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星乃葉本身遭遇多大的不幸,對紗雪而言,那就和非洲的小孩挨餓受苦一樣,隻是別人家的瓦上霜,不在她關心的範疇裏。不過,紗雪對星乃葉雖然漠不關心,意外展開的同居生活卻大大地改變了紗雪。
受到繼母持續虐待,造成星乃葉對外人抱持著絕對的警戒心,因此,完全不幹涉她的紗雪成為最佳的相處對象。星乃葉不想和別人有所牽扯,但又討厭獨處,對她而言,紗雪的確是個不可或缺的同居人。身上的傷口痊愈,又受到遙慈愛溫柔的對待,沒多久,星乃葉就變得和紗雪形影不離。
上下學的路上就不用提了,在校時和回家後,她們也總是膩在一塊。紗雪不幹涉星乃葉,星乃葉也不會硬找話題和紗雪聊。在紗雪身旁,星乃葉感受到不排拒自己的人類體溫,漸漸地治愈了心傷。
身體的距離也縮短心靈的距離,星乃葉開始怯生生地和紗雪說話,紗雪也感受到打從出生以來的第一份友情,兩人的關係笨拙卻確實地建立起來。
星乃葉喜歡擁有明確自我的紗雪,紗雪也信任這個尊重自己的朋友。
對星乃葉而言,柚希起先是警戒的對象。這個同班同學,每晚都會跑來美藏家吃晚餐。星乃葉對於新住處的居民本來就很神經質,身為異性的柚希更是個明顯的異類。
柚希雖然是個小學生,卻很懂得拿捏與他人之間的距離。他從小就受美藏家照顧,父親健一總是反複告誡他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並教導他社會常識,要他尊敬美藏夫婦,而且無論公私場合都應以紳士的態度對待身為女孩的紗雪。
多虧父親的教育,柚希麵對星乃葉時,才能拿捏住絕妙的分寸。他不會過度靠近警戒心畢露的星乃葉,但也不會對她視而不見。他克製著自己的好奇心,保持適當的距離。這對星乃葉而言,無疑是種最佳態度。
對美藏家三口敞開心房之後沒多久,星乃葉也對柚希卸下心防。而且,她對柚希的親近感,又和對紗雪等人的有著顯著不同。
總是用誠摯態度對待自己的異性同學——星乃葉愛上這樣的柚希。星乃葉的脆弱心靈強烈渴望著愛情,渴望一個認同自己、保護自己的人。美藏家、紗雪、柚希,星乃葉隻想埋首於自己周遭的新環境之中。
那是發生在暑假兩天前的事。
當時柚希已經回家,星乃葉睡在紗雪的房間裏。房裏一片昏暗,隻亮著一盞最小的燈。
「你睡了嗎?」
星乃葉用略微緊張的聲音問道。
「不,我還醒著。」
紗雪用充滿睡意的聲音回答。
「我有事想拜托你。」
紗雪從床上起身,俯視打地鋪的星乃葉。
「我好像喜歡上柚希了。」
喜歡?……柚希?
紗雪輕輕把手放在胸口上。
「欸,紗雪,你覺得柚希怎麼樣?」
心髒抽痛一下。
「……什麼怎麼樣?」
紗雪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能反問。
「柚希是個好人吧?」
「……我覺得是。」
「是嗎?我就知道,太好了。」
星乃葉似乎放下心來,大大地吐出一口氣。
「紗雪,你是柚希的好朋友吧?能不能替我告訴他我喜歡他?」
「要我說?」
「嗯,我沒有自信能夠看著他的眼睛說話。其實我很想自己親口說,不過我信得過你。」
紗雪捂著發疼的胸口,反芻星乃葉的話語。
紗雪喜歡星乃葉,也喜歡柚希。喜歡的兩個人能夠在身旁肩並著肩,是件很美好的事。
「好。」
「真的?太好了,謝謝你,紗雪,我最喜歡你!」
在星乃葉的擁抱之下,紗雪再度倒向床鋪。
原來如此,這股感情就是這個意思。
感受著星乃葉的體溫,紗雪終於發現了。
胸口之所以抽痛,一定是因為……
第一學期結業典禮的前一晚,三人帶著榕榕散完步,柚希和父親一起走出美藏家後,紗雪一麵感受著星乃葉的視線,一麵走到外頭。
「柚希。」
柚希站在正打開逢阪家大門的父親身旁,茫然地望著夜空,紗雪叫住他。
「咦?幹嘛?」
「我有話要跟你說。」
柚希仰望父親。
「門先別關,我不會太晚回去。」
說完,他便走到紗雪身邊。
「什麼話?」
確認健一已進入家中以後,紗雪試著將星乃葉的心意告訴柚希。她本來該立刻說出口的。
「嗯?怎麼了?」
柚希催促低著頭支支吾吾的紗雪說下去。
如果紗雪現在說出星乃葉的心意,柚希和星乃葉就會交往、變成情侶。這是件很棒的事,紗雪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胸口如此苦悶?這麼做明明是正確的、是好的,自己也如此期盼,但她為什麼說不出話?
