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庸才時代(1 / 3)

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二月,江南已很有點小陽春的氣息了,但是在北方,春天的腳步卻總是姍姍來遲,京師的楊柳瑟縮在料峭的寒風中,枝頭上還沾著薄薄的冰花。來自塞外的沙塵把紫禁城攪得渾渾噩噩的,一副灰頭土臉不解風情的樣子。譙樓上隱隱傳來報時的鍾鼓聲,一聲聲沉悶而蒼老,仿佛來自一個遙遠的世紀……

道光帝旻寧一早就起床了,在清朝的曆代帝王中,他是資質最差卻又最勤勉的一個,一年到頭宵衣旰食,因此眼圈上總是帶著幾分疲憊。盥洗之後,他坐到禦案前,先讀了一段先朝《實錄》——這是他每天的例行功課,從來不敢懈怠的——但思緒卻怎麼也走不進先輩那輝煌的文治武功中去,他知道是昨晚簽發的那道諭旨讓他心神不定,便索性丟下《實錄》,又把諭旨細細看了一遍,似乎還要作最後的定奪。資質差的人往往謹小慎微,又特別注重細節,總想把什麼事都辦得滴水不漏。這或許也和他十七歲就被內定為皇太子,直到三十九歲才登基即位有關,漫長的等待是在如履薄冰的拘謹中度過的,把一個帝王本該具備的膽略和氣魄一點一點地消磨殆盡。況且漕運關乎天庾正供,茲事體大,不能不再三斟酌的。想到這裏,他又提筆在諭旨的後麵加了兩句:

至江廣幫船應否同江浙漕船一體轉運海口,俟江浙等幫海運有所成效,再行歸並籌辦。

寫完以後,又看了一遍,覺得很妥當了,才最後下定了決心,叫內臣拿過去用印,天亮後再送到軍機處去。

這是一封關於漕糧試行海運的諭旨,確實不同尋常。

清代的曆史到了十九世紀初葉,“康乾盛世”的餘輝已日見黯淡,那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後一次華彩演出,幾乎耗費了它全部的家底和行頭,也耗費了它全部的生命精神。既然一切都已經登峰造極,那麼等待著它的隻能是人去場空的大悲涼。而曾經為那場演出殫精竭慮的大運河也一下子衰老了,如同一個早年操勞過度的村婦,一進入中年就過早地顯出了龍鍾之態。它蓬頭垢麵,步履蹣跚,原先健壯飽滿的身軀變得鬆垮疲塌了,仿佛紙糊的一般,再也經不起風吹雨打。那日益枯瘦的運道是它白發下的皺紋,記載著與生俱來的勞碌和憂患。特別是蘇北裏運河那一段,由於黃河和洪澤湖的輪番侵淫,更是危如累卵,老天爺打個噴嚏也會引出一場塌天大禍的。雖然曆朝曆代都把河務和漕運作為頭等大事,但每年四百餘萬石的漕糧轉運,壓迫得大運河連喘氣的機會也沒有,因此,所謂整治隻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修補,結果是越補越破。就像道光黃帝褲子上的補丁那樣,流感一般傳染了滿朝文武,弄得朝堂上一片破舊的氣象。河漕積重難返,這已是不爭的事實。於是,從嘉慶年間開始就有人提出漕糧改行海運的建議,但事關祖宗成法,每次廷議時都要吵得昏天黑地的。從表麵上看,海運與河運隻是走漕的形式之爭,但實際上牽涉到一個根深蒂固的體製問題,即從傳統的政府包攬向招標商辦的變革。官辦的河漕體製法久弊生,養活了一大批冗官蠹吏,上至中央大員,下至倉胥運兵,一個個都樂此不疲地營私舞弊,把漕運視為自己千年不敗的鐵杆莊稼。一旦變革觸犯了他們的既得利益便如同掘了他們的祖墳一般,豈能善罷幹休!加之嘉慶道光這兩代帝王都是守成之主,缺乏敢作敢為的勇氣,海運之議,遂一再擱置。

到了道光四年,機會終於來了。

這一年,由於南黃河水驟漲,高家堰漫口,自高郵、寶應到清江浦一線運道淺阻,挽輸艱難,到了北方的漕船放空都回不去了。天大地大,吃飯問題最大,中國的好多事情不等到餓死人的時候是不會有人去解決的。如果光是老百姓沒有飯吃倒也罷了,問題是運河梗塞,正供無源,若長此以往,恐怕連達官貴人也要喝西北風了。到了這時候,還死抱著祖宗成法有什麼用?因此,當江蘇巡撫陶澍重提海運時,道光隻得同意讓他試試。

陶澍,湖南安化人,嘉慶七年壬戌進士。在晚清的政治舞台上,湖南人是很幹了一番事業的,鹹同年間的幾位中興名臣——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差不多都是湖南人,其中左宗棠是陶澍的兒女親家,而胡林翼則是陶澍的女婿。湖南人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崛起,大致就是從陶澍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