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把房間弄暗,戴耳機聆聽這個人的聲音。」
「我不知道你有這種嗜好。」
「這樣感覺起來就像整個世界隻剩下我一個人。」
這家夥難得會主動談起自己的心情。
「這張專輯的第九首歌,我一直覺得是在描寫我。」
「哦?」
「有空的話聽聽看吧。」
我攔住正要關上紙門的紗雪。
「就算沒空我也會聽的。」
聞言,紗雪的表情略微緩和下來,點了點頭。
我打開台燈,看向紗雪所說的曲目。
我沒有被紗雪告白過的記憶,不過那首歌的歌名卻相當直接:「希望你愛我」。
我打開電腦,用網路查詢歌手的名字,才知道是九年前過世的創作型歌手。
我想盡可能在與紗雪相同的環境下聽歌,便把房間弄暗。我把CD放入音響中,戴起借來的耳機,按下遙控器的九號鈕。
傳來的是宛若天使低喃的溫柔歌聲。擁有這種嗓音的人曾經存在於世界上,令我大感驚訝。
那是首單戀的情歌,描述心上人的愛全給予別人,無論如何深愛對方也無法開花結果的戀情。用「癡心守候也難以如願」作結的這首情歌,聽起來十分悲傷。
在隻有輕喃般的歌聲回蕩的夜幕中,我想著紗雪。
不知道她至今嚐過多少心酸的滋味?
她用謊言塗抹得不到回報的感情,不知受了多少傷害?
壓抑著被愛的渴望,將夢想、希望、未來及一切全放在我和星乃葉身上——她一直都是這樣過活的嗎?
3
二〇一四年,大學一畢業,我們便回到山梨,租了棟兩層樓的獨棟房子。住在離老家隻有十分鍾車程的地方,在生活方麵我的心裏變得踏實許多。
為了照顧星乃葉,紗雪沒有找工作。不過,在我的工作周期確定下來以後,她就錯開假日,清早會去附近的麵包店打工。
開始工作後,大約過了兩個月。
紗雪的同事突然生病,她白天也必須上班,所以那天就請遙阿姨來照顧星乃葉;我則是向上司商量,讓我可以不用加班,提早回家。回到家一看,紗雪仍在工作,還沒回來。
星乃葉玩累了,已經睡著。我很久沒吃到遙阿姨親手做的飯菜,吃起來有種懷念的味道,或許這就是媽媽的味道吧。
吃完飯後——
「紗雪說她喜歡我。」
我說道,遙阿姨筆直地望著我的眼睛。我想,此時遙阿姨注視的應該不是我,而是映在我眼中的獨生女。
不久後——
「可是……」
在這句接續助詞之後——
「是啊,那當然。」
遙阿姨說道,點頭表示同意。
「是嗎?」
「是啊。你沒感覺嗎?」
我含糊地笑了,遙阿姨望著安詳地睡在沙發上的星乃葉。
「我早就在想,小紗一直模仿這孩子,應該是因為這個緣故。」
留長發、使用不搭調的亮色日用品及雜貨……例子多得不勝枚舉。長年撒的謊被揭穿時,紗雪的確說她「想變成星乃葉」,沒有辯解。
「我畢竟是她的母親,知道她一直很喜歡你。我有時候看著小紗,就會不禁暗想她是不是生錯時代?」
「什麼意思?」
「這個世界上充滿各式各樣的戀愛,對吧?不光是從虛構的電影和連續劇,透過傳聞或網路,每個人都能接收到各式各樣的愛情故事;再加上現在是自由戀愛的時代,大家都拚命地尋找理想的戀情和命中注定的對象。」
遙阿姨露出溫和的笑容,繼續說道:
「可是,看著小紗,我有時候會想,或許那種自由戀愛並不是真正的幸福。我覺得那孩子談的戀愛,就和那些活在不知道別人怎麼戀愛的時代,從沒和人比較過戀愛對象、比較過自己的古人一樣。」
遙阿姨訴說著母親眼中的女兒。
「對於小紗來說,就算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也和她無關。因為她沒有考慮其他人的理由。現在離婚率不是逐年上升嗎?我想,離婚的人一定都認為世界上還有其他更適合自己的人。可是,這是種三心二意的心態,而且抱著這種心態的人永遠都懷著不安。不過小紗就不一樣,她不必煩惱這些,因為她從來沒有拿你和其他人比較過。那孩子愛的隻有你一個人,她沒有任何迷惘,光靠這份愛就能活下去。我認為,即使永遠無法結為連理,擁有真摯專一的情感還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這是三年前我和遙阿姨之間的一席話。我想,我的心中應該也是從那一夜開始產生變化。
隨著歲月流逝,星乃葉在精神層麵逐漸成長。星乃葉慢慢找回社會性,固然是件可喜的事,不過,接觸在新畫布上成形的星乃葉人格,便等於體認到過去的情人已不複在的事實。
人的心靈究竟能夠承受多少痛苦?我不明白。再說,如果要比不幸,根本沒完沒了,所以我從沒想過要和別人比較。