不知沉默持續多久?柚希並未生氣,隻是凝視著紗雪,靜待她的話語。
「……算了,沒事。」不行,她說不出來。
紗雪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聞言,柚希微微一笑:
「是嗎?人有時候就是會這樣。」
柚希的回答令人意外。紗雪叫住他,又讓他等這麼久,最後卻說沒事。但柚希並未動怒,隻是笑著對紗雪這麼說。
柚希總是如此,不會丟下動作及做決定都很遲緩的紗雪,隻是靜靜等著她。柚希不是她一個人的——紗雪很清楚,但是對她而言,柚希是獨一無二的特別存在。
「欸,他怎麼答複?」
紗雪一進玄關,星乃葉便追問柚希的答複。她一臉不安地撲向紗雪懷中,但是一雙美麗的眼眸帶著確切的希望。
星乃葉作夢也沒想到,紗雪並未轉告柚希。
「柚希說我怎麼樣?」
該怎麼辦?該如何說明才好?
「他說讓他考慮一下。」
紗雪撒了謊,這是第一個謊。
明天再對柚希說就行了——紗雪一派輕鬆地如此想著。
柚希對她而言是特別的存在,不過對手是星乃葉的話,她可以退讓,應該可以。
紗雪暗想,明天再跟柚希說清楚吧。
隔天,柚希在嶌本琉生的請托之下,約星乃葉出去說話。預料之外的事態發展讓星乃葉和柚希之間產生混亂,不過,這場風波也成為他們交往的契機。
在無法對任何人坦承自己說了謊的情況下,紗雪的小學六年級夏天就這麼過去了。
3
嶌本琉生得知星乃葉交了男友之後,依舊無法死心。
如果琉生約星乃葉兩人單獨出去玩,鐵定會被拒絕;不過,如果是包含紗雪在內,四個人一起出遊,情況就另當別論——不僅是另當別論,甚至變得容易許多,因為星乃葉十分樂意與紗雪一同出遊。
就這樣,在各人的利害關係交互影響下,星乃葉和柚希開始交往之後,四個人一起行動的機會反而變多了。
能夠和紗雪一起出門,星乃葉隻覺得開心,但是想當然耳,紗雪察覺到柚希怨懟的視線,因此她出門時總是格外留意,避免當兩人的電燈泡,即使明知這麼做不合自己的性子。
琉生的目標是星乃葉,但若是讓星乃葉察覺這件事,她會把琉生當成意圖拆散她和柚希的敵人,因此琉生隱藏自己的真心,處心積慮地以朋友的身分縮短和星乃葉之間的距離。
結果,四個人出遊增加了紗雪和琉生一起行動的機會。不知不覺間,紗雪和琉生變得常常交談,看在旁人的眼裏,就和一般朋友無異。
琉生是什麼時候移情別戀的,紗雪不知道;他為何變心,紗雪也不清楚。總之,相處的時間變多,讓琉生的心在不知不覺間從星乃葉轉移到紗雪身上。上了國中後的琉生變得和以前輕佻的他判若兩人,也是這一陣子的事。有人說戀愛會改變一個人,麵對自己錯綜複雜的戀愛問題,的確使琉生轉變為成熟的大人。
六月底的星期日,紗雪到河堤旁的球場觀賞足球社的練習比賽。中場休息時間,她遠遠望著星乃葉拿茶水給柚希,背後突然有人對她說話。
「美藏,你知道足球規則嗎?」
回頭一看,穿著球衣的琉生站在樹蔭下。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模仿職業選手,隻見他用黑色發帶將瀏海分成兩邊。紗雪心想,嫌瀏海太長礙眼,剪掉不就得了?但這麼想的自己,或許是個不解風情的人吧。
「知道啊。」
「你覺得球賽好看嗎?」
「普普通通。」
「這樣啊。」
紗雪將視線移回星乃葉身上,隻見她和柚希兩個人做出奇妙的動作。他們舉起右腳,朝著身體外側踢,看起來像是高高地跳起來。這是什麼新型的暖身運動嗎?
「他們兩個在幹嘛?」
「哦,美藏,你知道什麼叫足外側踢法嗎?就是用腳的外側踢球的技巧。柚希明明不會用左腳,卻很愛用足外側踢法。像他上半場從禁區外踢進的那一球,就是用足外側踢法踢進的。你還記得嗎?」
「……有點印象。」
「我想星乃葉一定是在誇他那一腳很帥氣。」
星乃葉似乎在模仿柚希,右腳踢了好幾次。一想到今後星乃葉踢柚希時,或許會從以往的下段踢法改為足外側踢法,紗雪的臉上便自然而然地浮現微笑。
紗雪從歡笑的兩人身上分得了幸福。
「你喜歡柚希,對吧?」
但是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語,使得紗雪的臉上蒙上一層陰霾。
「我喜歡柚希?」
紗雪反芻似地複誦琉生的問題。
「看他們有說有笑,你不會難過嗎?」
「不會。」
這個問題紗雪能夠馬上回答。怎麼會難過?看著他們倆,紗雪總是會被一股溫馨的感覺包圍。不過……
離開兩人身旁後,胸口會微微地刺痛,這又是為什麼?或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永遠待在那兩人身旁,所以胸口才會突然感到苦悶吧?
「我已經不喜歡星乃葉了。」
這個男人沒頭沒腦地在說什麼?
