還活著!她還活得好好的!」
遙的雙眼滿是淚水,她緊緊抱住紗雪。
「小紗……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你幹嘛道歉!沒有錯道什麼歉!我最討厭你這一點!討厭你的正確!你不用正確,隻要站在我這邊就好!和我一起保護星乃葉!」
紗雪哭叫著,遙也一麵哭泣,一麵緊緊抱著紗雪。
「對不起……小紗……星乃葉……對不起……」
「我叫你不要道歉!」
被緊緊抱住的紗雪,用使不上力的拳頭敲打遙的背部。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柚希喜歡的一直是星乃葉,不是我!我代替她死掉就好了!星乃葉不能死!」
男人們都杵在原地。
隻有紗雪和遙兩人的抽泣聲響徹室內。
即使再怎麼大叫、再怎麼哀歎,未來也不會改變;即使自己再怎麼抵抗,星乃葉的維生治療都將在這個月停止,這一點紗雪很清楚。
這是無謂的抵抗。連她唯一期盼的未來都無法實現。
自己就是這種如螻蟻般渺小的人類。
「……美藏。」
琉生呼喚她的名字。
紗雪用哭得又紅又腫的雙眼看著琉生,隻見他指著床鋪。
「動了。」
紗雪想著這句話的主詞是什麼。她還來不及導出結論——
「星乃葉的手指動了。」
紗雪連忙轉向床鋪。
剛才紗雪緊握的星乃葉左手食指的確上下晃動著,宛若在撫摸床單一般。
「星乃葉!」
慘叫般的話語從喉嚨衝出來,紗雪雙手抱著星乃葉的手指並緊緊握住。當她用額頭抵著星乃葉的手祈禱之時——
「唔……唔唔……」
星乃葉的呻吟聲傳入耳中。
紗雪猛然抬起頭來望著星乃葉,隻見她的臉宛若生起床氣的幼兒一般微微扭曲,接著,她的眼皮緩緩地睜開。
16
陷入昏睡狀態以後,過了四年又四個月。
紗雪為了保護死黨而怒吼的那一晚,舞原星乃葉醒來了。
星乃葉的後遺症究竟算輕微或該哀歎,紗雪不明白,不過,有一件事是無庸置疑的,就是恢複意識的星乃葉已和從前不一樣。
起先,每個人都以為星乃葉是喪失記憶,但是星乃葉不但不認得自己,也不會說話。她有時低喃,有時嚎啕大哭,可見得不是發不出聲音,但她就是無法和人交談。
做過腦部核磁共振檢查後,依然無法解釋星乃葉的症狀,也未能找出治療她的方法。
或許用「行為退化」這個字眼來形容最為貼切吧。星乃葉忘了一切,也忘了言語該怎麼說,一舉一動活脫是個巨大的幼兒。
人類的腦子會發生什麼狀況很難說,別放棄希望——護理師如此安慰他們。
「我想,星乃葉小姐應該永遠無法恢複為從前的她。」
星乃葉醒來幾個月後,主治醫師根據她的複原狀況如此斷定。星乃葉雖然撿回一條命,卻付出過去的自己做為代價。
星乃葉能夠醒來,純屬僥幸。然而,慧鬥不能丟下與幼兒無異的星乃葉外出工作,所以他隻好換工作。
在醫院的介紹之下,他在東京找了份能在家做的工作,父女倆一起移居東京。
和星乃葉之間的物理距離縮短後,每到假日,紗雪都會去探望星乃葉。剛醒來時,星乃葉連紗雪和慧鬥都不認得:但漸漸地,她變得能夠辨認他們,每次看到紗雪都會露出笑容。
星乃葉醒來半年後,她已經能夠扶著東西站立,並天真無邪地對各種事物展露好奇心。她的精神麵也開始一點一點地成長。
每次去探望星乃葉,紗雪都會溫柔地抱住她。雖然星乃葉比紗雪高大,但紗雪常常一回過神來,便發現星乃葉在自己的懷中睡著了。
紗雪仍舊對柚希撒謊。
星乃葉醒了,事態卻迎向意外的結局。星乃葉並沒有回到為了她而持續上演的謊言舞台上。
抱著對柚希的罪惡感而持續犯的罪,全都是徒勞無功嗎?這個問題的答案,紗雪不知道。星乃葉醒了,而她的症狀也有了結論,或許繼續撒謊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或許紗雪現在該立刻向柚希賠罪,伸出左右臉頰讓他掌嘴。然而,紗雪仍然感到迷惘。
星乃葉的精神狀態雖然回到幼兒期,但是這幾個月以來,她的確有所成長。就像幼兒逐漸習得在人群中生活所需的社會性一般,星乃葉也緩慢但確實地成長。
「星乃葉小姐的成長大概和幼兒一樣。不過,她能夠恢複正常到什麼程度,還是未知數。」
主治醫師的這句話可說是一針見血。
星乃葉的身體不過半年就痊愈,卻直到出院幾個月後才能走路。她還不太會說話,不過已經能夠靠著哭笑表達自己的意誌。
