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樹文學(2 / 3)

大運河在冷落中流過十九世紀的後半葉,它目睹了那幾十年中一個古老民族的屈辱和痛苦,也見識了一些嶄新事物在它的身邊次第崛起。如果說招商局海運的汽笛聲離它還相當遙遠,那麼,另一個更大的聲音卻離它越來越近了——那是火車的轟鳴。

光緒二十七年,是中國傳統的辛醜年,也是公元二十世紀的第一年。

慈禧太後帶著光緒從西安回來了,他們是去年夏天被八國聯軍趕出京城的,走的時候蓬頭垢麵,倉皇辭廟,一路經河北、山西再到關中,惶惶如喪家之犬,丟盡了皇家的臉麵。去年經過的那些傷心之地老太婆這次不想再走了,回鑾走的是南路,浩大的皇家車隊沿著黃河南岸的古驛道進入中州大地,然後再折向北行。鑾駕到達保定時,剛剛接替李鴻章出任直隸總督的袁世凱給了太後一個意外的驚喜,他特地為老佛爺安排了一段火車上的行旅——讓太後和皇上乘坐豪華的“龍車”回京。雖然鐵路出現在中華大地上已有了好幾年,但這個守舊而又虛榮的老太婆卻一直猶抱琵琶半遮麵,從來不肯賞光。現在看來,她似乎有意是為了等待逃亡返京的這一時刻,來完成這個曆史性的盛大典禮。火車開動了,車站上跪滿了花花綠綠的頂戴花翎,西洋樂隊嗚裏嗚拉地奏起了進行曲。這一對母子君臣在風馳電掣的火車上都想了些什麼,我們無法揣測;我們隻知道,鑾駕回京不久,清廷就發出了一道諭旨:裁撤東河總督,自本年始,各省河運一律改征折色。至此,延續了二千四百五十餘年,建築在自然經濟基礎上的漕運製度,終於最後退出了曆史舞台。

不久,朝廷又發布了一道諭旨:廢除科舉。於是,大運河上最後一道令人神往的風景消失了。

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冬天,一個書生背著行囊全程考察了大運河。在很多時候,我就這樣站在古運河邊,而且大致總是在黃昏的時候。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因為眼前的衰颯氣象和古運河有某種相通之處吧。是的,我得承認,這當兒看大運河最能看出情調,因為目下的運河(主要是北段)已不再屬於詩人筆下的豔詞麗句,很有些沒落的了。

大運河是衰落了,又恰逢枯水季節,便愈見出衰颯中的戚容。所謂浩蕩和明麗自然都說不上,那淺淺窄窄的一脈,自然也失去了往日流暢的敘事風格。水邊結著薄冰,是脆弱的蒼白,有的地方呈現出類似於石硯上“眼”的那種花紋。水很小,又不時被沙渚割據開來,便有些嫋娜的意味。但兩岸的河堤卻很雄碩,器宇軒昂有如儀仗一般,雖顯得有點過分隆重,卻以其蕭索的河床證明著當初的浩闊。河灘上長滿了說不出名字的蒿草,一蓬一蓬的,一直鋪展到與薄冰的交接處。還有幾棵孤零零的柳樹,都有了些年頭,很難令人懷想那柳絲拂地的輕盈和春風快意。夕陽的餘輝從那樹梢上散漫過來,帶著溫存的傷感,撫摸著古運河邊的一切。它渲染出一種塵埃落定的安寧,也使得那表情呆滯的河水有了片刻的瑰麗。

火車的汽笛聲就是這時候傳來的。

那幾乎是一種驚心動魄的震撼。於是我看到,就在不遠處的曠野上,那龐然大物正呼嘯而過。它張狂、傲慢、旁若無人,那斬釘截鐵的金屬撞擊聲仿佛來自地層的深處。我這才意識到,鐵路和大運河其實是平行地向前延伸的,在我這一路上,它一直若即若離地跟著我,有時它貼近過來,近得幾乎能感到它那灼人的鼻息;有時又冷著麵孔揚長而去,一甩手跑得無影無蹤。現在,它又過來了——這次是在山東的德州。

翻開地圖,看一看鐵路和大運河結伴同行的軌跡,是很可以看出點意思來的。

無論是從北京向南還是從杭州向北,它們起初都是一起上路的,那兩根並行不悖的線條也曾維持了好長一段。但鐵路其實一直就很不安分,這種不安分源於它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和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的倨傲不恭,它是新世紀的驕子,它的名字就打著鐵與火的烙印,它有自己的思維定勢和價值取向,為什麼要跟著這位老態龍鍾的“老祖母”亦步亦趨呢?於是它開始走自己的路。從地圖上看,鐵路和運河兩根線條大致扭結成一個阿拉伯數字的“8”,但頭尾又各自拖了一條小辮,那是雙方並行的部分,在北端,是從德州到北京;在南端,是從鎮江到杭州(其間鐵路又經不住上海的誘惑,從蘇州向東拐出去一段)。而那個“8”字中間的紐結點則在徐州。如果再看看它們分道揚鑣的那幾段,我們甚至可以聞到那延伸的鐵軌有幾分趨炎附勢——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叫“傍”——的味道。你看,在鎮江,大運河渡江北上,彙入了古邗溝。鐵路則馳心旁騖,拂袖西去,因為那裏有六朝金粉的古都南京。在德州,大運河彙入衛運河,而後經臨清循會通河南下。鐵路則獨斷獨行,兀自兜搭上了風光旖旎的泉城濟南,而後又想去聖人故裏的曲阜觀光,因為聖人看不慣它那種新貴的驕矜,隻讓它擦了個邊。大運河和鐵路就這樣從北京起步,到杭州結束,它們數次牽手又數次分袂,其中的糾葛和齟齬真是一言難盡。這是一次不平等的結伴同行,一次忠厚與倨傲,樸實與輕狂,忍辱負重與趾高氣揚的同行。

如果說大運河和長城的對比顯示出一種空間性,那麼,它和鐵路的對比則更多地屬於時間。一個是二千四百年,一個是一百年,時間的權力是絕對的權力,當蒸汽機車的煙霧飄散在古運河上時,後者便無可奈何地走向了衰落。

這種衰落是如此觸目驚心。在從鎮江到德州的每一座運河城市中,你都可以看到這種衰落的痕跡,感受到曆史老人悠長的歎息。隻要看看他們的名字:揚州、高郵、淮安(清江浦)、濟寧、聊城(東昌府)、臨清,稍微有點曆史知識的都會想到在明清以至更早的時代,它們那獨特的美學風貌和文化個性。現在,這些城市幾乎都在大興土木,籌建古運河公園和古運河博物館,不少城市還成立了古運河研究會,這種收拾打點本身就透出一股沒落貴族的味道。是的,大運河已成了它們昔日的光榮與夢想,它們曾因運河而豐韻鮮活、亮麗照人,成為農耕中國的商務重鎮。無論是文人、商人、女人,還是皇帝、官僚、仆役,都曾在這裏體味過生命的風神和熱力。但衰落似乎隻在一夜之間,它們好像中了什麼巫師的魔法,一覺醒來突然發覺自己灰頭土臉、韶華不再,成了不入流的三等都市,隻在古運河邊留下了幾條街巷的名字(例如大市口、皮坊街、瓷器巷之類),羞羞怯怯地訴說著當年商賈雲集的繁華。當然,隨之衰落的還有那詩化的生命。而所有這一切,僅僅因為在大運河與鐵路紐結的那個“8”字中,它們成了被鐵路遺棄的一群。