紗雪還來不及理解,琉生便抓住她的手臂。
「我喜歡上你了,記著。」
他如此說道。
紗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何況琉生也沒要求她回答,所以她沉默以對。
琉生喜歡上自己——聽起來簡直是個惡劣的玩笑,但說這句話時,琉生的聲音的確在顫抖。
當天晚上,在黑暗之中,紗雪發現了。
她重視的人,隻有柚希和星乃葉兩個。她無法把琉生當成戀愛對象看待,琉生的告白隻是徒增她的困擾而已。這些都是她的真心話。
琉生很聰明,也很懂得察言觀色。現在的紗雪是處於推也推不動的狀態,想必琉生明白這一點,既沒逼紗雪表態,對紗雪也一直保持適當的距離。
琉生似乎不想讓柚希和星乃葉發現他心中萌生的新感情,因此明知一定會被拒絕,卻故意每個月向星乃葉告白一次,借此隱藏自己的感情。星乃葉他們將那一天戲稱為「黑色星期一」,殊不知一切都在琉生的掌控之中。
紗雪克製著自己的情感,琉生則扮演虛假的自己,四人共度的季節漸漸地流逝,
流星雨那一天,立誓要四個人一起看哈雷彗星的那一夜,紗雪對未來深信不疑。琉生姑且不論,但她確信六十年後,自己也能和柚希及星乃葉一起歡笑。
如果柚希選擇自己,那將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但是紗雪最大的心願,是柚希能獲得幸福。如果對象是星乃葉,她應該能夠打從心底祝福他們。
4
與星乃葉別離的前一天,柚希他們回去之後,星乃葉的父親慧鬥來訪。為了方便大人們說話,紗雪本想回自己的房間,遙卻說:「接下來要談的事很重要,你也留下來。」紗雪在不明就裏的情況下,加入兩家人的聚會。
客廳裏,星乃葉坐在遙的隔壁,慧鬥則坐在對麵。紗雪和父親一起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看著他們三人。
他們到底要談什麼事?星乃葉似乎已經知道談話內容,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認真,還不如說是凝重比較貼切。
星乃葉是不是要說,她想繼續留在美藏家,不想離開柚希居住的山梨?這些聯想讓紗雪滿心雀躍,但她的預測全數落空了。
遙遞給慧鬥的是一年前星乃葉的診斷書,並對一頭霧水的慧鬥說明星乃葉曾經遭受繼母虐待的情況。
聽著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星乃葉的身體微微顫抖著。紗雪暗想自己是否該阻止母親說下去,但她隨即發現這個想法是錯誤的。
星乃葉拚命握著遙的手,咬緊牙關克製自己的感情,帶著傾訴的眼神凝視著父親。
為了讓父親了解自己從前的遭遇,以免父親再度接納繼母,使得自己好不容易複原的心靈和容身之處再度遭受踐踏,星乃葉決定讓父親知道一切。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我無意追究過去的事,隻是想請你了解,你太太從前是怎麼逼迫這個孩子。」
慧鬥無言以對,因為這番話大受打擊,失魂落魄地凝視著女兒。
短暫的沉默過後。
「如果那個人要回來,我就不跟爸爸一起住。」
星乃葉用微微顫抖但是帶著明確意誌的堅定聲音說道。
遙溫柔地摸了摸星乃葉的頭,宛若在嘉許她鼓起勇氣一般。
「清官難斷家務事。現在你太太離家出走,但是將來會怎麼變化,沒人知道。以後,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我們隨時樂意接納這個孩子。」
聽了遙的話語,星乃葉的雙眼微微浮現淚水。
紗雪知道星乃葉常這麼說:
『如果遙阿姨是我媽,該有多好?』
而且,這句話不隻說過一、兩次。
「舞原先生,這孩子真的很愛你。隔了一年,能夠再和你一起生活,她打從心底感到高興。所以,我希望她能夠像一般孩子一樣,安安心心地待在家裏。」
慧鬥靜靜地思考遙的一席話之後,深深地垂下頭。
紗雪祈禱星乃葉離開以後,能夠過得幸福又安穩。
5
與星乃葉別離的那一天。
美藏家舉辦歡送會之後。
「紗雪,我最喜歡你了。」
紗雪被星乃葉緊緊抱住。
「我們兩個要當永遠的好朋友喔!」
星乃葉一麵啜泣,一麵在緊緊抱住的紗雪耳邊如此輕聲說道。紗雪感受著滴落肩膀的熱淚和星乃葉的氣息,靜靜地閉上眼睛。
紗雪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也喜歡你。」
她清楚地說道。
星乃葉臨走之前交給紗雪一樣物品。