『紗雪,我希望我在柚希麵前,能夠永遠保持美麗,也希望他永遠都覺得我很可愛。』
國一那年的夏天,在別離的夜晚收下的那封信中,星乃葉這麼寫著。星乃葉會希望柚希看見這樣的自己嗎?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連廁所都無法一個人上——這樣的現狀,星乃葉絕不會希望讓她最愛的柚希看見。主治醫師說,星乃葉能夠恢複正常到什麼程度仍是未知數,不過現在星乃葉確實在成長,所以紗雪希望再多等一陣子。
等星乃葉恢複到看見柚希時能分辨出他是男生的地步,再讓他們見麵吧。
紗雪和琉生送了些衣服和小飾品給星乃葉,在附近的公園或比較漂亮的地方拍照,並把照片附在信中寄給柚希。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紗雪在公園的花圃裏發現滿天星,她告訴琉生這是星乃葉最喜歡的花,琉生則告訴她這種花的英文名稱。
「Baby's
breath」。
這是個令人讚歎的美麗名字,但是星乃葉喜歡滿天星的事實,卻像是在暗示這種未來一般,教紗雪忍不住感傷。
星乃葉現在過得很好。
不可以忘記她喔!
當柚希開心展示星乃葉以滿天星為背景微笑的照片,紗雪隻能拚命忍住快奪眶而出的淚水。
在柚希手中微笑的星乃葉非常美麗。
紗雪留長發、買粉紅色手機、使用紅色發飾,都是在模仿星乃葉。
她最喜歡的星乃葉現在已經會笑了。
她所向往的兩人未來,也逐漸接近了。
升上高中三年級,柚希打算報考神奈川的私立大學。
和升高中時一樣,紗雪也想報考同一所大學。她隻要故意在國、公立大學的複試中落榜即可。先以圖個保險為由,和柚希報考同一所大學,之後再裝作隻考上這所大學——紗雪是這麼盤算的,事態卻比報考高中時複雜許多。
辭去打工、開始認真準備考試的柚希成績有了驚人的進步。
既然柚希可能考上國立大學,紗雪就不能故意落榜;而她一旦考上國立大學,就不能棄國立大學不讀,選讀等級較低的私立大學。私立大學對家裏的經濟負擔較重,她找不到足以說服父母的理由。
紗雪下了個苦澀的決斷:通過前期考試,進入國立大學就讀。而在那之後,柚希通過後期考試,考上同一所大學。大家都說這是奇跡,紗雪卻覺得是命中注定。
過去,他們之所以走同一條路,全都是紗雪的選擇造成的。高中、藝術選修科目、文理組、理科和社科選修科目,紗雪全都是以和柚希同班為目的而選擇的。
不過,這次不一樣。
紗雪先做出選擇,柚希才隨後跟進。這不是巧合或奇跡。雖然紗雪不相信命運,但她認為,他們三人是被某種冥冥之中的力量強烈地拉在一塊。
兩家討論住宿事宜時,紗雪拒絕和柚希同住,讓雙方家長都大吃一驚。但是對紗雪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沒人能夠保證柚希會接受現在的星乃葉,但柚希的女友畢竟是星乃葉。擱下星乃葉和柚希一起生活——這種背叛的行為紗雪當然做不出來。
待在柚希身旁的心願,至少還可以實現四年。
這樣就好,這樣就夠了。
新家的生活展開了。
通識科目都集中在上午上課,所以他們大多一起上學。
大學沒有座位表,隻要是上同一堂課,紗雪總是坐在柚希身旁。在習慣新生活之前,柚希沒有打工的計劃,所以晚餐也都是兩個人一起吃。兩人獨處的夜晚總是安安靜靜。
紗雪不認為自己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也無意把自己長年撒的謊正當化,但是,她並不感到後悔。
能為星乃葉和柚希做的事,她全做了。或許她走的路並不是最好的,但應該也不是最壞的。
到了六月,柚希突然說要去美國找星乃葉。
紗雪並不驚訝,也不困惑,因為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上大學以後,這一天必然會來臨。
長年撒的謊就在這裏終結吧。雖然星乃葉現在隻能說隻字片語,但是她已經漸漸學會說話,是時候了。
然而……
鋪設在星乃葉麵前的命運軌道又多出一道障礙。
就在紗雪決定向柚希坦白之後,琉生告訴她一個殘酷的事實。
舞原慧鬥隻剩下一個月的壽命。
那一年的夏天,星乃葉即將失去最後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