然而,放棄身為星乃葉男友的未來,對我而言猶如身受千刀萬剮。這麼一想,或許這種感情是始於逃避現實也說不定。總之,從那陣子起,我開始把紗雪當成女人看待。
4
七月,某個滿天星鬥的夜晚,我和穿著浴衣的紗雪和星乃葉一起去散步。
星乃葉很喜歡在日落之後散步,下班回家後,我們三個人常一起出門。
每次仰望星空,星乃葉總是伸長了手。
「你抓不到星星的。」
即使我們這麼說,星乃葉仍然不放棄。
我想,明知無法實現而繼續努力,與不知無法實現而繼續努力,這兩者在神的麵前應該是具備同等價值的祈禱吧。星乃葉不懂得祈禱,所以伸手代替。
為了找回自己的名字,將無法實現的願望寄托在星星之上,伸長了手。
我們三個人走到常去的土堤邊,坐在草叢中。
我攤開雙手仰躺下來,眺望夜空。
「小心被露水弄濕。」
紗雪俯視著我,啼笑皆非地說道。
「沒關係。」
「……你可別感冒啊。」
說著,紗雪在我身邊坐下來,星乃葉也跟著坐下。
「爸比。」
「唔?什麼事?」
星乃葉握住我的手,她的溫度擴散到指尖上。
「爸比……爸比喜歡媽咪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星乃葉望著我的眼睛,距離近得可以往我臉上吹氣。
「星乃葉喜歡媽咪,爸比呢?」
星乃葉身後的紗雪望著河麵,仿佛裝作沒聽見。
「……爸比也喜歡嫣咪。」
我回答。
「一樣耶!」
「是啊。」
星乃葉拉著我的手上下甩動。
「一樣……一樣!」
我坐起上半身,摸了摸星乃葉的頭。星乃葉一臉幸福地閉上眼睛,將額頭抵在我的胸口。我輕輕抱住她,她發出貓一般的可愛叫聲。
身後的紗雪臉上有道液體滑落。如流星般消失的那道液體應該不是夜露,而是每個人心中懷抱的感傷。
我和紗雪是星乃葉的爸比和媽咪。雖然這不是我們期望的未來,也不是最好的未來,卻是充滿確實的溫暖及溫柔愛情的未來。
我們讓星乃葉排在中間,三個人一麵輕輕搖晃牽著的手,一麵踏上歸途。
宛如家人一般。
比起朋友,更接近死黨。
我們踏上星空下的歸途。
5
三個人一起生活,似乎已經過了很久,有時卻又覺得像是才剛重逢。
我的人生充滿喜怒哀樂等各種色彩,連我自己也理不出頭緒,所以很難貼切地表達一切。
不過,即使痛苦接踵而至,我們還是沒有逃避——這是我唯一可以引以為傲的一點。無論活著多麼痛苦,無論被封閉的未來多麼令人心痛,我們三個人都沒有停止呼吸。
在山梨工作過了三年多。
星乃葉說話時已變得流利許多。
「爸比和媽咪為什麼結婚?」
一個禮拜前,她突然問我這個問題,害我不小心噎到。
我明明有注意不讓她看奇怪的節目,這種話她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是受到隔壁小美的影響嗎?那孩子人小鬼大,我得多小心。
那一天我放假,紗雪出門工作。星乃葉玩累了睡著以後,我從書桌的抽屜中拿出一張紙。
從前,我曾下定決心,在這張結婚登記申請書上簽名蓋章;如今過了許多年,「妻」的欄位仍是空白的。
星乃葉一天天地成長。或許今後她永遠無法找回從前的自己,但她確確實實在成長。現在她對於自己的成年人樣貌似乎還不覺得奇怪,但是,以後她也許會吵著要和小美一樣去上幼稚園。
無論星乃葉的背景再怎麼特殊,都不可能重讀公立中小學;如果是自由學校之類的設施,或許會有地方願意接納她。但是,接觸外界的機會一旦增加,一定會有人要求我們更精確地說明身為監護人的我們和她是什麼關係。到時候,如果星乃葉知道我和紗雪並不是她真正的爸比和媽咪,不知道她會作何感想……?
我們三個人一起享用紗雪下班時買回來的起司蛋糕。
洗完澡後,星乃葉開始打瞌睡。我輕輕將她抱到床上,以免吵醒她。
我和紗雪凝視著星乃葉安詳的睡臉,紗雪突然開口說:
「你知道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裏吃的是什麼東西嗎?」
這是個毫無脈絡又來得突然的問題。
「不就是善惡知識樹的果實嗎?」
「那你知道他們吃了以後的下場嗎?」
「被趕出樂園。」
為什麼她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紗雪繼續問道:
「善惡知識樹位於伊甸園的中心。不過,其實那裏還有另一棵樹,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