那是長達十頁的書信。星乃葉的字跡不怎麼秀氣,歪歪斜斜的,實在稱不上好看,不過,對於星乃葉的心意,紗雪高興得筆墨難以形容,幾乎每天都會把信拿出來重看一次。
最後一張信紙上,寫著星乃葉的心願。
『欸,紗雪,有一個約定我希望你一定要遵守,就是五十八年後,我們四個人要一起看哈雷彗星喔!一言為定,誰黃牛就處以死刑。』
最後一張信紙是從這段話開始的。
『雖然我要搬去很遠的地方,但是我絕對不準柚希花心。紗雪,拜托你,千萬別讓其他女人靠近柚希。如果柚希快喜歡上別的女人,你要立刻告訴我,我會馬上趕過去扁他一頓,把他的心拉回來。』
紗雪喜歡星乃葉和柚希。
最喜歡他們的笑容。
『紗雪,我希望我在柚希麵前,能夠永遠保持美麗,也希望他永遠都覺得我很可愛。所以,雖然距離變遠了,但是我會努力的。我會努力變得更漂亮,讓柚希更喜歡我。』
嗯,我知道。
紗雪一麵閱讀星乃葉給她的信,一麵把星乃葉的話語刻劃在胸中。
『五十八年後,我們就七十一歲了。』
紗雪和柚希是五月生,星乃葉是六月生,哈雷彗星來臨的那一天,他們的確已七十一歲。
『到那個時候,不知道我是不是和柚希結婚了呢?或許有孩子,也有孫子。雖然我想象不太出來,但是我希望能和柚希共組平凡的家庭。然後,不管到幾歲,紗雪還是當我們的鄰居,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嗯,這樣最好,就這麼辦吧!長大以後,我們要當鄰居喔!』
嗯,我也想。
我也想和星乃葉、柚希在一起。
『不過,有一件事讓我很不安。大家真的能夠一起活到七十一歲嗎?如果隻有我先死了該怎麼辦?雖然我很不願意想這種事,不過,紗雪,我還是趁現在拜托你。如果我先死,柚希就交給你。如果我不能讓柚希幸福,希望你能夠陪在柚希身邊。我絕對無法容忍其他女人搶走這個角色,不過是你的話就沒關係。』
星乃葉,不會有這一天的。
淚水滴落在信紙上。
柚希喜歡你,他真的隻愛你一個人,所以你們會在一起的。
紗雪打從心底如此期盼。在這個世界上她最喜歡的柚希,和這個世界上她最重視的星乃葉,隻要他們倆開心,自己就能活下去。
她絕不讓其他女人接近柚希。柚希要和星乃葉一起幸福生活。
這是紗雪唯一的心願。
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求。可是……
紗雪從沒想過,才分離沒多久,她就會得知這樣的未來永遠不會來臨。紗雪描繪的未來,在國中一年級的九月與她的夢想一同無情地凋零。
6
消息是在十月的第一個禮拜六傳來的。
那一天,柚希為了足球社的新人戰遠征長野,隻有經由電話得知消息的紗雪和父母一同趕往醫院。
來到位於新潟市郊的「櫻塚綜合醫院」,出來迎接三人的是滿臉憔悴的星乃葉之父——舞原慧鬥。慧鬥一看見紗雪,便哭著跪倒在地。看見慧鬥這副模樣,紗雪才知道這不是夢。
八月底,美藏家舉辦歡送會之後,星乃葉搭著父親租來的卡車回家。兩人將星乃葉這一年來放在美藏家的物品和留在自己家的物品搬上卡車,一同回到故鄉新潟。
然而,當他們為了搬走最後的行李回到公寓時,已經有人在公寓裏等候。穿著女公關常見的那種輕浮又單薄的服裝、坐在玄關前吞雲吐霧的,正是六個月前離家出走的美津子。
慧鬥和美津子並未離婚,是美津子在未告知去向的狀態下自行離家出走。慧鬥聯絡不上她,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找她。
不知道美津子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她知道慧鬥要回新潟,表明自己也要一起回去。或許美津子以為舞原父女是要重歸舞原一族才回新潟的。沒人知道美津子打什麼主意,不過,她的存在讓父女倆感到困惑。
慧鬥想起遙的警告,不知所措。他深愛女兒,也理解遙的一席話,但是生性軟弱的他無法對美津子說出正確的結論,並要她離開。懦弱的父親三緘其口,現場能夠改變命運的隻有星乃葉一個人。
星乃葉拚命克製發抖的身體,鼓起勇氣說:
「我絕不會把爸爸交給你!」
星乃葉叫道,這句宛若慘叫的話語解開慧鬥的束縛。
「……你對星乃葉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慧鬥哀傷地說道,美津子的嘴角微微抽搐。
「我無法和傷害女兒的人一起生活。」
美津子既沒辯解,也沒求情,隻是在離去之前微微地露出奇妙的笑容,星乃葉和慧鬥自然無從得知她的笑容有何意義。向美津子告別後,他們便回到新潟,展開新生活。
接著,經過一星期。
轉入新的公立國中之後,星乃葉並未加入社團。那一天,她一如往常獨自回家。星乃葉就讀的國中位於鬧區的大馬路旁,上下學都會經過天橋。
