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憔悴的老婦人(1 / 3)

在入陶澍幕以前,魏源曾三入京師,其中有兩次走的是運河水道,因此,他對大運河的了解就不光具有一個思想者的理性思辨,也洇染著人生經曆中的感**彩,數千裏運道上的輾轉之艱,艄公纖夫的風霜之苦和沿途關胥的盤剝之酷令他感慨良多。這條衰老的大運河實在已經不堪重負了,一個龐大的王朝拖累了大運河,大運河也拖累了一個龐大的王朝。

說不盡的漕運,欲說還休,卻又不得不說。

那是怎樣一種艱難卓絕的遠征!每年數百萬石的糧食(當然還有其他禦前用物)從南方起運,千裏迢迢地輾轉北上,用以充實京師或供應軍旅,抑或分儲倉廒。漕船所過之處,江河大澤的風濤之險且不去說它,為了解決水位落差問題,光是沿途的那些堰閘就要費多少周折。像瓜洲和清江浦的那種磨堰,每一次通過時都要把船卸空,再用牛拉的絞盤把空船拽上去。木質的船底貼著石砌的堰壩,一點一點地向上“磨”,絞盤牽引的粗麻繩不堪重負地呻吟著,有如巨大的弓弦,期待著把痛苦射向天空。健壯的牯牛——它們是農耕時代無與倫比的大力士——在重軛下也顯得步履艱難,全不像在場頭地邊那般優雅。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幕,似乎每艘漕船都要以傷痕累累作為進入京師的印戳,都要體驗一次絕望中的誕生。天空、太陽、流水、牯牛因用力而繃緊的後胯,還有船夫嚴肅的麵孔,全都冷峻得有如生鐵一般。這裏幾乎體現了那個時代科技發展的最高水平:絞盤的運用,人力與畜力的通力合作,杠杆原理與支點的轉換,船底與石堰的摩擦係數如何控製在極限之內,等等。這時候,你可以聞到汗的氣息,血的氣息,甚至還有火的氣息——是那種潮濕的、欲燃未燃的焦灼氣息。木頭與石頭——它們都是陰陽五行中最古老的音符——之間的摩擦曾點燃了原始人類的文明之火。而在它們各自的生命中,它們也曾相依相偎過,那是在它們青蔥飽滿的年華,那時木頭不叫木頭,它因具有生命而被稱為“樹”。而石頭也是原生態的,並不曾被人工砍削嵌砌成水壩。現在,它們卻被安排在大運河上的一道磨堰前,讓它們演示一出力學與美學的最高形式——在互相咬齧中痛苦,在痛苦中完成托舉和升華。而這種咬齧一旦超出了極限,那艨艟巨舟就會在石壩上花瓣一般綻開,成為一堆積木漂流而去,最後又依偎在岸邊的幾棵老樹根下——這種結局雖然帶有某種宿命色彩,卻並非大地的本意。

當年的瓜洲堰,用牛達二十二頭之多。誰能想到,那最後雲集在天子腳下的如林的帆檣,竟是負載在這些牯牛的重軛下,一艘一艘地“磨”上石堰的。

大運河最直接的功用在於漕運,就像牛的功用在於耕田拉車,駱駝的功用在於穿越沙漠一樣,對於中華民族的曆史來說,大運河就是忍辱負重的駱駝和牛。千百年來,人們對它的役使幾乎到了貪得無厭的程度。曆代的統治者無不把漕運作為立國之本,無論是雄才大略的明君還是抱殘守舊的庸主,他們注視運河的目光都一樣的殷切。漕運!漕運!這一驚一乍的幽靈時不時地就會出現在八百裏快馬送來的奏報中,亦時不時地闖入君王玫瑰色的夢境。北宋王朝定都開封,漕運仰仗汴河。每年夏季汴河發大水時,宋太宗趙匡義都要親赴治漕工地視察。有一次車駕陷入了泥淖中,他就下車步行。九五之尊的帝王連同一班隨行的近臣,一個個都弄得泥猴子似的。殿前都指揮使跪在麵前叩頭不止,懇請皇帝回宮,被他一番痛斥。其實,比之於後來的元明清幾朝,宋代漕運的規模還不算很大,但已經弄得皇帝這樣狼狽了。是嗬,就這麼一條纖纖弱質的運河,卻擔負著泱泱京師的日用衣食。數千裏運河線上,關山迢迢,風險莫測,再加之洪澇、幹旱、盜匪、戰亂,還有種種弊政造成的**,這些都是它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隻要哪一個環節上出了紕漏,京師裏嗷嗷待哺的百萬生靈將何以就食?

