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血色中的曙光(2 / 3)

那是一個在痛苦中思考和在思考中痛苦的時代,從道光十九年三月踏上廣州天字碼頭,到二十一年六月離開戰雲密布的鎮海,在這兩年多的時間內,林則徐的思考和痛苦超過了以往五十年的總和。現在他遭遇了遣戍,又在遣戍途中遭遇了大運河。大運河是柔性和詩意的,月色下的吳歌把夜晚拉得很長,幾星雨點就打濕了所有的河埠頭和石板橋,鄉村的迎神賽會充滿了浪漫情調,整個江南都飄散著新麥餅和土燒酒的香氣。十八年前,林則徐曾擔任過江蘇按察使,後來又擢升江蘇巡撫,江南的山水風情對他是有著肌膚之親的。命運對他是如此苛酷卻又如此多情,在他最需要寧靜的時候,又把他從喧鬧的官場解脫出來,並賜給他一段古運河上的孤旅,為的是讓他將痛苦和思考沉澱為一種思想,野草一般在大地上瘋長。思想如果僅僅是思想者個人的財富,那也就僅僅是“思”和“想”,而不是思想。隻有像野草一般在大地上瘋長的思想,才有資格最終被稱為思想。六月的江南運河如同一闋性靈派的詩詞,在它的兩岸,平原古典地鋪展又古典地向後退去,蘇州過去了,無錫過去了,常州過去了,這些江南名城都是倥傯消逝的風景。小船兼程前行,風也匆匆水也匆匆,急切得有如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去趕一次盛妝舞會,那裏的一切都是心儀已久的,她期盼著一次開天辟地般的牽手和托付。

到了鎮江,終於泊船,起岸。

林則徐要在這裏盤桓幾日,無論對於自己還是自己的民族,現在都處於一個大生死和大抉擇的緊要關頭,這時候,他更加渴望與魏源和龔自珍的相會。什麼叫摯友?除了心靈之間的傾訴和傾聽,理解和慰藉,相濡以沫和相映生輝而外,他們在人格和精神上也大體是同一檔次的,這樣,他們的交往才能不斷撞擊出思想的火花和創造的快樂。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彼此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說彼此都是情感和意誌的延伸,因此,在必要的時候,也不排除臨難受命拍案而起甚至兩肋插刀赴湯蹈火。他與魏、龔就是這樣的摯友,這兩位都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奇男子,許身家國,快意恩仇,舉世皆昏,唯我獨醒。他們隨口甩出的幾句牢騷也遠遠勝過朝堂上袞袞諸公們的竟日高談。現在,魏源在揚州賦閑,龔自珍在丹陽教書,林則徐選擇了鎮江——在揚州和丹陽中間,長江和大運河的交彙處——來完成自己莊嚴的托付。

鎮江以它吞天吐地的胸懷迎接林則徐的到來。吞天吐地是鎮江的位置決定的,運河在它臂間浩蕩,長江在它腳下雄渾,一個力重千鈞的“鎮”字寫出了它的壯夫本色。“地雄吳楚東南會,水接荊揚上下遊。”這裏襟帶江海,提挈吳越,永遠總是艨艟連翩的浩大景觀。但吞天吐地不一定就表現為喧囂浮躁,相反,隻有淺薄的小溪才喜歡神氣活現地大聲呼喊。鎮江恰恰是一座不事張揚的城市,它甚至有點灰頭土臉的,全不似蘇州和揚州那般招搖,因為名分都被它們占盡了,出頭露麵作人來瘋的是它們,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也是它們。鎮江隻有勞碌的份兒,而勞碌者總是沉默的。但沉默的精神不在於享受沉默而在於積聚力量,如果把沉默慣性化恰恰是背叛了沉默的精神。於是便有了梁紅玉擊鼓戰金山和辛棄疾“何處望神州”那樣的大聲音。鎮江要麼沉默,要麼就發出振聾發聵的大聲音,因為有了這大聲音,它平日裏灰頭土臉的沉默才不是一種無奈,而顯出了比喧囂更有力量的大氣。

道光二十一年六月,當主戰派和主和派在金鑾殿上沸沸揚揚地爭論時;當清朝水師在沿海要塞收集婦女的尿盆和月經帶,置放在木筏上用於禦敵時;當道光皇帝和滿朝文武都相信夷人沒有膝蓋,一打就倒,一倒就爬不起來時;當大英帝國的艦隊連破廈門、定海、鎮海、寧波,一路勢如破竹時,幾個憂國憂民而又肝膽相照的摯友相會在鎮江。直到若幹年以後,人們在翻閱近代史時才會注意到,在那個多事之秋,決定中國命運的巨擘其實既不在京師,也不在廣州,而在鎮江的一處不起眼的庭院內,幾個朋友一次不事張揚的晤談之中。風清塵不到,潮帶海聲來,那座小小的庭院,連蟬噪和茶香也是令後人懷想的。

這次聚會作出的一項重要決策是:由魏源執筆,編寫一本介紹世界各國的百科全書。

北固山下,沒有響起梁紅玉那樣驅策千軍的戰鼓,也沒有發出辛棄疾那樣壯懷激烈的豪語,隻有幾個朋友晤談之後的執手一握,但中國的近代史卻感到了那一握中的熱情和力量,在蒙昧和苦難的中國,那熱情和力量足以托起一顆新世紀的太陽。林則徐給魏源帶來了他收集的大量關於西方、關於世界的資料,其中包括他在廣州作欽差大臣時組織人翻譯的西方地理書、地圖冊,以及澳門出版的英人報刊,還有關於鴉片戰爭的重要文件。在看到自己的民族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時,能意識到需要知識和思想,而後才能言及戰略和策略,這是那一代思想家了不起的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