放學後,星乃葉低著頭,走在橫跨六線道大馬路的天橋上。突然,有個人踩住自己眼前的影子,星乃葉抬起頭來一看,眼前是掛著可憎笑臉的美津子。
星乃葉連啞然失聲的時間都沒有,美津子便把手伸向女兒的喉嚨,勒住害怕的她。星乃葉發出了不成聲的痛苦呻吟。
「你很囂張嘛!」
美津子把星乃葉的上半身推到扶手外。
「應該已經做好覺悟了吧?」
國中生受到恐嚇,而且隨時可能被推落天橋。
想當然耳,附近的行人立刻察覺這件事。
「你在幹嘛!」
某個上班族的怒吼聲轉移美津子的注意力,星乃葉立刻趁隙用膝蓋踢她。麵對突然的反擊,美津子的力量放鬆,星乃葉一溜煙地逃離繼母手中。
「等等!」
膝蓋跪地的美津子大聲怒吼,但是猶如驚弓之鳥的星乃葉豈會停下腳步,然而,命運的時刻在這一瞬間到來。
拚命逃跑的星乃葉正要衝下樓梯,卻撞上放學回家的小學生,因而失去平衡,整個身體跌向半空中。
星乃葉沐浴在炙人的夏日陽光中,頭部被重力吸引的她所看到的景色是三十四階的長梯。身體活像開玩笑一般不聽控製,在空中轉了半圈,她就在無法采取護身姿勢的狀態下,後腦朝下地摔下樓梯。
她的脖子往未曾體驗過的方向扭曲。
「星乃葉!」
意識即將消散前,星乃葉聽到的是繼母淒厲的尖叫聲。
失去意識的星乃葉當然無法讓身體減速,順著奔跑的勁頭滾落地麵。
摔下樓梯的星乃葉左腳歪向詭異的方向,後腦流出的血急速地染紅地麵,最嚴重的是星乃葉沒有呼吸,墜落的衝擊使得她的心肺功能停止。
美津子一麵呼喚星乃葉的名字,一麵跑下樓梯。麵對昏倒的繼女,她似乎沒有失去最後的良心。她試著對停止呼吸的星乃葉進行心肺複蘇術,並立刻叫了救護車。
這是個令人惆悵的意外、不知該歸咎於誰的慘劇,但是大大地改變了星乃葉的人生。
送醫後的星乃葉撿回一條命,但是心肺功能停止時產生的缺氧性腦症嚴重損害腦部,陷入昏睡狀態的她並未恢複意識。
「她撞到要害。」醫生這句話成不了任何慰藉,在之後的檢查中,確認腦部出現後遺症,星乃葉被判定為植物人。
陷入昏睡的星乃葉,往後的人生都必須靠著鼻胃管與營養劑過活,成為任何人都吻不醒的睡美人。
「除非發生奇跡,否則星乃葉小姐是不會醒來了。目前沒有讓她複原的方法。」
主治醫師如此告訴慧鬥,星乃葉的人生就這麼轉暗。
十月中旬的周末。
紗雪獨自搭乘電車和新幹線,再度造訪位於新潟的醫院。
一起生活的那陣子,星乃葉也愛上紗雪喜歡的雪花蓮。紗雪從家裏帶了盆雪花蓮來探病,並將它放在星乃葉的床邊,代替自己陪伴星乃葉。
垂頭綻放的雪花蓮和自己的生存之道頗有相似之處,所以紗雪從小就喜歡雪花蓮;此外,雪花蓮的花語「希望」,更是與現狀吻合到諷刺的地步。
醫院的中庭蓋了一個簡單的庭園,紗雪和慧鬥並肩坐在長椅上。
在和煦陽光的照射下,暖風拂動紗雪的頭發。
「你能不能替我跟柚希說,星乃葉出意外過世了?」
慧鬥細若蚊聲地說道。
「這樣好嗎?」
「醫生說得很清楚,星乃葉不可能醒過來。」
「可是星乃葉還活著。」
「明知不會醒來,還叫活著嗎?」
「也有植物人醒來的案例……」
「就算一樣叫植物人,腦部的損傷程度也各不相同。星乃葉的主治醫師就是介紹我進入這間醫院的朋友,連他都說複原的希望近乎於零。他不是那種會說些無意義的話語來安慰人的男人。」
「可是,要我跟柚希說星乃葉已經死了……」
「我曾想過,如果我問還沒變成這樣的星乃葉該怎麼做才好,她會怎麼說。」
慧鬥在哭嗎?
紗雪不敢直視坐在隔壁的慧鬥。
「以前星乃葉每個月不都會和我出門一次嗎?」
住在山梨時,慧鬥兼了三份差,所以周末也隻能偶爾露個臉;即使遙和友樹硬留他下來,他頂多吃個晚飯就得立刻回去工作。紗雪和星乃葉共同生活的一年間都是這種情況。
不過,深愛女兒的慧鬥還是在百忙之中挪出時間,每個月和女兒出門一次,一起吃飯、購物。和父親出門的前一天,星乃葉總是興奮得睡不著覺,這件事紗雪再清楚不過。
「這一年來,星乃葉滿口的話題都是柚希和你。不過,說來對你不好意思,柚希的話題大概占了八成。」
「她在我家也是這樣。」
「昨天的柚希怎麼了、上個禮拜柚希說了些什麼、之前和柚希去哪裏約會……她每次都說個不停。我這個做爸爸的,一開始當然有點吃味,不過星乃葉真的很愛柚希,愛到讓我覺得自己吃味根本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孩子真的對柚希……」
「我知道。」
「出去買東西時也一樣,我買不起什麼好東西,但是不管買什麼送給她,她都很高興。量販店的洋裝、發飾……無論買哪種東西,她總是一再問我:『真的好看嗎?柚希會覺得可愛嗎?沒問題吧?柚希會繼續喜歡我吧?』」
這樣啊……紗雪終於發現了,慧鬥正在哭泣。
