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我沒說錯吧?
你並沒有忘了我吧?
突然,床邊的月曆映入眼簾,胸中的某個約定重新浮現。
我輕輕把手放在星乃葉頭上,她開心地閉上眼睛,撒嬌般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我像是回應她一般,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等著我,我會想辦法的。」
沒錯。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是隻有我才能做到。
我們之間,確實存在著隻有我才能履行的約定。
我用手機確認過後,便衝出房間。
2
過多的人潮與熱氣令我暈眩。
抵達滿是橘色球迷的新潟球場時,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五點。一般而言,J聯盟的夏季比賽都是在晚間舉辦,這陣子的新潟戰全是七點開賽。
六年前,我也曾為了新潟天鵝的球迷之多而驚訝。如今這支球隊已經穩坐甲級聯盟,球迷更是如排山倒海而來,過去記憶中的人數根本無法相比。我撥開水泄不通的人潮,靠著些微的記憶尋找目標。
正門前的廣場上攤販林立,而且隊伍排得最長的攤位依然和那一天一樣。那正是我在尋找的目標。
我確認皮夾,裏頭已經連半張鈔票也沒有。我急忙跳上新幹線和計程車、去量販店一把抓起保冷箱便衝去結帳、在箱中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冰塊,全都是為了得到眼前隊伍彼端的那樣東西而做的準備。
拜托,一定要趕上。算我求你,別抹煞我的苦心。這是我發誓一定要履行的重要約定,現在我能做的隻有這件事。我能做的,隻有幫星乃葉實現她未能實現的夢想……
此時,球場中歡聲雷動。
選手開始熱身了嗎?還是在舉行什麼比賽前的儀式?我抬起頭來,凝視著將周遭人潮全數吸入的體育館。
我想起來了。沒錯,這裏是夢想劇場。大天鵝裏住著魔物——這是連我這個甲府球迷都知道的有名傳說。在這個體育館中,曾經數度上演奇跡般的比賽。
可是,或許……
被人潮吞沒,觸及幾乎泛濫的狂熱,我才發現。
數度製造奇跡的並不是這座體育館,也不是選手或教練的調度安排,而是眾多球迷齊聚一堂、同心祈願的結晶。強烈的情感與堅定的信心,在這裏製造出奇跡。
如果期盼奇跡發生也是種祈禱,我是不是該像深信星乃葉會醒來的紗雪一樣,相信星乃葉必定會複原?
無論醫生說得再怎麼斬釘截鐵,無論世人再怎麼嘲笑我,都不能從身為男友的我身上奪走相信星乃葉到最後一刻的權利。
買到昔日與星乃葉約定的那樣東西後,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收進保冷箱,離開夢想體育館。
我去超商提款,衝上回程的新幹線,在早上與琉生相約見麵的車站坐上計程車。我把保冷箱抱在膝蓋上,一麵體驗母鳥孵蛋的感覺,一麵前往「日落特別照護設施」。
來到設施玄關抬頭一看,因霧氣而搖曳的星空若隱若現地拓展於眼前。我懷著相信星乃葉的心,走向病房。
我打開門。
紗雪抱著膝蓋蹲在尚未熄燈的房間角落,不知是不是睡著了,一動也不動。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並呼喚她,她猛然抬起頭來。
或許是因為我在這種時間回來,又或許是因為剛才吵了一架而覺得尷尬,紗雪用害怕的視線看著我。
「你是那種一心煩意亂就什麼也顧不了的類型吧?哪有人在這種地方睡覺?」
「我才不……」
紗雪僵著臉,本來想反駁,但說到一半又把話吞回去。她在想什麼我依然不知道,但我利用這段空白時間,將視線轉向星乃葉。星乃葉坐在床上,拆著紅色毛線球玩耍。
「星乃葉沒有不能吃的東西吧?」
紗雪一頭霧水地看著保冷箱,含糊地點了點頭。
「是嗎?那就好。」
我把保冷箱放在紗雪麵前,打開蓋子。箱子裏,被冰塊包圍的「義式雙球冰淇淋」有點崩塌,但仍保有原來的形狀。
「柚希,這是……」
「星乃葉,你肚子餓不餓?」
也不知道星乃葉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她輕輕地歪了歪頭,對我投以詫異的視線。被紅色毛線纏住的雙手在胸前無所事事地搖晃著,宛如戴著手銬一樣。
「真可愛的囚犯。」
我拿著冰過的卷筒,走向她的床邊。一見到遞上眼前的義式雙球冰淇淋,星乃葉的表情整個亮起來。
「你還記得嗎?如果我們沒有一起吃這個,我就會被處以死刑。」
星乃葉笑容滿麵地朝我遞出去的湯匙張開嘴,我輕輕地、溫柔地將冰淇淋送進她口中。
冰淇淋的冰冷和融化於口中的甜美融雪感,讓星乃葉露出發癢的表情。
「嗯~」
星乃葉用甜美的聲音一臉幸福地叫著。
「好吃嗎?」
她沒回答我,被毛線纏住的雙手伸向我手上的義式冰淇淋。
