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道光十九年(3 / 3)

從饑民和纖夫的身影中,龔自珍又想到了去南方禁煙的林則徐。國勢衰微,萬方多艱,現在大清王朝麵對的難題已不光是河務和漕運,還有那洪水猛獸般的鴉片。幾個月前林則徐出京時,他曾寫過一篇《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情辭慷慨地提出了自己對禁止鴉片貿易和杜絕白銀漏巵的十項意見,對林則徐不僅托之以國家的重望,傾訴了惺惺相惜的摯友情誼,也表示了自己有風雲際會、隨之南下共商禁煙大計的設想。林則徐在南下的車轎中細讀此文,深為感奮,在回信中認為“責難陳義之高,非謀略深遠者不能言”,卻又婉言謝絕了龔欲隨他去廣東的要求:“弟非敢阻止旌旆之南,而事勢有難言者。”有什麼“難言”的呢?當然是政治鬥爭的險惡,像龔自珍這樣的狂生,聽聽他的意見是可以的,帶在身邊顧問左右卻容易給政敵以口實。而一旦自己在政潮中有所閃失,就反而對不起朋友了。他畢竟久曆官場,考慮問題不會光從朋友意氣出發的。龔自珍可能會有點失望,但他仍惦念著林則徐在廣東的作為,他的目光每每越過纖夫苦難的脊梁,躍躍欲試地遙望南方:

故人橫海拜將軍,

側立南天未蕆勳。

我有陰符三百篇,

蠟丸難寄惜雄文。

道光十九年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就這樣彌漫在一對摯友的往來書劄和詩詞中。

當龔自珍思念著遠在廣州的林則徐時,魏源已經在揚州迎候他了。

這三位在中國近代史上具有承前啟後意義的風雲人物——林則徐、魏源、龔自珍——卻同時又是摯友,這真是中國的幸運。現在,他們中的兩位相聚在二分明月的揚州。魏源在這裏有一處名曰“挈園”的住所,“挈”者,衡量也,衡量什麼呢?以魏源的學識和誌向,我想如果把這個“挈”理解為經天緯地是不會太錯的。在這期間,龔自珍除了出遊以外,就是和魏源探討關於廣東的“夷務”。這是兩個最富於生命熱情和性格魅力的男人之間的晤談,龔自珍豪情似火,言辭風發,亢奮時每每聲震屋瓦,甚至手舞足蹈;魏源則深沉宏博,見識高遠,縱橫捭闔中時時閃爍著智慧的鋒芒。兩人各有懷抱而又同氣相求,巨大的民族責任感激發了他們巨大的憂患意識。在他們看來,成敗的關鍵乃在於朝廷內部的種種責難和牽製。這些年來,因循苟且之習,貪財好貨之風,欺蒙瞞騙之術,已軟化了一個泱泱大國的脊梁。幹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說的,說的不如吹的,吹的不如拍的,如此官場,他們既洞若觀火又深惡痛絕。好在林則徐是個有膽識的血性男兒,“海到無邊天作岸,山臨絕頂我為峰。”從他少年時代吟出的這兩句聯語中,就可見誌向之不凡。以他那舉重若輕的才幹和大刀闊斧的氣魄,在廣州當會有所作為的。至於“夷人”方麵,他們幾乎都一無所知,也幾乎都不屑一顧,似乎那不過是一群左道旁門的烏合之眾,隻要朝廷振作精神,拒之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彼等“蕞爾小夷”何足懼哉!

在揚州小憩後,龔自珍又舉棹南下。綠楊城外芳塵歇,紅板橋頭香草多,古城風韻和故人的友情,使他的滿腔悲酸得到了寬慰,他覺得自己就像時下的揚州一樣,尚處於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夏末秋初。在與揚州一江之隔的鎮江,他寫下了一首至今為人傳誦、令人振奮的詩篇,發出了苦悶而又充滿熱望的呼喊:

九州生氣恃風雷,

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

不拘一格降人才。

好一個“哀豔雜雄奇”的龔定庵!書生意氣,聲情沉烈,揮手風雷,石破天驚。這是滾過令人窒息的江天的雷聲,是封建社會長夜之末,近代社會即將破曉之際的第一聲春雷。萬馬齊喑,一馬嘶鳴,他是何等的孤獨;我勸天公,大氣磅礴,他又是何等的顧盼自雄,一位思想先驅者的孤獨感和自豪感——當然還有那個時代特有的憤怒、彷徨、期盼和痛苦——在這首有如《風雷頌》一般的詩篇中衝冠而起,化成了一座不朽的精神巨碑。

龔自珍不愧是中國古典詩史的殿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