「那孩子一心希望柚希永遠覺得她可愛,永遠喜歡她。我從前老把她的感情當成小孩的戀愛,沒放在心上,可是,直到失去自我的最後一瞬間,那孩子都……」
細若蚊聲地說完這番話後,慧鬥放棄隱藏淚水。
「告訴柚希星乃葉已經死了,這麼做真的好嗎?」
「拜托你。我想星乃葉絕不希望柚希看到她無論進食或排泄都得依靠管子的模樣。那孩子一定希望自己在柚希心中永遠是美麗的。」
紗雪不知道星乃葉是否真的如此希望,也不認為自己知道答案的日子會來臨,不過,如果星乃葉永遠不會醒來,就這層意義上,她的確是死了……
「我懂了。我會跟柚希和逢阪叔叔這麼說的。」
「對不起,你也很難過,還要你做這種事……」
「可是,我還可以來看星乃葉吧?」
「這麼做隻會讓你更難過而已。」
「沒關係,反正除了星乃葉,我沒有朋友。我也不需要星乃葉以外的朋友。」
紗雪珍視的人事物,用一隻手就數得完。她不想要星乃葉以外的死黨。如果死黨不是星乃葉,她寧可不要死黨。
離開黯淡無光的醫院之前。
「說這個是星乃葉的遺物或許有點不恰當,但是我希望你收下來。」
慧鬥交給紗雪的,是星乃葉一直很寶貝的淡粉紅色化妝包。星乃葉素來酷愛粉紅色。化妝包裏裝著小小的補妝鏡和折得整整齊齊的手帕,紗雪把它們拿出來時,聞到熟悉的星乃葉氣味。
仔細一看,化妝包內側有個小口袋,紗雪打開察看後,發現裏麵有幾張折起來的活頁紙。
那是星乃葉寫給柚希的信的草稿——用刪除線訂正好幾次,反複推敲用字的草稿。
7
紗雪必須把星乃葉的事告訴柚希。
她知道這種事拖不得,每天都被這個重責大任壓得喘不過氣。雖然每天晚餐過後都有機會和柚希獨處,但她就是說不出口。
小時候,紗雪認為隻要柚希站在自己這一邊,她就已心滿意足:她不需要其他朋友,隻要有柚希為伴就好。可是,星乃葉改變了如此深信不疑的紗雪。
認識星乃葉之後,紗雪頭一次有了希望別人了解自己的念頭;打從出生以來,她頭一次有了表達心聲的念頭。她希望星乃葉了解自己。
正因為星乃葉是紗雪這世上唯一的死黨,所以星乃葉的心願就等於紗雪的心願。星乃葉直到最後都期盼著和柚希共度幸福的人生,這也成了紗雪的夢想。紗雪一心隻希望星乃葉幸福,誰知道卻……
將發生在星乃葉身上的慘劇告知柚希的那一刻,兩人的世界便宣告終結。如果依照慧鬥的囑托,告訴柚希星乃葉已經死了,那麼自己一心向往、夢寐以求的兩人故事便會迎向空無的結局。
最先開始發疼的是下腹部,快到十一月時,胃部一帶也開始產生鈍痛,幾天後又犯起偏頭痛,即使吃頭痛藥仍無法止痛,導致晚上跟著失眠。
每當星乃葉出現在夢中,紗雪便會驚醒過來。她的食量本來就小,胃痛更讓她食欲全失。她滿腦子都是星乃葉,一種肉體和精神分離的感覺侵襲她。
在說不出半句謊言或真話的狀態下,一個月過去了。屋外的風變得越來越冷,逐漸奪走紗雪心中的熱度,那件事就發生在這樣的十一月初。
某天放學後,紗雪正要回家,來到校舍入口卻被琉生叫住。琉生應該得參加社團活動,但是他還沒換上體育服,依然穿著製服,麵色相當凝重。
「你身體不舒服啊?」
「……沒有。」
生病的心已經疲憊不堪,紗雪連要回句話都很吃力。
「別說謊,你的臉色很難看。」
「我沒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說出的話語虛弱得連紗雪自己都感到驚訝。
「不光是今天,已經好一陣子了,昨天、前天和上個禮拜都是這樣。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如果是,我……」
「為什麼?」
紗雪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待她回過神來,話已經問出口。
「我說過我喜歡你吧?如果你有煩惱,我可以幫你出力,拜托你多少依賴我一下。」
琉生用懇求般的眼神凝視著紗雪。
「抱歉。」
現在,和柚希及星乃葉無關的任何事都隻讓紗雪覺得心煩,都隻是多餘的事。
「我無法理解你說的話。不可能會有人喜歡上我。」
「你也有你的魅力,隻是你自己沒發現而已。」
「我想不出來,也不相信。」
聽紗雪這麼說,琉生居然微微一笑。
「我就是被你冷淡的眼神所吸引。因為我覺得你和我一樣,都是黑色的。」
這是十分抽象的形容,紗雪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理解琉生的言下之意,不過,至少在當下,紗雪認為他說得或許沒錯。自己和琉生都是「黑色人類」,心底深處是扭曲的,寂寥感與荒涼感在胸中打轉,帶著無可救藥的「黑色」色彩。
紗雪朝鞋櫃伸出手,被卻琉生溫柔地抓住手臂,她想甩開,膝蓋卻突然一軟。
……咦?為什麼?
