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沒聽過。你說的是舊約聖經吧?上頭真的有寫嗎?」
她該不會是認定我很無知,隨口胡扯吧?我從來沒聽過伊甸園中心有兩棵樹的說法。
「神先安置了『生命樹』,後來才安置『善惡知識樹』。」
「哦?生命樹?那棵樹是幹嘛的?」
聽了這個頗有來頭的名字,我對紗雪的話題產生些許興趣。這麼一提,我似乎曾在小時候看的卡通裏聽過生命之樹及卡巴拉之類的名詞,不知道那指的是否就是「生命樹」?
「亞當在夏娃的慫恿下吃了知識樹的果實之後,兩人不是被趕出樂園嗎?那時候神就宣告,不再讓人類摘取生命樹的果實食用。」
我記得神創造第一個人類時,賜予他永久的生命。
「換句話說,生命樹的果實有使人永生的效用嗎?」
「我不這麼認為,但應該是吧。」
她又若無其事地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既然你不這麼認為,那就說清楚啊。你是怎麼解讀的?」
「奇跡並不是實際的東西吧?我認為獲準摘取生命樹果實,就是神賜予永久生命的保證。」
「真難懂。」
「事關生命,意義當然很深遠。」
哎,這隻是紗雪的推論,不過還挺有趣的。話說回來,我們幹嘛談論這個?
「所以這個話題的結論是?」
「你問我,我問誰?沒有什麼特別的結論。」
「沒有結論?」
「我隻是……」
果然有嘛,真是個不老實的家夥。
「隻是?」
我催她說下去。
「我隻是覺得生命樹很可憐。它明明比善惡知識樹更早出現,在聖經中也記載得清清楚楚,卻被多數人所遺忘。」
「哎,禁忌之樹的果實比較富有衝擊性啊。再說,如果你的說法正確,生命樹的果實就等於是不吃善惡知識樹果實的獎賞吧?」
「你覺得它隻是個附屬品?」
「聽起來是這種感覺。」
紗雪微微露出自嘲的笑容。
接著,她溫柔地摸了摸星乃葉的頭。
「我比星乃葉更早待在你身邊。」
一時間,我聽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但隨即意會過來。
「我隻是星乃葉和你的戀情的附屬品。」
紗雪淡然說道,不帶任何情感。
「不過,我希望你永遠別忘記我在這裏。無論過去、現在或未來,我都在身邊愛著你。」
這段引用相當牽強,不過,我猜紗雪為了今天,一定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這一席話。不用確認我也明白。
紗雪垂下頭,隨即又帶著堅定的眼神抬起頭來。
「我隻喜歡你一個人。」
這是她頭一次親口告白。
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
在這段期間裏,紗雪一直愛著我嗎?
謊言,企圖、算計、純真、卑鄙,全都包含在內。
明知無法得到回報,卻沒有一絲動搖。
即使看不見未來,也毫不畏怯。
紗雪是否將心願折疊起來,一直祈禱著?
6
為什麼紗雪會愛上我?
為什麼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時間是上午十點。
上個月,我滿二十七歲。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葉是小學時認識的,算一算已經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垂著頭的雪花蓮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葉睡得又香又甜,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我先走囉。」
我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靜靜地起身。
我對星乃葉的愛,無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無法用任何無形的事物縮減。
即使我們其中一方愛上別人,且對那個人的愛比對我們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對星乃葉的愛依然不會消失;如此深愛她的每一天,一心想著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並不會因此而化為虛假。
溫柔的心並非虛偽。
渴望被愛的心理不是罪過。
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論解釋的。
愛一個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尾聲
起床後,一走進客廳,本莊優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訪客用的點心大快朵頤。
「喂,優奈,你洗臉了沒?」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親叫道。
「咦?水很冰耶。」
現在是十月,以後洗臉會越來越痛苦。
「我不是說過可以開熱水器嗎?好了,快去洗。」
「是~」
優奈不情不願地走向廚房。今天放假,又沒有要出門,為什麼一定得洗臉?