「你看,毛線就像命運一樣纏在一塊了。」
「唔?」
星乃葉沒聽我的忠告,整個人倚向我身上。
「喂,別急嘛,我會喂你的。」
我自己吃一口以後,又喂星乃葉吃一口。
後方傳來抽噎聲。
不過,我沒有回頭。
「太好了……」
從後方傳入耳中的是紗雪細若蚊聲的聲音。
「星乃葉……太好了……」
那是幾乎融化在夏日熱氣中的微小聲音,是被溫柔、體貼及愛等普世價值包圍的輕喃聲。
隻要能夠看見心愛的星乃葉露出笑容,世界就會變得更美好。
我們就是這樣活下去的。
3
星乃葉喜歡不合時節的雨。我們還是小孩時,曾在盛夏的約會中遇上驟雨。當時,星乃葉丟開塑膠傘,仰望天空。
光線反射肩膀彈開的雨滴,星乃葉甩動潮濕的頭發,看來十分美麗。當時年幼的我不禁暗想: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戀愛吧。
至今仍然一樣美麗的她睡著了,我和紗雪離開那個白色房間。
我們默默無語地搭上最後一班電車,回到獨居的套房中。
抵達公寓後,我連再見也沒說,正要把鑰匙插入門鎖時,背後傳來紗雪緊繃的聲音。
「你不原諒我也沒關係,但是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沒有回答,開了鎖便打開門。
「等等!」
紗雪攀住我的手臂。
「沒什麼原不原諒的。你有話對我說,我會聽,但是先讓我衝個澡。我的襯衫都是汗水,很不舒服。」
我說道,並未正眼看她。
紗雪的手放鬆力氣,我輕輕地拉開她的手走進屋裏。靜靜地關上門後,我豎起耳仔細傾聽,不久,傳來隔壁家門打開的聲音。
我歎了口又深又長的氣,連自己也不知道理由為何。
我渾身無力,任憑蓮蓬頭的水流衝打我,連頭發也沒吹幹便倒向沙發,就這麼打起盹來。此時,我突然被門鈴聲吵醒。
紗雪似乎也洗過澡,微濕的黑發傳來櫻花的香甜氣味。
剛開始獨居生活的四月,有回我們一起去折扣店買東西,紗雪總是拿起最便宜的就往購物車裏丟,我看不下去,便強迫她買我用的那一牌。自此以來,紗雪便一直使用同一牌的洗發精和潤發乳。
我倒了杯冰麥茶,連著杯墊一起遞給她。
「……謝謝。」
「你想跟我說什麼?借口?」
紗雪搖頭。
「舞原……叔叔活不久了。」
剛聽見這句話,我一時之間聽不懂她在說誰。舞原?幹嘛這樣稱呼星乃葉(注:此處紗雪用的是沒有男女之分的敬稱「舞原さん」)?我如此暗想,但隨即意會過來。
「星乃葉的爸爸已經是癌症末期。兩年前,他驗出了胰髒癌,雖然當時手術成功,但後來又發現癌細胞轉移……」
我想起舞原慧鬥叔叔。他和星乃葉很像,是個五官端正又有氣質的男人,但他總是因為工作而疲累不堪,瘦得讓人擔心。
那個人——那個有點懦弱,卻很溫柔的人得了癌症?
「星乃葉入院的設施隔壁不是有間醫院嗎?舞原叔叔就是在那裏接受癌症的末期治療。可是,聽說這個月是關鍵期……」
隻剩下不到半個月。
「星乃葉呢……」
「我媽說想收養她,但是舞原叔叔不答應,他說不能把隻會造成負擔的女兒托付給別人,想要把星乃葉送去兒福中心。」
什麼跟什麼?星乃葉的世界究竟要毀壞到什麼地步?
無論是星乃葉的狀況或自己的感情,我都理不出頭緒。
我所掌握的,隻有事後得知的幾個片麵資訊。
麵對默默陷入沉思的我,紗雪遞出一個裝了錢的信封。
「這是機票錢。對不起一直欺騙你。你不必原諒我,但我希望你好好考慮星乃葉的事。」
說完這句話,紗雪便站起來,拿著喝到一半的麥茶走向廚房。洗杯子的聲音響起,接著傳來玄關門鎖被打開的聲音。
「紗雪。」
雖然不知道她聽不聽得見,我還是呼喚她的名字。
開門聲遲遲未響起,片刻沉默過後——
「……什麼事?」
傳來她小小的回應聲。
我拿著她給我的信封,走向玄關。
紗雪真的打算去美國嗎?我不知道。不過,她拜托父親代訂機票是事實。
我想,紗雪交給我的信封裏,一定也包含賠罪之意,不過,我已經沒有責怪紗雪的意思。我該如何表達胸中這股複雜的情感?
「我想,這陣子就用這筆錢吃些豐盛一點的晚餐吧。」
我說道,紗雪微微睜大眼睛。
「明天也是嗎?」
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我緩緩地點頭。我知道,紗雪鮮少變化的表情中浮現的緊張感略微緩和了。
紗雪一直對我撒謊,蓄意欺騙我,還謊上加謊。不過,她撒的謊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是為了保護唯一的死黨星乃葉。她隻為星乃葉一個人撒謊。
紗雪有罪,不過,沒發現她撒謊的我也有罪。
我想,現在我感到受傷,就等於傷害紗雪;而放任自己處於自暴自棄的情緒中,這個世界也不會好轉。
在生氣之前、在責備紗雪之前,我想先了解紗雪不惜傷人傷己也要繼續撒謊的理由。我想理解一直喜歡著我的紗雪是什麼樣的心情。這麼做,是我對於一直陪伴在身邊的她所能給予的最大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