朝著斜向晃動並急速縮小的視野意味著什麼,紗雪並不明白。她還來不及感到疑惑,便已失去意識。
紗雪醒來時,陌生的天花板覆蓋她的視野。
口中吐出的氣息染白了半空,紗雪想起冬天快到了。她將迷迷糊糊的腦袋轉向身旁,隻見琉生坐在折疊椅上看著文庫本;見到琉生身後的風景,她才發現這裏是保健室。
「……琉生。」
紗雪無力地呼喚他的名字,他將頭從書中抬起來。
「啊,太好了,你醒了。你還記得自己怎麼了嗎?」
紗雪搖了搖仍然迷迷糊糊的頭。
「老師說你是貧血。你有好好吃飯嗎?」
昨晚頭疼得厲害,紗雪沒吃晚餐就睡覺。她一向不吃早餐,午休時間又因為胃痛,完全沒動帶來的便當。原來如此,自己已經一整天沒吃飲料以外的任何東西,但她根本不覺得餓。
「老師叫你先吃這個頂一下。」
琉生從口袋中拿出糖果,撕開包裝,遞向紗雪嘴邊。紗雪沒有力氣反抗,乖乖讓他將糖果塞進自己嘴裏。
「……社團呢?」
「你變成這樣,我哪有心情踢球?蹺掉了。」
「一年級生做這種事的話,會……」
「周圍的雜音我會用實力消除,沒關係。」
原來如此,看來琉生對自己很有自信。紗雪不禁暗想:這樣的他為什麼會喜歡上自己?如果同樣是「黑色」,他應該知道紗雪絕不可能喜歡上柚希以外的男人才對。
「叫你爸媽來接你吧。如果不行,就算你不願意,我也要送你回去。」
琉生用可怕的表情繼續說道:
「還有,把你煩惱成這樣的理由告訴我。你就是因為不能找任何人商量,才變成這樣的吧?你可以利用我的感情。隻要想著或許有一天你會回心轉意,我就能繼續站在你這一邊。」
紗雪無意向別人求助,也不求別人理解,不過,琉生是她認識的人之中,唯一熟知星乃葉和柚希的人。
四人一起觀賞的流星雨重現於腦海之中。紗雪隻是想守住這份共同立下要去看哈雷彗星的誓言的關係。隻是如此而已……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紗雪把心底糾結的感情全數吐露出來。感情一旦潰堤,要宣泄出來就簡單了。紗雪娓娓道出打從星乃葉昏迷的那一天起一直藏在胸中的感情。她捂著絞痛的胸口,將星乃葉發生的意外告訴琉生。
得知星乃葉的慘狀,琉生難掩震驚,足足抱著腦袋十分鍾才終於抬起頭來,但他的臉色發青,嘴唇也失去血色。
「我想不出能為星乃葉做什麼事。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嗎?」
「星乃葉還沒死,別說這種話。」
「那你想得出來能為她做什麼嗎?」
慧鬥拜托紗雪告訴柚希,星乃葉已經死了。不過,這樣的未來毫無意義。說什麼讓星乃葉死得漂亮點,根本是荒唐至極。
星乃葉是世界上最了解紗雪的人。就算紗雪再怎麼沉默寡言、再怎麼不擅言詞,星乃葉還是肯主動去了解紗雪,所以紗雪一心期盼星乃葉能獲得幸福。星乃葉和柚希共度幸福人生以外的任何未來,對於紗雪而言都是一樣地毫無意義。
星乃葉醒來的可能性是否真的為零,沒人知道。醫生憑什麼如此斷定?
『雖然距離變遠了,但是我會努力的。我會努力變得更漂亮,讓柚希更喜歡我。』
無論慧鬥和醫生說什麼,隻有那封信中的話語才是真正的星乃葉。星乃葉說她會「努力」,她們約好了,星乃葉絕對會遵守誓言。在醒來之前,她絕不會放棄,她會繼續呼吸。
紗雪將滿溢胸中的唯一心願告訴琉生。
「我想變成星乃葉。」
為了讓星乃葉醒來時還保有柚希這個男朋友,在星乃葉昏睡期間,紗雪絕不會讓其他女人靠近柚希。她要保護星乃葉和柚希。
8
光憑「想變成星乃葉」這句話,當然無法正確傳達紗雪的想法。
想當然耳,琉生要求紗雪說明,但紗雪腦袋一片混亂,沒自信能夠妥善說明,因此當時隻是找幾句話搪塞過去。
不過,到了隔天。
「美藏,你冷靜下來了嗎?」
放學後,琉生又在校舍入口叫住紗雪。今天他依然穿著製服。
紗雪答不上話。
「結果你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吧?我們一起想辦法吧。我也喜歡過星乃葉,如果有我出得上力的地方,任何事我都願意做。」
琉生在紗雪麵前換了鞋。
「來我家吧。走路隻要五分鍾就到了。」
「社團要怎麼辦?你昨天也……」
「我已經跟柚希說我身體不舒服,要請假。好,走吧。」
琉生用溫和的眼神凝視著紗雪,如此說道。
紗雪是頭一次踏進柚希以外的人的房間。
父親是大學教授的琉生家裏滿是書籍,他自己的房間裏則是堆滿遊戲軟體、CD和雜誌,雜亂無章。
「柚希曾來過嗎?」
「我是頭一次讓別人進我的房間。你不覺得讓人看自己的房間,就和讓人看自己的腦內差不多嗎?我從以前就很排斥。」
說著,琉生露出些許苦笑,那模樣看起來有點可憐。
「我的房間裏幾乎沒有東西,所以我不太懂這種感覺。」
「我喜歡你的房間。」
四個人常一起玩的那陣子,琉生曾去過紗雪的房間幾次。
「我的房間什麼都沒有。」
「所以我才喜歡啊。正因為東西少,一看到雪花蓮,就知道那是你喜歡的東西,這讓我覺得很開心。」
柚希曾說過他搞不懂琉生在想什麼,紗雪卻覺得琉生麵對她時,總是表露出真實的一麵。
「我覺得你是個怪胎。」
「和你很像啊。」
是嗎?
