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九年一月,欽差大臣林則徐離開京師馳赴廣東。運河水道是浪漫的消受,需要足夠的耐性。林則徐是雷厲風行的人,他走的是旱路,隨行的隻有馬弁一名,兵丁六名,廚丁三名。林本人乘坐大轎一頂,自雇轎夫十二名,所帶行李自雇大車兩輛。坐轎、大車等工錢均由自己開銷。作為欽差大臣,這樣的輕裝簡從本身就是一種姿態。林則徐在道光十九年的出場,是以一種開風氣之先的另類姿態走向前台的,他也因此走進了中國近代史的視野。
他是奉命去廣東查禁鴉片的。這一查,就查出一樁石破天驚的大事來了。
清朝的曆史到了道光十九年,各種矛盾和苦悶已漸趨飽和,各方麵的忍耐也達到了極限,這一年是注定了要弄出點大事情來的。
各種修修補補的改革當然也在進行,例如試行海運、整飭鹽政、裁撤梨園、寬弛文網等等。但所有這些都是隔靴搔癢式的,一碰到矛盾就趕緊打住。熱鬧了一陣子的海運早已偃旗息鼓,京師的漕供仍舊依賴運河,不為別的,隻為保險。道光是個苛儉摳門的“老農”,四平八穩地守著一攤子家業。他的眼光也完全是老農式的,憂慮中帶著幾分苟且。他曾在給臣子的諭旨中打過一個老農式的比方,說國家目前的景況就有如一座破房子,梁柱已經大壞,隻能修修補補地維持現狀,斷然動不得大手腳的。在這一點上,他似乎還比較清醒。於是房子一天天地破敗下去,越破越補,越補越破,幾乎到了風雨飄搖的地步。
林則徐離京三個月後,他的朋友龔自珍也離京南下,離京的原因是“因故罰俸”,這個“故”,就是他太狂傲了,不見容於那個時代。當時龔自珍在禮部當一個小司官,正六品,每年俸銀六十兩。一個才華蓋世的思想家和詩人,在冠蓋如雲的京城廝混了整整二十年,才從從七品升為正六品,相當於一個為王府管家的“包衣大”,這實在是很寒磣的。冷署閑曹,俸入本薄,龔自珍又是朋友人,景況就更加窘迫。好友王元鳳受譴戍邊,又把家小托付自珍,寄居龔家。龔妻何氏為生計所迫,曾向王元鳳的妻子潘氏借金釵當錢,再去糴米買鹽,卻久久無力贖回金釵,使自珍夫婦慚愧不已。罰俸後的景況自然就更加不堪了,房主叩門討租,謾罵聲不絕於耳。筆硯冷落,形影相吊,連心愛的藏書也難以保存,一個窮京官的潦倒之狀,恐怕無過於此了。那麼就回江南老家去吧,幸虧得到了一個同年好友的資助,他才得以離京南行,否則是連盤纏也無法籌措的。他的離京與其說是對官場的失望,不如說是對清王朝的失望。京師太壓抑了,這裏充斥著蠅營狗苟和敷衍塞責,還有權貴的呼喝和小人的諂笑。“牢盆狎客操全算,團扇才人踞上遊。”在一種世紀末的病態氣氛中,醉生夢死便成了最大和最後的揮霍。這裏根本不需要思想和才華,思想和才華如果再加上正直的品格,在這裏是最不值錢的,它隻能加重你的生命負荷,讓你成為不合時宜的獨行客,在無聲無息的貧困中慢慢地窒息。書生之累,世代皆然,而在一個滿目荒蕪沒有生氣的時代裏,就更加令人觸目驚心了。
他不攜家眷,隻身南下,雇了兩輛騾馬大車,一輛坐人,一輛裝載文卷書籍,緩緩出城而去。京師的高樓簷角,連同街市的喧鬧聲,一同被遠遠地拋在身後了,到這時,龔自珍心裏才猛然湧起一股惜別之情,在他眼裏,京師的山山水水都是有情義的,翠微山目送他搖鞭東去,西斜的夕陽也像是增添了幾縷愁緒。原來京師不光有**與媚從,貪婪與平庸,還有我見青山與青山見我,一種蒼涼悲壯的情感拍擊著心扉,他又要寫詩了。從道光七年開始,他幾乎有十二個年頭沒有寫詩了,這是他的第二次戒詩。為什麼要戒詩呢?因為詩是性情之物,真正的詩情總是藐視法理的,而他又是生性狂傲的人,一旦詩情勃發,胸中塊壘排闥而出,少不得要指點江山,抨擊時弊的,這當然為官場的遊戲規則所忌諱。戒詩是為了“收狂”,對於一個天生具有詩人氣質的人來說,這幾乎是一種殘酷的自宮。現在既然已經棄絕官場,還戒它作甚?那麼就寫吧,他的詩原是寫得極好的,一出手就不同凡響:
浩蕩離愁白日斜,
吟鞭東指是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
化作春泥更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