對優奈而言,做某件她並不服氣的事,動機多半是為了避免父母嘮叨。乖乖聽話比反駁來得省事多了。
洗完臉,回到客廳一看,早餐已經準備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優奈不愛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樂意喝。其實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這種奢求通常無法實現。
最近優奈才知道,隻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裝上使用水果剖麵的照片或圖樣。不過,她還是不明白成分標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東西,為什麼能稱為百分之百?順道一提,她也不懂「濃縮還原」的意義。
優奈的疑問無窮無盡,但是爸媽和哥哥姐姐通常不理她。下次去問小鳥遊好了——優奈一麵喝果菜汁,一麵如此暗想。
讀高中的哥哥和姐姐一麵嚷著快遲到了,一麵爭奪洗臉台。小學二年級的優奈,則因為今天是創校紀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優奈拿起桌上的報紙。雖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閱讀報紙的每一頁是優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課。
緣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優奈最喜歡的位置。藺草味讓她覺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攤開報紙,開始閱讀。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優奈瀏覽著誕生欄中大半都不會念的名字,一麵妄想及幻想將來自己的孩子出生時要取什麼名字,一麵翻頁。
遇上不會念的漢字是家常便飯,但優奈這次看見一個讓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環顧四周,隻見哥哥和姐姐已經出門;母親也忙著化妝,準備出門工作。這麼一來,隻剩下一個人可問。
她前往一樓盡頭的祖母房間。
敲了兩次門後,祖母探出頭來。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時,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齊齊。優奈最喜歡舉手投足間都充滿優雅氣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這個怎麼念?」
在孫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鏡。
「我看看,哪個字?」
「標題的這三個字。」
「哦,這個啊。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優奈一頭霧水,她沒聽過這個詞。
「什麼是追思文?」
「就是一邊懷念過世的人,一邊寫下的信。」
「哦,謝謝。」
優奈向祖母道謝後,移動到她最喜歡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雖然不會念的漢字很多,但優奈還是開始閱讀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禱〉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繼過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兒靜靜地踏上前往天國的旅途。不過,還有最愛的外子陪在我身旁。
安詳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個月前,外子也離開我身邊,踏上前往天國的旅途。
出生時便遺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幾乎沒有朋友。打從幼年時,我就做好一個人過活的覺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馬,自我懂事時,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著一位女性,我總是從斜後方望著他的側臉。
外子選擇我,是在二十七歲那一年。
他打開了我早已習慣孤獨的心房,溫柔地接納了疲於世俗紛擾而憔悴的我。他說我可以永遠與他為伴,替我的孤獨人生劃下休止符。被愛的喜悅與愛人的喜悅,全是他賦予我的。
長年的思慕獲得回報,是至高無上的幸福。
雖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說: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從不曾責備笨拙的我,總是溫柔地守護我。
現在回想起來,打從決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從未讓我感到不安,也從未讓我傷過心。
雖然未能產下一女半子,人生卻過得很安穩。
七十一歲的夏天,我們夫妻倆和女兒及朋友四個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們四個人再度齊聚於學生時代觀賞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個時候喔!
明知不可能實現卻還是懷著夢想訂下的約定,果然沒有實現。隔年,女兒過世,如今外子也已離開人世。
即使失去心愛的人,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悲傷和寂寞無法愈合。
雖然孤獨的心逐漸變得安詳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從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淚洗麵。
早上醒來,想到沒有女兒的孤獨一天,淚水便沿著臉頰滑落。
就寢時,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淚水便弄濕枕頭。
即使喃喃訴說著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隻有一次嗎?
我們的生命如此短暫,所以愛注定總有一天會消散嗎?
每當我眺望星空,我總會祈禱。
希望能和那個人重逢。
無論是在來生或天國都無妨。
神啊,請禰讓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兒。
至少讓這股思念持續到我生命終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阪紗雪(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