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道光十九年(2 / 3)

別了,京師,少年的夢,青年的抱負和中年的勃勃雄心,都留在這裏離他越來越遠了。他已經四十七歲,此一去,以後恐怕就要老死江南了。但惆悵盡管惆悵,憂時濟世的情懷並未泯滅,即便是飄零殞落,也要化作春泥催發新的生命。一路上,他每作一詩,便寫在賬簿紙上,搓成一團丟在一隻竹簏中。寫詩真是暢快——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詩人的話——告別了令人窒息的官場生活,他“狂言重起廿年喑”,再也用不著瞻前顧後看別人的臉色了。這一年歲當己亥,他塗抹在賬簿紙上丟在竹簏中的那些詩,後來收為《己亥雜詩》。

車到通州,他又挽舟南下。在道光十九年那個時候,如果說有哪一種事物最能讓你耳濡目染地體味到曆史的蒼老和無奈,那就是大運河;如果說有哪一種方式——或者說情節——最能讓你切膚之痛地感受到國計民生的困窘,那就是做一個行吟詩人伴著大運河遠行。現在龔自珍來了。真應該感謝京師官場中那一幕小小的“罰俸”事件,他讓一個沉淪下僚的詩人走進了大運河,也走進了大運河痛苦的呻吟,從而留下了關於大運河的一組情辭並茂的詩行。清代中期的大運河有如一位不堪重負的苦役犯一般接待了龔自珍,它形容枯槁,步履蹣跚,無論自然界的四季如何轉換,它襤褸的衣衫上都撲滿了衰颯的秋風。行進在大運河上,詩人那宏遠的抱負隻能化作無言的歌哭和歎息,在他的筆下,大運河已剝落了風情意義上的審美愉悅,隻剩下流不盡的蒼生之淚:

不論鹽鐵不籌河,

獨倚東南涕淚多。

國賦三升民一鬥,

屠牛哪不勝栽禾。

他已經辭官了,沒有資格再去談論鹽鐵與河工之類的大事了。但國脈之艱,民生之苦,又讓他忍不住淚灑青衫。在南下的一路上,這不是他唯一的一次流淚,在淮浦,纖夫們夜以繼日的“邪許”之聲也曾牽動過他的情懷,讓他涕淚縱橫。這裏是大運河與淮河的交彙處,由於運道淤塞,水路狹淺,致使北上的漕船都得由人工一艘艘地挽牽過閘。前人在詩中曾描寫過漕船過閘時那種“邪許萬口呼,共拽一繩直。死力各掙前,前起或後跌。”的艱難。“邪許”為纖夫的吆喝聲,夜闌人靜時,運河上的這種“邪許”聲自有一種悲愴的傷懷之美,它在一個關心國計民生的知識分子的心頭激起的波瀾是如此強烈:

隻籌一纜十夫多,

細算千艘渡此河。

我亦曾靡太倉粟,

夜聞邪許淚滂沱。

從一艘漕船需要十個人拉纖,想到一千艘漕船北上京師將需要多少人的勞動,又想到自己也曾在京師中消費過官倉的糧食,於是詩人由內疚而上升為對國事的憂患。有人認為末句的“淚滂沱”是為了湊韻,感情上不夠真實,夜聞纖夫的吆喝聲,可以使他內心感到慚愧,何至於淚雨滂沱呢?似乎太過分了。這樣的理解實在過於頭巾氣,因為人的情感方式是不能用定理來規範的,有的人可能死了親娘親老子也照樣談笑風生,而有的人即使看到一片凋零的花瓣或一縷夕陽下的炊煙也會流淚的,這就是為什麼隻有少數人能成為詩人的緣故,以龔自珍那樣的氣質,亢奮激昂中又蘊含著低沉哀婉,這滂沱的淚雨既是一個詩人內心情感的個性化訴求,又體現了一個富於使命感的有識之士在大廈將傾時的苦悶和痛苦,一點也不矯情的。

五月中旬船過淮浦,過了淮浦就進入裏運河了。

這裏是大運河最多事的段落,也是最繁忙的段落。淮安是漕糧中途盤驗的總站,各幫漕船過淮的日期都有嚴格的規定,超過了限期,不僅船主吃罪不起,而且沿途的官府也要被追究的。因此一路上胥吏催逼,如狼似虎。龔自珍乘坐的小船在漕幫的夾縫裏且走且停,兩岸是裏下河凋敝的鄉村。一個時代的衰敗氣象往往不是洋溢在上流社會的笙歌舞影中,那些人恰恰是最麻木的;而是滲透在平民生態的每個細部,例如灰暗的天空下荒蕪的田野,破水車有氣無力的呻吟,或者鄉民們臉上的菜色和迷茫的眼神。五月的鄉村本該是豐饒而歡悅的,但去年秋天的大水還沒有完全退去,運河大堤上隨時可以看到災民搭建的臨時窩棚,滿目瘡痍,萬戶蕭疏,民眾的疾苦有如烏雲一般籠罩在龔自珍的心上,詩人禁不住又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