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戰爭史上,發生在1840年的中英鴉片戰爭實在隻能算是“小菜一碟”,因為這場缺少對手感的戰爭幾乎無法從戰略戰術的任何角度加以評判。
戰爭的過程就不去說了,說起來讓人傷心。人們總是想不通,一個有著五千年文明史和四萬萬人口的龐大的帝國,為什麼在自己的家門口被幾艘遠道而來的三桅戰艦打得落花流水。中國人曆來總是習慣於把一切問題道德化,他們理所當然地把這場悲劇納入奸臣誤國的公式,用戰和之爭、忠奸之辨來演繹成敗是非,於是便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清王朝的失敗隻是由於以琦善為代表的主和派占了上風,使忠勇而果決的林則徐難有作為。奸佞弄權,壯士扼腕,這隻是一個古老寓言的重演。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道光皇帝在性格上不那麼懦弱,讓林則徐繼續打下去,這場戰爭能打贏嗎?
不可能!
因為從根本上說,這是一場中世紀與近代之間的戰爭,時間的權力是絕對的權力,無論是將帥的謀略、士卒的英勇,還是民眾的鮮血、關塞的雄峻,都不足以填補這段時間的“代溝”。
電影《鴉片戰爭》中有這樣一組鏡頭,在決定對中國用兵的內閣會議上,英國海軍大臣趾高氣揚地說:
昨天,有個傳教士告訴我,一艘英國戰艦能擊潰十艘水師戰船。我認為他說得不對,因為一艘英國戰艦可以擊潰全部中國水師。
電影中的處理是真實的,英國人一點也不是狂妄自大,他們有理由趾高氣揚。
還是電影中的一句台詞:“大清國的災星到了……”
說這話的是那個名聲不大好的琦善,但他說得並不錯。
是啊,大清國的災星到了。藍色的海洋文明呼嘯而來,用堅船利炮打敗了黃色的大陸文明,海風中帶著一股野蠻的血腥氣。在亞洲東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黃河、長江——當然還有大運河——滋潤了發達的農耕經濟,這裏是大陸文明天造地設的舞台,在它的北麵和西麵是連綿的高山和廣袤的荒原,而東麵和南麵則是浩瀚無邊的大海,一切幾乎都是與世隔絕的,一切的哲學和生活方式也是孤芳自賞、固步自封的,千年不變的男耕女織,千年不變的春種秋收,千年不變的天朝上國,還有千年不變的之乎者也禮義綱常。由漢唐至明清,這種自給自足的大陸文明走過了它溫潤的青春和衰颯的中年,現在,它終於走到了十九世紀四十年代,進入了枯槁僵化的生命形態。與此同時,在世界的另一邊,由殖民地財富所產生的資本積累對工業革命的刺激,以及對海外貿易的依賴,使得大英帝國的海洋文明正處於向外開拓的進取階段。他們的三桅戰艦帶著先進的望遠鏡和滑膛炮,也帶著開辟海外市場的擴張**和勃勃野心,在大西洋和印度洋上劃出了一道又一道尖銳的弧線。現在,他們終於進入了太平洋。當東方的大陸文明遭遇到這股生氣勃勃的異質文明時,就像馬王堆漢墓中出土的美麗的錦帛一樣,在新鮮的陽光和空氣下頃刻間就破碎了,成為幾縷令人惆悵的古典懷想。
道光二十一年六月,林則徐孤獨地離開鎮海,踏上了萬裏謫戍的征程。
這次走的是水路,小船先沿浙東運河迤邐西行。太平洋的呼喚越來越遠了,隻有運河裏水聲喋喋,綿綿憂思化作老人的幾滴英雄淚:
不信玉門成畏途,
欲傾珠海洗邊愁。
臨歧極目仍南望,
蜃氣連雲正結樓。
“邊愁”在東南,而自己卻要往西北去了,那回首南望的目光中該有多少壯誌難酬的無奈!
過了錢塘江再沿大運河北上,小船在溽暑驕陽下兼程前行。江南的風是純樸而迷麗的,吹送著六月鄉村燥熱的泥土味,也吹送著一路細致的風暴。杭州過去了,嘉興過去了,吳江過去了,大運河脈脈無言,它實在有太多的悲愁無以言說。真正的大悲愁總是不屑於訴說的,每年進入京師的漕糧,有一多半出自江浙,千船萬斛,千辛萬苦,都壓在它蒼老的雙肩上。可是這種殷勤的供養卻沒有讓王朝鮮活起來。林則徐突然覺得大清國就像運河兩岸那田間的稻草人一般,遠望時搖曳生姿,張牙舞爪,其實那都是嚇唬人的;走近一看,隻是一副風雨飄搖的空架子。想起來真是羞愧,自己當了大半輩子封疆大吏,也自視勤於王事,所謂日理萬機無非是河務、賑災、錢糧、刑獄,何曾想到外麵的世界竟如此大變。他已經五十七歲了,對於他個人來說,這種羞愧是遲了點,但對於一個民族,知恥而勇,奮起直追還不算太晚。
林則徐的這種羞愧並不是官場失意之後淺薄的自嘲,也不是在萬裏遣戍的百無聊賴中偶有所感,而是一個富於使命感的封建士大夫帶有根本意義的覺醒,這種羞愧將他生命中所有的智慧、才華、良知和勇氣都凝聚成一種**。他覺得自己老了,大清國也老了,而站在對麵的夷人卻很年輕,連同他們年輕的艦船和大炮,甚至他們那些神奇機巧的小玩意——比如來複槍、龍尾車、量天尺、千裏鏡等等——都是自己做夢也不曾想過的。世道大變,天外有天,不睜開眼晴看看外麵的世界不行了,盡管這樣會很痛苦。但既然你選擇了責任,你就不能逃避痛苦。敢於麵對痛苦也顯示了一個人和一個民族的質量,痛苦的過程就是涅槃的過程,不經過痛苦,你便永遠隻能在痛苦中沉淪,因此,拒絕痛苦的最好方式就是體味痛苦。當然,以林則徐的性格,看世界也隻能站著看,決不會跪著看。站著看是一種比試,既要放下天朝上國的架子,又不失去炎黃子孫的尊嚴。那是一顆不甘屈辱的靈魂在和對手較勁,“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咱們來日方長,後會有期。他抖擻身姿,把意氣和激情埋沉在心底——如同夕陽滿麵羞愧地埋沉於西方的山海,為的是第二天更加輝煌地升起來——即使退卻也不失丈夫氣。而跪著看則是奴才對主子的仰視,懦夫對惡棍的乞求。跪著看的結果是永遠看不懂,隻會越看越覺得自己卑微,精神會不由自主地癱軟下去,隻恨自己這輩子選錯了爹娘。他們當然不會有痛苦,至少不會有大痛苦,因為大痛苦隻屬於堅挺的脊梁——當它被強行按下去時,那掙紮的憤怒和憂傷便釀成痛苦。沒有脊梁的人,既不配體味痛苦,也無緣體味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