如果把人類分成十大類,或許他們可以分到同一類,但是紗雪不認為有到相像的地步。
「我一直在思考你在保健室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你說『我想變成星乃葉』,是代表你想變成柚希的女朋友?」
「怎麼可能?我希望柚希和星乃葉能夠一起獲得幸福。」
琉生似乎不懂紗雪的言下之意,露出訝異的眼神。紗雪從包包中拿出透明文件夾,把夾在裏頭的活頁紙交給琉生。
「你看。」
那是放在星乃葉化妝包中的活頁紙,也是寫有她最後意誌的書信。紗雪總覺得喪失意識前的星乃葉就附身在上頭,所以收到書信之後,她一直隨身攜帶。
「這是星乃葉要寫給柚希的信的草稿,上麵寫了好幾次『別忘記我』,對吧?我想,分隔兩地之後,星乃葉最怕的就是柚希忘記她。可是,現在星乃葉無法靠自己做任何事,所以我想代替她,把柚希的心留在她身上。」
琉生在理解與無法理解的狹縫間逡巡片刻,才一臉詫異地開口說道:
「你不打算把星乃葉的事告訴柚希?」
紗雪點了點頭。
「可是,你這麼做……」
「如果知道星乃葉的慘狀,或許柚希會拋棄她。不過,雖然星乃葉短時間內無法醒來,但是我相信她總有一天會清醒的。我想先瞞著柚希,直到那一天來臨為止。」
琉生的表情帶著同情與憐憫。
「我不討厭你這一點,不過,你的腦袋真的怪怪的。」
「如果我連為他們瘋狂都不行,還不如死了算了。」
紗雪的話語不帶絲毫遲疑,對於自己描繪的未來也沒有半點迷惘。
琉生瞪著紗雪,宛若在窺探她的心底,紗雪坦然承受他的視線。
「繼續沉默下去,總有一天會被柚希發現的。你打算怎麼辦?」
「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來找你商量。」
「說得也是。」
琉生撩起瀏海,又垂下頭來。
「柚希愛的不是你,你也無所謂?」
「我的心意不會改變。」
「被這個謊言傷害最深的,就是你自己的感情喔。」
「沒關係。」
琉生的銳利目光貫穿紗雪,宛若在確認她的覺悟一般。
「這種事踏錯一步就是犯罪。如果柚希知道真相了,可不是被他輕蔑就能了事。這一點你也明白嗎?」
「為了星乃葉,無可奈何。」
「……好,既然你有所覺悟,我幫你。再讓我看一次那封信,或許想得出什麼辦法。」
就像紗雪對待星乃葉一樣,琉生對紗雪也是無怨無悔地付出。
放在化妝包裏沒能寄給柚希的信給了琉生靈感。靠著書信,或許能夠讓星乃葉繼續活著。擬定好計劃大綱的一個禮拜後,琉生在網路上刊登征人廣告。
『誠征住在新潟縣,住處沒掛門牌,且能保守秘密的人。』
這是個看似玩笑的廣告,但是三天後,有個住在上越市的獨居大學生來應征。琉生透過駕照影本確認對方的身分後,要對方寫一份保密切結書,並冒充父親的身分訂立契約。
這份打工的內容極為單純,就是把寄給「舞原星乃葉」的信轉寄給「嶌本琉生」,並把寄給「逢阪柚希」的信投入當地的郵筒。
紗雪依照琉生所言,冒充星乃葉寫了封信給柚希,謊稱自己要搬遷到那個大學生居住的地址,並在信中附上星乃葉剛搬到新潟的家時拍下的照片。照片是紗雪在醫院向慧鬥要來的。
『繼母又要搬回來和我們一起住,以後應該不能打電話,所以我就不告訴你電話號碼了。』
若是柚希認出自己的筆跡就糟了,而且容易引人懷疑的破綻其實不少,例如,星乃葉發生意外之後,紗雪對父母表示她要親口告訴柚希和健一這件事,強烈要求父母別跟他們說,但沒人能夠保證友樹和遙會永遠守口如瓶。
身為提案者的琉生自己也說,這個計劃不可能永遠管用,不過,紗雪發現自己決心繼續撒謊之後,心靈漸漸恢複平靜。
紗雪無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在沒有星乃葉的世界活下去。即使星乃葉醒來的機率就和發生奇跡一樣低,但隻要她仍在呼吸,紗雪絕不放棄。
收到星乃葉名義的來信之後,柚希樂了好幾天。雖然他隱瞞收到信的事,但還是一目了然。
柚希沒跟健一、遙及友樹說他和星乃葉在搬家之後仍會繼續交往,看來琉生擬定的這個方法或許行得通。
每次紗雪寄出信後,大約隔一個禮拜,打工的大學生就會收到回信,再經由琉生轉交給紗雪。當然,紗雪沒讓大學生和琉生拆閱信件。
除了開車以外,從山梨到新潟最快的交通方式是先搭車到東京,再搭乘上越新幹線。不過這班列車名不副實,並未停靠上越市,所以去上越市比去新潟市還要麻煩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