漕運,這糾纏了中國曆史數千年的夢魘,麵對著你蒼古的風塵和含辛茹苦的哺育之功,我們該說些什麼呢?

為你唱一首古樸而深情的頌歌嗎?用青銅編鍾和大運河邊的蘆笛伴奏,講述一條河和一個民族的曆史,那當然是應該的。作為農耕中國的生命線,漕運對中華民族大一統格局的形成和鞏固居功至偉。秦時明月漢時關,疆域遼闊的秦漢大帝國是以邗溝和鴻溝的開通為前奏的。而人們至今仍然津津樂道的盛唐氣象,其源頭應該上溯到隋代大運河的千裏清波。元代最終形成的京杭大運河,則又無疑為明清兩代的文治武功奠定了基礎。長河千古,滄桑無語,從中我們卻可以發現,**社會有時確實可以辦成一些大事,雖然那往往要以滔滔血海和累累白骨作為代價,但對於曆史而言,那是值得的,因為我們贏得的是一個讓整個世界都為之嫉妒的大中華。

但我們要說的不僅僅是這些。

我們還要說,大運河,你是不是對一個封建的中國過於嬌寵了?你幾乎把一切都準備得那麼精細周全,然後焐熱了,嚼爛了,喂到它嘴裏。它用不著稍微運動自己的肢體,也用不著像原始人類那樣不斷強健自己的器官。久而久之,你突然發現,它雖然已經皺紋滿麵,白發蒼蒼,卻仍然是個沒有思想、更不會行動的軟體動物。你那舳艫千裏的供養太殷勤恭順了,過分的溺愛和遷就使它在飽食終日中喪失了進化功能。這種愛的方式,福兮?禍兮?誰人曾予評說?

我們不妨看一看中國的漕運史。漕運大致肇端於春秋末期,那時正值中國的封建製開始掙脫奴隸製的桎梏,生氣勃勃地走上曆史舞台。而它的衰亡則是在清朝末年。清光緒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清廷正式下詔廢棄漕運。此後不久,中國的封建社會也就壽終正寢了。也就是說,漕運是和中國的封建製度相始終的。這究竟是一種偶然的巧合,還是潛藏著某種深層次的曆史必然性呢?

漕運對中國社會的滲透是全方位的,不僅僅是經濟方式和政治形態,它幾乎深入到社會肌體的每根神經末梢,決定著那個時代的情緒、時尚、視野、風俗,以至生活節奏和生命精神。當農夫們在春天的原野上播下第一把穀種時,當村婦們在古老的織機上拋出第一梭緯線時,當鐮刀、牛車和碌碡在躍躍欲試中等待收獲時,他們想到的除了自己饑腸轆轆的肚皮,就是那有如家族背景一般古老的使命:漕供。為了自己的肚皮,為了官府的漕供,他們世世代代地勞作,這就是他們簡單而質樸的生活信條。而京師裏的達官貴人們則要瀟灑得多,舉凡日用衣食自有漕船送來,他們幾乎伸手可及。當他們憧憬著民間的某種美食珍玩時,也隻要在給各州府的“紅頭文件”中加幾行字,所需的一切便會沿著大運河源源送達。即使是皇上有所賞賜,也總是真珠彩帛或女樂什麼的,讓他們拿過來就可以直接受用。這種舒舒服服的受用甚至鬧出了這樣的笑話來,據說宋朝的蔡京一日偶然問他的孫子,煮飯的米是從哪裏來的,孫子回答是出自席包。因為開封的米都是漕船從江南運來的,漕船裝米都用席包。——這位紈絝子弟似乎並沒有說錯。另一則笑話說的是,明代北京的官員吃慣了通過“快馬船”從江南進貢的鰣魚,由於路途遙遠,那些嬌貴的時鮮貨送到京城時都腐爛發臭了。一官員調任南京守備衙門,時值初夏,廚師天天給他做新鮮鰣魚。此君雖然吃得十分開心,卻始終不認為盤中美味是鰣魚,因為在他看來:不爛不臭,怎麼會是鰣魚呢?這種黑色幽默雖然荒誕,但折射出的社會世情卻是相當真實的,由於被漕運喂養得太久了,京城的袞袞諸公們已經喪失了起碼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