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在京畿附近的山東河北一帶,大運河仍然瑟縮在王朝的淫威之下,那裏的漕糧仍然要通過大運河牽挽北上。
但太平天國的北伐軍已經逼近那裏了。
北伐意在“犁庭掃穴”,林鳳祥和李開芳率領的北伐軍從揚州出發,一路望風披靡,五個月之後,兵鋒直抵天津郊區的靜海。京師裏的王公貴族已經悄悄地收拾好細軟開始逃亡了,鹹豐帝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他甚至想到了煤山下的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在華的外國人幾乎都認定清王朝行將垮台。北京城裏逃亡的腳步聲和無可奈何的歎息,連遠在倫敦大英博物館裏埋頭著書的馬克思都聽到了,他寫道:
最近東方郵電告訴我們:中國皇帝因預料到北京快要失陷,已經詔諭各省巡撫將皇帝的收入送到其老祖宗的封地和現在的行宮所在地熱河,該地距萬裏長城東北約八十英裏。
其實馬克思是過於樂觀了,參加北伐的太平軍總共隻有兩萬人,孤軍轉戰四千餘裏後,已成強弩之末,到了天津附近便無力繼續向前,隻能在靜海縣獨流鎮固守待援。時令已是嚴冬,往年的這個時候該張羅過年了。獨流鎮的戰事除了見諸於那期間羽檄交馳的奏章和諭旨,還刻印在溢彩流光的楊柳青年畫中,例如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幅被稱為“長毛年畫”的《猴拉馬》。作為這一曆史大事件在藝術中的反映,猴拉馬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今天的太平天國史家和民俗專家們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民間俗語中有“猴拉馬山石遛”的說法,“山石遛”的諧音是“三十六”,隱喻“三十六計走為上”,是太平天國撤退的信號。也有人認為,傳統年畫中的猴都是暗喻“侯”的,這幅年畫無異於太平軍的安民告示:我軍到達,立即封侯。這些解釋都說得過去,也都有點勉強。在我看來,猴,就是太平軍,因為林鳳祥和李開芳剛剛被洪秀全封為“靖胡侯”和“定胡侯”。而馬則是他們的對手滿清王朝,在南方人眼裏,馬原本是屬於北方的,“胡馬”向來代指北方的少數民族。你看,一支小小的北伐軍,把清王朝攪得一驚一乍的,就像畫麵上那個頑皮的猴子拉著一匹不肯馴服卻又無可奈何的大馬一樣。猴拉馬,有玩的意思,他們是在玩自己的對手,玩得清王朝顧此失彼,昏頭轉向。如果認為這幅年畫中的猴子和馬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那麼,這種意味就在於,正是一股自豪和樂觀的精神力量,托起了太平軍將士笑指沙場的使命感,讓我們在回顧這一段曆史時,所體味到的就不僅僅是悲愴和沉重。
在獨流鎮,太平軍最大的對手不是“清妖”,而是氣候。如同四十年前拿破侖在莫斯科城下的遭遇一樣,這些習慣於在溫暖的山嶺中赤足奔走的兩廣兄弟,在北方的冰天雪地中既沒有保暖的衣被,也沒有禦寒的知識。再加上與南方的稻米相比,北方的玉米和高粱簡直讓他們難以下咽。他們在饑寒交迫中固守了三個多月後,隻得沿運河向南突圍,一路退卻,一路遺屍。最後退到東光附近的連鎮,以數千殘兵麵對僧格林沁最精銳的蒙古鐵騎,居然堅守了十個月。戰事的殘酷,讓連鎮地方誌上的那幾頁至今仍令人不忍卒讀,據說夏日裏屍壅運河,屍臭熏天,數十裏之內鄉民無敢用水者。太平軍最後彈盡糧絕,全部壯烈戰死,他們用自己飛揚的熱血,在運河沿線這座不起眼的小鎮上,寫下了近代戰爭史上悲壯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