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一個問題,英軍為什麼不直接從大沽口進攻北京,而要沿長江溯流而上呢?早在兩年前,他們的艦隊就曾北上大沽口,亦深知大沽炮台形同虛設。在晚清曆史上,西方列強對中國的大規模入侵一共有三次:1840年的鴉片戰爭、1860年的第二次鴉片戰爭和1900年的八國聯軍進京。在後兩次入侵中,列強都是從大沽口入津門,然後直搗京師,從軍事上講,這無疑是效率最高的。那麼,在道光二十二年夏天,英國人為什麼要迂回到南方,選擇長江下遊向清王朝發難呢?
答案很簡單:他們是衝著大運河來的。
戰爭最基本的原則就是用自己最小的痛苦換取對手最大的痛苦,對於清王朝來說,還有什麼比切斷運河漕運更讓他們痛苦的呢?果然,扼守在運河與長江交彙處的鎮江一失陷,清王朝就如同被對手點中了命門一般,整個地癱軟了。在侵略者的戰爭指南裏,大運河成了這個古老王朝肌體上的一條優美的軟肋。而自鹹豐中期開始,因河漕逐漸停止,大運河亦失去了作為清王朝生命線的價值,到了那個時候,侵略者便隻能陳兵大沽口虎視京師了。
最美麗的往往是最脆弱的。大運河太重要了,它也因重要而飽經蹂躪。從隋煬帝開通運河那一天起,曆代的封建帝王也就把自己像人質一般交給了大運河。一千二百多年來,有多少次戰爭是圍繞著對運河的爭奪而展開的,我沒有統計過,我隻記得唐代安史之亂中的那次睢陽之戰——不僅因其慘烈,更因其留下的那些至今仍值得我們深思的嚴峻命題。睢陽當汴渠衝要,又是江淮門戶,對睢陽的爭奪實際上是叛軍與唐王朝對運河和戰略後方的爭奪。唐至德二載(公元757年),安祿山之子安慶緒以十三萬大軍圍攻睢陽,守將張巡、許遠以不足萬人死守。戰事曆時十個月,孤城碧血,慘絕人寰。到了最後,城中所有能下咽的東西——包括茶、紙、樹皮、草根——都吃光了,守軍的戰馬也吃光了,連麻雀、老鼠也吃光了,張巡就殺掉自己的愛妾,讓士兵們分食。許遠亦殺掉他的仆人。此風一開,守軍從此以人為食,先是將城中的女人全部搜出來殺死吃掉,接著又殺死老弱病殘的男子充饑。前後“所食人口二三萬人”。睢陽最後還是沒有守住,張巡、許遠皆壯烈殉國,但他們為唐軍的戰略反攻贏得了時間。朝廷感念其功,除追封了一大堆金碧輝煌的頭銜外,還下令將二人書圖於太極宮淩煙閣,在唐代,這是對功臣至高無上的表彰。《新唐書·忠義傳》中亦對睢陽之戰大書特書,讚張、許二位為“烈丈夫”。
麵對著這兩位氣薄雲天的“烈丈夫”,我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張巡、許遠的生命精神無疑有著相當的震撼力,但他們那種生命精神的實現,卻是以蔑視生命作為代價的。這是真正的人吃人,三萬多個無辜的大活人被另一群以正義自詡的大活人宰殺分食了,而且這種“吃”並不是手起刀落地一次完成的,而是零打碎敲細水長流,有如分批分期地宰殺大棚裏的牲口一般,眼看要斷炊了,就拉幾個出來“做”掉。我們很難想象,那種場麵中的吃人者和被吃者是一種怎樣的精神狀態。一群以食人為支撐的將士,在浴血奮戰中張揚著報效國家的忠勇——我實在不願用“忠勇”這個詞,怕玷汙了它應有的聖潔——這就是睢陽之戰。也許有人會說,那些婦女和老弱病殘如果不被守軍吃掉,城破後也要被叛軍殺掉的。這話從邏輯上講並不錯,但我們怎麼能用邏輯推理的方法來發落高貴的生命呢?就正如說既然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總是要死的,那麼又何必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生命的價值就在於過程,生命過程的每一步都是神聖的,對生命的尊重和愛護,應該是一切美好的情感——包括正義和崇高——的底線。也曾有人為張巡、許遠辯護,說吃人這種事,“為己則不可,為國何害?”意思是說,為自己的口腹之欲而吃人,不應該;為了國家利益則無可非議。又說,“圖大事者,不顧其小。”為了“偉大的事業”,死幾個人算什麼?可是我們不禁要問,如果你們所說的“偉大的事業”最終不是為了保護生命,反而要以吃人為代價,那它又有什麼“偉大”可言呢?“革命革命,多少罪惡假汝之口而實行。”這是法國大革命時的一句名言。君不見,那些獨夫民賊們不就是借口某個“主義”,某個“原則”,或者“國家利益”,把人民當作墊背,來實現一己私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